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美国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下一个基辛格

晨枫

基辛格的逝去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逝去。这个百岁老人不仅经历了20世纪最起伏跌宕的年代，也目睹了21世纪初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就外交与安全政策而言，尼克松与基辛格好比点火人与掌炉人，最后生米煮成熟饭还是要靠后者。

基辛格不屑于道德洁癖，承认帝国的极限，尊重现实和力量平衡。他为美国争取最大利益的途径是不顾政治正确而保持现状或实现和平。比如说，把战争扩大到老挝、柬埔寨是为了最后逼迫越南接受和谈，策动政变推翻民选的阿连德政府是为了维持南美洲的亲美现状。道德洁癖者指责这为绥靖甚至反人道，但作为世界第一强国，美国才是现有秩序与和平的最大获益者。

基辛格与中国握手不是为了与苏联打仗，而是为了确保苏联受到最大的掣肘，不能在欧洲或者日本与美国打仗，无力在世界其他地方挑战美国。这其实是最符合凯南的围堵战略的。凯南从一开始就反对以军事对抗为主，而应该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一切可能的地方，阻止苏联的扩张，用自信和时间等待苏联由于本质缺陷而必然走向的内崩。基辛格的合纵连横正是这样的。

这是对美国实力的正确认识。

在安全事务上，从来就有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两大流派。理想主义从道义和价值观出发，不惜打破旧秩序，也要打造更加理想的世界秩序。现实主义承认“凡存在的皆合理，凡合理的皆存在”，从实力平衡出发，从现实出发，在不受道义和价值观约束的情况下，通过公平互利的妥协，实现最大利益。

在国力强盛的时候，理想主义有助于推进国家的影响；在国力虚弱的时候，现实主义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国家利益。只是国力强盛还是虚弱都是相对的，尤其是相对于上一个时期，相对于主观的舒适区。

70年代的美国尽管受到越南战争的重创，在世界上的相对实力其实远高于现在。美元没有今天这样的霸主地位，但竞争者是更加微不足道的马克、法郎、英镑、日元；美国制造业依然强劲，日本汽车、德国汽车还没有现在这样成为主流；美国电子工业独霸全球，日本只有消费电子刚刚冒头，韩国、台湾根本不在产业版图上；美国不仅保持从铅笔到宇宙飞船的整个工业体系，在很多方面依然世界最大最强；全球化对美国经济只是锦上添花，而不是现在这样霸屏霸市。

但是美国相对于欧洲、日本的领先在滑落，美国相对于苏联的优势在滑落。

要制止这样的滑落，甚至“开倒车”，需要改革。

浪漫派的改革用宏大叙事激励人民，但没有现实可行的办法的话，常常流于空谈。现实派的改革从现实出发，注重可操作性，不拘泥于政治正确，敢于断臂止损、绝地复生，常常背上骂名，但做成真事情。

基辛格尊崇realpolitik，或许可以翻译成厚黑政治。他热衷的秘密外交避人耳目，不受舆论甚至官场制约，到处拉仇恨，但他也是真做成事情的。除非对美国官场特别熟悉，还有人记得基辛格当国家安全顾问的时候，国务卿是谁吗？还有人记得基辛格改任国务卿时，国家安全顾问是谁吗？还记得他们做成过什么事情吗？没错，正是因为基辛格干成了事。不光中国人记得，全世界都记得。

尼克松结束了金本位、与勃列日涅夫达成缓和，基辛格终结了越南战争、打通了美中交流，两人联手开创了美国时代的真正到来。有人会说，里根才是把美国带入辉煌的人。装修过老屋子的人都知道，最艰难的不是装修，而是前面的打扫屋子。

现在，美国又到了相对衰落的时候了，这一次，德国、日本不是问题，俄罗斯更不是问题，但中国是完全不同的问题。

中国找到了自主、可持续发展的密码，中国也不是扩张性的威胁，但中国的体量和发展势头决定了中国必然“侵占”美国的舒适区。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制造业超级大国，在可预见的将来无人可比；美元依然是金融霸主，但这是路径依赖的结果，并非美元的“君权神授”，二战前夜英镑也是硬通货。

中国的非扩张性也使得美国很难召集盟国共同对抗，炒作南海争端和喜马拉雅山争端只能炒作那么远，谁都不傻。

当年基辛格找到中国来制衡苏联，现在美国找不到“下一个中国”来制衡中国。

特朗普其实是认识到美国力量的局限的，但他对美国实力的认知是扭曲的，更没有基辛格这样的人才。他既不是理想主义，也不是现实主义，他是胡思乱想、随心所欲主义。

拜登则根本是活在过去。

在基辛格时代，美国的强大使得美国有能力选择收放，但现在美国收放的空间小多了，美国也更需要现实主义。然而，过去几十年的一强独大使得美国习惯于颐指气使，一方面为世界运转在脱离美国轨道而焦虑，另一方面看不到帝国实力的极限，形成思维怪圈。

基辛格最崇拜的是梅特涅。在拿破仑战争之后，梅特涅召开维也纳和会，建立了列强制衡原则，“提携”沙俄，抑制法国，在欧洲维持了100年和平，也为奥匈帝国延寿了100年。欧洲历史上青史留名的首相大多是认识到帝国实力局限的人。梅特涅不用多说，俾斯麦也在德国统一的过程中，“放过”了奥地利，避免贪多嚼不烂。梅特涅的奥匈帝国已经在滑坡中，俾斯麦的德意志第二帝国则一直是顶着英国的劲风在开船，他们容易认识到帝国实力的局限。

美国则是“泰坦尼克”号，沉浸在“永不沉没”的迷思中，一路上乘风破浪，尽管身处冰海，但对前方的冰山还将信将疑。

今天的美国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下一个基辛格，但今天的美国也不可能再出现一个基辛格。

晨枫

五月 发表于 2023-12-2 22:20
同意。美国不可能再出现基辛格。或者更严谨地说，美国不会再有一个掌握权力和政治影响力的基辛格。

这是 ...

还真是。国兴时民睿智，国衰时民弱智。

晨枫

史节 发表于 2023-12-3 03:56
中国与苏联完全不同，这点几乎应该是常识的东西。但在美国政治届这不能开诚布公的讨论。把中国视为另一个苏 ...

你总结得比我好！75%同意，最后一点有所不同。

由于全球化和产业转移，美国的国内利益和国际利益已经高度交织了，这是无法在国内扩张、国际收缩的原因。否则中国的非扩张性倒是给了美国一个收缩的容易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