在知乎看到一些讨论的现象，有一些感慨，不吐不快。

现在很多人喜欢发言前先用“黑粉洗吹”等词语为别的发言者和其发言内容定性，这种行为实际是犯了典型的“诉诸人身”的逻辑谬误，即通过分析发言者是什么样的人，来影响第三方对其发言内容的看法[注1]。这种风气如此流行，以至于让不少人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在他们看来，人们的发言，都是立场决定观点的，人们发言的目的都是追求自己的立场的胜利。有了这种思维定式的人，就会形成一种习惯：把争辩看成“敌我斗争”，把胜负看做“第一要义”。

当你用“X黑”这种描述对别人定性的时候，实际是做了两个暗示，一是暗示该发言者对“X”怀有主观恶意，二是暗示该发言者的目的是伤害“X”。用“粉洗吹站党迷”等字的时候同理。当你用“阵营”的视角看待讨论的时候，会形成的思路是，一是双方是无法调和的，二是斗争是天经地义的。当大家都有了这个思路，发言就会越来越少善意，越来越多戾气、嘲讽、攻击乃至谩骂。贴标签，打稻草人，架滑坡，偷换概念……一切对认知不利的错误讨论行为，这时都变得顺理成章。因为“胜者为王”，而且“兵不厌诈”，这种风气盛行起来，就会让真正有良好讨论自觉的人，显得像宋襄公一样迂腐。

当大家都觉得戾气攻击是天经地义的，那被戾气攻击了而不还手的人，就会被认为“输了”，这只能导致有底线、不屑自降身价与那些人斗争的人，退出这种无聊的游戏。就像如果一个没有裁判的野球场上，大家都习惯了犯规动作，而且都认为无伤大雅，那真正尊重规则的人就只能退出了。其实社区都有管理者，为什么默许呢？因为有尊重规则能力的人太少，如果太强调规则，来的人就不多了，现在是“流量为王”的时代啊！必须低门槛，容许那些“来玩玩”的人的进入。

很多人对自己在发言之前，应该有什么自觉，缺少认识。在他们看来，我有一张嘴，我有说话的自由，凭什么不让我说话？这样，当别人不容许他们的“恶性发言”的时候，他们就表现得像剥夺了“言论自由”一样受伤（扮演受害者，一种盛行的“辩论技巧”）。但是，保护你的行为自由，不代表连你的打人行为一并保护，保护你的言论自由，不代表连你的恶性发言一起保护。如果容许你的戾气，实际是对别人“不受侵犯的自由”的不尊重。规则保护人的权利，同时也限制人，不允许做伤害别人的事。只想享受规则的保护，却不想承担遵守规则的义务，这是耍流氓。

人们使用语言，是为了交流对世界的认识，但使用的语言本身，就会影响人们对世界的认识。人的概念体系和思维结构，决定了这个世界在他的世界观里会产生什么样的投影。就像我们如果习惯了用《三国志》游戏中的“统率、武力、智力、政治、魅力”五大维度来看待三国人物的能力，我们即使是读历史书、读演义小说看到人物描写时，也难免将人物能力投影到这五个维度上来思考。而如果我们习惯的是《魔兽争霸》的力量、敏捷、智力三种维度呢？我们对三国人物的理解，在其“智力”方面就不如《三国志》游戏爱好者那样，能区分三国人物在统率、计谋、政治几个方面不同的智力表现，但是在“武力”方面却比起《三国志》爱好者，更能以“力量、敏捷”这较丰富的两个维度来分析了。也就是说，《魔兽争霸》爱好者比起《三国志》爱好者，更不容易分清许攸和张纮的智力区别，却更容易分清许褚和马超的武力区别了。

看待网络讨论也是同理，如果你的思维方式里只有“胜负”这一个维度，那你就难以分清“用嘲讽和谩骂压倒”与“用逻辑和事实阐清”的区别，只会觉得“我们阵营赢了好爽”“对方无言以对真可笑”。如果你对发言动机只有“黑而踩”和“粉而吹”这两种理解，那你就无法理解可以把个人感情和事实判断分得很清楚的人，遇到这种人只能迷惑地说一句“黑粉不明”，也就是说，在你的眼里，发言者是非黑即粉的，非敌即友的，或者应该为之点赞，或者应该猛踩几脚。你就无法理解，有的人是为了求认知，而不是求胜负来的。你也无法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是像你一样，把“发泄戾气的快感”视为参与发言的一种收获。

