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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很多对中国高校教材的抱怨,主要是不便自学。其实这只是个引子,很多高校教材简直是作者在自言自语、自娱自乐。教材需要言简意明,但言简了意不明,这样的教材叫学生怎么用?不宜自学,只能作为听课时的笔记索引。% ]# o7 Q5 c; _0 L; P8 H! E! R!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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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材和学术专著有相通之处,都是为了给读者看懂的。教材还有额外的要求:需要让尚未入门的学生能看懂;还需要薄一点,不能弄得太贵。必须说,后一条要求是次要的,前一条才是主要的。% Z0 J" X2 ~2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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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本来就是自学与教学互相补充的地方。一切靠老师,这不是好学生;一切靠教室,这不是好大学。世界上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慢说毕业后要靠自学才能不断跟上科学技术和学术要求,连大学课堂内容都不可能像中小学一样掰碎了、细细喂。; V7 J- Y+ n( O; H
! m$ U0 R6 L! k) K学生要学会自学,教授要引导自学。据说剑桥大学每学期一开始,教授捧进来一堆书,没有指定教科书,所有的书都是参考书。上课的时候时候,教授只非常简要地提一下内容提要,然后就是问答时间,没有问题,就早早放课,各回各家。有习题,做不做随意,做了只是有助教批一下,告诉你对了错了。不做也没有平时分的说法。期末考试也一样,随意,打分,但只是给你知道对了多少错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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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结束的时候,大考四天(还是七天),不分科,都是大题,跨科。过了就毕业,不过就毕不了业。& M. X$ D* R) F' n4 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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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剑桥出来的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有指导的自学”。- \& Z2 ?2 _2 _# o9 K.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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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剑桥的人30多年前告诉我的,不知道现在是否还这样。这有点极端了,但大学里自学为主的原则还是很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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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3 O- @$ l1 H' w我是77级,中小学是文革期间,没有学什么东西。大一数学从解析几何开始,然后快速转入“正常大一数学”。开始用的是工农兵学员时代的高数教材,没法用。大家都用同济樊映川的自学,后来直接用樊映川做教材了,但大家专用复旦的数学分析(苏步青主编的?记不清了)自学。我们的基础这么差,也“有指导的自学”下来了。不存在高数这样的学科不适合自学的事。; v" M/ D+ i1 E6 \5 j.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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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自学以填补课堂内容之间的空隙为主;逐渐地,尤其是到了做大作业和毕业设计的时候,就需要过渡到“真正的自学”了。到了研究生时代,更是以自学为主,教授只是起点拨作用。' K$ q/ f. ?9 w9 F$ t;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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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需要本科、研究生教材便于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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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材与学术专著的另一个差别是:教材需要全面、系统,但不一定专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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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o" e; X/ E0 ^5 p5 p1 v恰恰在这个问题上,中国高校教材掉进同一个陷阱:泛泛而谈,面面俱到,言简意不明,内容更像碎片化堆积。貌似全面,实际上弄成“印象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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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N- ]3 V) A) ~% Y5 r9 L [+ T- b据说抱怨集中在高数教材,近来高数教材倒是没有看,但是看了些自控教材,还看了本《外国美术简史》。看来问题不仅存在于理工科,文艺科也是一样。# [& k( W( }$ Q4 u' B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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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说,要写一本好的教材是很难的。教材不仅要教内容,包括各种定义、定理,解题方法,更要教学科的历史和发展思路:有什么问题当时的工具解决不了?尝试过什么办法?怎么走上最后思路的?与历史办法相比,新办法为什么管用?从新办法又引出什么新问题、新办法?除了这样的“正规军”办法,还有什么“游击队”办法?6 u" e2 q- X!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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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最怕的就是:给出不知所以的定义,然后一番不知所以的定理证明,最后给出一个不知所以的结论。下一个。看着严谨,但一个学期下来,好像学了一大堆东西,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学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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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要学的东西太多的错,而是学习缺乏一条主线的错。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不讲清路线,讲了一大堆定义和方法,好比学医不讲生理、病理和诊断思路,一上来就是一大堆症状和药物,那学出来的不是医生,也不是药剂师,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l9 W, z3 v4 x3 Q8 R
