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市异客 神都洛阳西市,是帝国的另一张面孔。 这里没有皇城的威严,没有坊间的规矩,只有扑面而来的喧嚣与活力。高鼻深目的粟特商贩,头顶卷发的波斯僧侣,肤色黝黑的昆仑奴,操着南腔北调的各路行商,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浮世绘。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烤肉、皮革与汗水的混合气味。 在这片喧嚣的海洋中,有一个寂静的孤岛。 那是一家波斯景教寺院的藏经阁,光线昏暗,飘散着旧纸张和异域熏香的味道。一个名为安如谏的年轻波斯学者,正坐在角落里,就着一扇高窗透进来的天光,在一块蜡板上飞快地刻画着。 他刻下的,不是汉字,也不是波斯文,而是一串串扭曲奇特的符号:ax² + bx = c。 安如谏的祖父曾是巴格达“智慧宫”的一员,他带来的不仅是虔诚的信仰,还有一套迥异于中土的学问。他称之为“代数学”,一种用符号来解开万物数量关系的“钥匙”。他相信,这把钥匙能开启任何一扇紧锁的知识大门。 然而,在神都洛阳,这把钥匙却找不到任何一把锁。 他曾试图向国子监的博士请教,对方看了他的符号,斥之为“鬼画符”,是“奇技淫巧”。他也曾想拜访司天监的术数大师,却连大门都进不去。他就像一个揣着稀世珍宝的富翁,却身处一个只认贝壳的荒岛。 “安先生,又在琢磨您的‘天书’呢?”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说话的是寺院里的一位汉人执事,他端来一碗羊奶,善意地提醒道:“外面米价又涨了。您那点钱,省着点花吧。听说运河出了大事,这回怕是朝廷也头疼了。” 安如谏抬起头,碧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光亮:“运河?是淤积吗?” “可不是嘛!”执事叹了口气,“听说泥沙涨得比潮水还快,邪门得很。” 安如谏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放下蜡板,追问道:“那……官府是如何计算这淤积的速度的?” “计算?”执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这种事,要么靠老师傅的经验,要么就请司天监的大人们问卜上天。谁还拿个算筹去一寸一寸地算?” 安如谏沉默了。他回到自己的角落,重新拿起蜡板。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条奔腾的河流。他知道,河水的流速、含沙量、河床的坡度……这些全都是变量。而这些变量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动态系统。淤积的速度并非恒定,而是在不断变化的,甚至可能是“加速”的。 这种“变化率”的概念,中土的“天元术”似乎难以描述。但他的代数学,尤其是他从一位印度学者那里学到的一点关于“无穷小量”的思想,却恰好可以捕捉这种动态。 他可以在蜡板上,用他的符号,画出一条曲线,一条能够预测未来淤积趋势的、恐怖的、向上扬起的曲线。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冲出去,告诉那些焦头烂额的唐人,他有办法!他能看见那场危机的真正面目! 可他随即又颓然坐下。谁会信他?一个异乡人,一个异教徒。他的学问,在这里是屠龙之技,更是离经叛道的异端。 他看着窗外,西市的喧嚣依旧。他握紧了手中的铁笔,在蜡板上重重地刻下了一个问号。这问号,既是问这道数学难题,也是在问自己在这座繁华而陌生的神都的命运。 - [. g% k0 k! L7 ?
- w, r9 e# u9 u( ^& S第四章 天元问卜皇城,紫宸殿。 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铅。唐中宗李哲的脸色阴沉,他看着阶下群臣,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每一张面孔。 “漕运,国之命脉!如今命脉淤塞,神都粮价一日三涨,人心惶惶!诸位爱卿,谁能为朕分忧?”皇帝的声音里,压抑着雷霆之怒。 朝臣们噤若寒蝉。 就在此时,户部侍郎裴渡出列,手持象牙笏板,朗声道:“臣,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这位年轻的侍郎,以其凌厉的作风和对数字的痴迷而闻名朝野。有人赞他能臣,亦有人讥他酷吏。 “陛下,”裴渡的声音清亮而自信,回响在空旷的大殿里,“臣连日召集各部算师,核查了金水段近二十年的水文地志。发现此次淤积,非天灾,实乃‘旧债’与‘新息’并生之祸。” 他口中吐出一连串精确的数字,从历年平均降雨量,到上游植被的破坏率,再到河床泥沙的构成。群臣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冰冷而坚硬。 “臣已拟定‘雷霆清淤策’。其一,以盐铁专卖的未来一年之税收为抵,向内库及神都洛阳豪商借贷五十万贯,以为专款。其二,以三倍工钱,招募天下工匠,日夜不休,分段清淤。其三……” 裴渡滔滔不绝,他的方案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严丝合缝,每一个环节都有数据支撑。他最后总结道:“依臣之测算,只需三月,金水段便可恢复旧观。若天时顺利,或可提前。届时,积压漕船一通,粮价自平。” 殿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叹。这方案,大胆,甚至有些疯狂。挪用盐铁税收,无异于饮鸩止渴;三倍工钱,更是闻所未闻。但不得不承认,它听上去确实高效、可行。 皇帝的眉头稍稍舒展,但疑虑未消。他沉吟片刻,目光转向了另一位侍立在侧的老者。 “魏卿,”皇帝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你是国之司天,掌阴阳术数。依你之见,裴侍郎此策,于天时、于国运,吉凶如何?” 被点名的,正是司天监的最高长官,魏玄合。 魏玄合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身着绘有日月星辰的官袍。他一出列,整个大殿的浮躁之气仿佛都被他沉稳的气场压了下去。他是大唐术数界的泰山北斗,精通《周易》、历法与“天元术”,其预测向来被视为天意的体现。 “回陛下,”魏玄合的声音从容不迫,“国之大事,不可不慎。臣请当殿起卦,问卜于天,以断吉凶。” 皇帝颔首:“准。” 内侍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木盘,盘中盛着五十根经过特殊处理的蓍草。 整个紫宸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或许听不懂裴渡的复杂计算,但他们看得懂这古老而神圣的仪式。这一卦,将最终决定帝国的下一步棋。 裴渡微微皱眉,他一向不信这些玄虚之说。但在绝对的皇权与根深蒂固的传统面前,他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魏玄合净手、焚香,神情肃穆。他拿起蓍草,口中念念有词,开始了他那套繁复而精准的占卜程序。分二、挂一、揲四、归奇……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神秘的韵律感。 时间,在蓍草的分合聚散中缓缓流逝。 ( @1 j M% m6 j2 o(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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