事实上，对很多人来说，有了戾气是要自我反省的，而不是要找个目标发泄的。对很多人来说，参与讨论是为了获得认知、求得进步，而不是为了追求胜利的。但在“黑粉洗吹”思维的人看来，被指出错误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是“被打脸”，也就是说，如果他不喜欢一个事物，那指出这个事物优点的人在他眼里就都是“某吹”，如果指出的这个优点实际不成立呢，那他就是喜闻乐见的“被打脸”了。他们无法想象，有的人是不抱任何爱憎而来，说该事物有优点只是其既有认知如此，其对“该优点实际不成立”的反驳实际是乐见的，因为这能让他获得进步。但当这个被指出了错误而乐于修正自己认知的人，发现自己被一群充满戾气的人嘲讽“被打脸了吧”，他会怎么想呢？

一个合格的讨论者，是拥有“我可能是错的”的自觉的，因为他求的是认知，而不是胜负，所以被指出错误，在他看来并不是屈辱，而是增进了认知的好事。但是因为把讨论看成战场的人太多，这些没有胜负心的人就被看成奇葩，“怎么有你这么脸皮厚的人，被打脸了不觉得疼？”这真是当劣币成了主流，良币就被视为“奇葩的劣币”[注2]。层次低的人总愿意相信层次高的人只不过是虚伪，而自己比起层次高的人来还有真实的优点。这很容易理解：在智力上，层次低的人的“井底之蛙”的见识，根本无法想象更广阔更高妙的世界的存在；在心理上，接受“有的人比我高妙多了”是一件痛苦的事，而接受“他们只不过是在压抑人性”则是一件快乐的事——还是我，既表里如一，又自由自在，最痛快！

一旦人有了胜负之心，他就很难守住自己的底线，因为好好讨论的赢不过耍花招的，耍花招的赢不过开嘲讽的，开嘲讽的赢不过喷脏话的，那大家都想赢，结果就是大家争着降低自己下限。当然，都喷脏话这种斗争实在是过于低级，连追求胜负的人都觉得丢脸，所以现在的主流是以耍花招（有些对辩论一无所知的人喜欢把自己的花招说成辩论技巧）、开嘲讽为本事，这也是广为接受的游戏规则[注3]。谁能在耍花招、开嘲讽的竞争中赢了，谁会被视为偶像、奉为大神。其实，以这些人在该领域的深刻理解，如果他们都以良好的讨论规则来进行讨论，无论是讨论者还是围观的群众，获得的认知进益只会更多。但是，这时谁先耍花招、开嘲讽，谁就“赢了”，“输了“的一方就要被藐视和嘲讽，这时爱惜羽毛是多么难啊！爱惜羽毛的人，除了退出还有什么选择呢？对羽毛不那么爱惜的人，在这“囚徒困境”中，自然只好竞相降低下限了。

劣币驱逐良币，这是在无数网络社区身上发生过的周期律，但是对社区来说“流量第一”，对高手来说“名气第一”，每个人在对自己的私利的追逐中走向灰飞烟灭。这里没有自由市场，只有恶性竞争，因为用知识来竞争，比不过迎合人性弱点的营销。但资本逐利是铁律，互联网时代流量是最大的利，不降低门槛，怎么能放那些根本不知理性讨论为何物的人进来呢？放低门槛之后，这些人的恶性“辩论”，又怎么可能避免呢？恶性辩论盛行之后，不愿自降身价的人，是只得离开，还是内心强大到能在凶风恶雨中岿然不动，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真希望所有人都能看看《好好讲道理》，这书里说的“善意”原则和“我可能是错的”原则这两大原则，真的非常宝贵啊！

注1：即使是以胜负为目标的辩论，其核心也是“改变中立第三方的看法”，但很多把胜负视为讨论目标的人，以为咬死“我不同意”就“立于不败之地”，好像别人追求的是他的同意一样。

注2：这算不算“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劣币良币阐述”？差的成了主流，好的反而成了奇葩，悲夫！

注3：耍花招、开嘲讽成为广为接受的游戏规则，那些“反正没伤到我头上看个热闹”的围观群众也起了重要作用，对恶的宽容，实际也是对善的伤害。网络作恶和现实作恶一样，拼的都是人数和下限，而围观者也总是麻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