* _. ]( F# k; t当然,教材不容易写好,抱怨是容易的,要紧的是怎么样才能写好。' \0 s8 _! v7 L; `6 n" V" a8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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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材基本上是教授写的。教授都才高八斗,对学科的历史、知识点、发展动向了如指掌,问题在于怎么把自己的学习和研究心得传授给初入门的学生。在学科学习研究了几十年,要在一个学期里统统灌输给学生,确实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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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w5 c6 _* ?# K# ?但即使以“简史”冠名的课程,需要简,就不能兼顾全,否则必然贪多嚼不烂。教材尤其忌讳专家自己看了觉得“微言大义”,可以从非常简洁的文字里读出N层含义。这不是坏事,问题是学生连第一层含义都看不明白的话,后面的N-1层就无从提起了。 c! z/ v# I T2 ^0 A
1 `5 A4 }; o+ Y最近看了一本过程控制的高校教材,一样的问题:内容很全,但我这个干了几十年的自认为老资格读着都费劲。我对内容熟悉,可以从文字反推作者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看得懂的,但对初入行的学生就难了。2 M* W' I' w" b) s3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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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要紧的是,没有把思路、应用场合、优点和局限说清楚。给出的例子总觉得隔了一层,纸上谈兵。或许是作者并没有实干经验的原因。同样写在纸上的文字,有没有实际经验一眼就能看透。或许有骨架,但是没有血肉,大概就像中学生写纯情和情场老手写风情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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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3 p/ U8 v" {" ?: x% a- }《外国美术简史》的问题更大。我不是学美术的,对美术只能说是爱好,有所了解。但可能是大纲要求,这本教材从远古讲到现代,什么都沾一点,但都是一两句带过。一本书翻下来,除了记住了有一堆主义,还有几个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别的就说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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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2 c5 W% _+ U$ m3 t- [% w, U美术(或者说绘画)是人类情感的深刻体现,情感本来就是难以讲清楚的话题。美术又与人文地理、政治历史、哲学思潮密不可分,2000多年的各种画派、画家、画作,还要世界各地,还要德国、荷兰、日本、印度统统覆盖到,要是大纲这么要求,大纲就不合理,或者说制定这样大纲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1 R% `- I) j7 s, P p. D3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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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重要的片段,结合历史、哲学思潮有所深入地展开了讲,把过渡阶段淡化、一笔提过,或者明说这需要另外展开,这才有可能把2000年的外国美术简史说得有点点明白的意思。比如在希腊时代,神本和人本没有太明确的界限,所以希腊艺术以人为本;文艺复兴艺术是打破中世纪神学桎梏、从不接地气的神本向接地气的人本回归的结果,复兴希腊罗马只是借用形式,并非简单的复古;荷兰画派是中产阶级兴起的结果,他们需要展示自己的财富、品味和新得到的社会地位,所以静物画、人物肖像特别流行,宗教画反而淡出了;法国学院派是思想启蒙、理性主义的结果,美学原则从经验的上升到理论的,这是进步,但教条化后,又陷入形式主义了;俄罗斯结构主义画派的兴起和衰落更是尤其独特的社会和历史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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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K! o) \* g6 O& g0 o这些话题每一个都可以展开成一本大书,不可能都深入展开,但简化到一两句“微言大义”又难以琢磨的话,还不如不说。6 ?) _, c& A! ]% c! c3 P% X; H* p- W
1 \( t N) V; F+ q一本外国美术简史也强人所难,分成古典时代到浪漫派、新古典主义为止的外国美术简史,和另一本印象派到现代派、各种后现代主义的外国近现代美术简史,可能更加现实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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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材还可以按照主线和辅线组织。主线贯穿全书,辅线用于描述细节或者有意思但没有发展下去的思路,或者最终引向超出本书范围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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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是:教材要像地铁图一样,给出学科的经络走向和互动关系,而不只是一堆站名。切忌片面追求系统、全面而不突出重点。简明不是简单地把全书的细节砍掉,而是突出经络和重点,省却次要细节。从油画简化为勾勒,要是没有轮廓,没有眼睛、嘴巴的细节,只是一刀切地地把粗线改细、细线改没、重色改淡、淡色改没,剩下的只能是星星点点的墨迹,那就是一堆莫名其妙。' f; C/ [ `- b8 i* n# Q* n; I,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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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确的定义和严格的定理证明是需要的,但首先要把“故事”讲好,把发展线索讲好,用“外行”听得懂的语言讲好,然后才是精确的定义和严格的定理证明,而不能反过来。切忌写成业内人的自娱自乐。0 H: C, i* b; X4 M# R"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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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那么多,我来写一本教材,能写好吗?可能也不行,但我至少会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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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过一本《大话自动化》,试图把自动化的故事讲清楚。我给自己定的原则是:不用一个数学公式。如果没法用大白话说清楚一个概念或者方法,那就是我根本没有弄懂,不应该写这个话题。最后做得好不好不好说,但做到了。而且有大学订购了近千本,大概觉得还是登大雅之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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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教科书,没有严谨性和系统性的要求,大概这么做可以。但个人认为,教科书也可以融入一些这样的思路,至少从“讲故事”开始,以数学和定义作为补充,而不是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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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数学教材就不可能这么写了。数学的语言是优美的,但教科书首先要便于学生弄懂。这一点偏离了,就舍本逐末了。就成小学语文一上来就直接背《唐诗三百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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