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已经异化了

晨枫

高考是使得很多人一触即跳的话题，探讨高考改革似乎就是在祸害国本。这是奇怪的。

高考的本意是公平、公开，凭实力跳龙门。这成为寒门贵子的希望，不管自己是不是贵子。“我可以跳不上龙门，你不能不给我机会”。这没错。

理想高考应该把考生分为三拨，第一拨是985-211的，第二拨是一般大学和二本的，第三拨就是其他了。最好三拨之间有明显的分数跳变，很少过渡，这样大家不纠结，各得其所。

不过任何以线取人都有“刚好不过线”怎么办的问题。当然，真的刚好不过线，只有自认倒霉，尽管心有不甘。为了避免这样的心有不甘，就只有在考前多努力，少出错，勤能补拙。于是刷题、补习班大行其道。

为了给学生减负，也为了避免补习班负担能力造成的新的不公平，现在不许开补习班了。但最新消息是有人把补习班开到国外去了。据说意大利就有这样的补习班。小留到那里，目的不是为了拿一个意大利高中毕业文凭，或者进入意大利乃至欧洲的大学，而是在补习班里上到能回国高考的水平。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有需求存在，永远是困难没有办法多。

高考满分是750分，650分就不低了。本科线随各地和时间会有所浮动，所以“高考移民”的事情也出来了，为了钻本科线较低的空子，到“高考弱省”玩一把“阳澄湖高考蟹”。现在也开始管得紧了。

这样还是不能过心中的“理想线”，那就只有自认倒霉了。

但这些都不能解决一个问题：高考650分应该是高分了，但是650分就是龙凤之身，649分就只有鸡鸭的命吗？

为了拉开分数，考题只有超纲。对于聪明考生来说，略微超纲是可以从已经学到的知识推广得到的，似乎可以拉开分数差距。但马上，大家都超纲，确保对考题一网打尽。然后超纲成了新的高考军备竞赛，直到国家禁止。

下一步就只有偏题怪题，需要脑子急转弯。马上，相应的强化训练也出台了。

学校里不让教超纲和偏怪的东西，那就补习班，等等。

牺牲的是大纲，似乎这不再是对教学的要求，但这才是与学生年龄和学龄相符合的应该掌握的知识和技能。

高考还在影响人们的长期思维。

高考是标准化、数据化的考试，这是公开、透明的基础。但世界是复杂的，很多事情不能用数据衡量，尤其是不能以“一分之差”决定上线还是出局。更加极端的是索性否认不能以数据或者有无定义的东西存在。比如说，在说道驾驶乐趣的时候，很多人觉得，冰箱彩电大沙发加马力零百就是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驾驶乐趣则是无病呻吟。这是不对的，就像谈恋爱不可能光看女方三围、身高体重、双眼皮这些，投缘很重要，但谁能用数据说明投缘的“录取线”是多少？

生活中，很多事情只要“差不多”就行了，剩下的看缘分。即使出门吃个饭、定个酒店，看大众点评和携程打分的时候，不会以4.5或者4.6决定哪一家，而是都点开看看，嗯，这个看着不错，这就是有眼缘了。

实际上，高考或许也应该这样。达到一定的分数线后，意味着已经具备必要的学习能力，相差几分其实无关紧要，但需要一些未必数据化的指标来作为录取依据，关键是你为什么要读这一行，在相似分数的考生里，为什么我应该录取你而不是ta。

比如说，我女儿在中学里就在社区图书馆里组织给孩子讲故事，图书馆管理员大为赞赏，她的推荐信在女儿大学录取中起到作用。大学期间在医院里做义工，SARS的时候，她和另一个同学推着电子琴，到儿童病房弹奏，给孩子一点欢乐，而这正好是很多义工打退堂鼓的时候。护士长的大力推荐对她录取医学院很有用。这些都不是我们帮她设计的，是她自己想出来、自己去做的。

她的学习成绩一向不错，但从来不是第一，第一“永远”是班里的那个韩国女孩。但韩国女孩大学毕业时得了忧郁症，休息一年后再上的医学院。

对了，北美医学院的“录取线”一般是GPA为3.2以上。除非GPA之外有特别突出的品格和学识，一般3.2是进不了医学院的。但是需要3.9还是3.8？3.6有希望吗？都有，就看你和医学院之间的缘分了。说到底，3.5以上都有足够的学习能力完成医学院学习，接下来就要看你是否具有做医生的品格，或者说，医学院需要确定你是为了治病救人才来学医，而不是奔着医生赚钱多才来学医。这是通过推荐信、课外活动、义工历史和面试来决定的，GPA 3.9而落选的并不罕见。

非数据化的东西不可避免地牵涉到推荐和可能的舞弊。

这一方面是全社会的信任状态。要是谁也不相信谁，靠推荐肯定是不行的。信任缺失还导致女大学生痛经要请病假，结果女校医要求脱裤子检查这种怪事。这里面是合规还是荒唐且不去争论，但需要走到这一步，本身就是悲哀的。

推荐人制度不是西方特有的，中国也有。入党要是没有介绍人，你连组织考察的资格都没有。组织也肯定不是根据某种数据化的考试最后决定你是否符合入党条件。

现在婚嫁不再非介绍人不可了，可以自荐，这就是自由恋爱。但也肯定不是一上来就拿出某种标准考试的分数就说，“嫁给我吧”。确实有拿着房子车子本子作为自荐或者介绍的，有点出息的女孩子对这种人是敬而远之的。

推荐人尤其需要有信用。入党介绍人如此，婚嫁介绍人也如此，大家都知根知底，才谈得上信任推荐。

高考不可能做到大学“认识”每一个推荐人，这里面上下其手的空间很大，或许只有用大数据来把关？具体还需要想想。

想起来，推荐制最严格的应该是西点军校，每个学生只有国会议员、副总统和总督（如关岛）有资格推荐，每人可以推荐不超过10人，被推荐人必须来自自己的选区或者辖区，副总统可以全国范围内推荐。现在每年大概有1万多人受到推荐，但录取不超过4000人。推荐人对被推荐人的品质、学识做出担保，如果被推荐人最后“出事”，推荐人有一定的“连坐责任”，并影响今后的推荐。

西点军校在美国是至少不亚于哈佛、斯坦福的名校，毕业生退役后到民间工作的时候，很受欢迎，也很少出丑闻。

现在的高考异化了，一分之差定终身带出很多怪象，但高考改革是复杂的，尤其涉及到公平、透明的时候。问题是，有些个人品质并非不公开、不透明，只是难以用数据化的形式呈现出来。或许需要回到更加基本的问题：你的基本分够了，多三分、五分其实不影响你未来的学习能力，但你为什么要读这一行？将有限的资源给你，是否对你、对社会是最大公正？

高考不可能废除，但高考也不应该决定一切。在高考考分的基础上，适当结合对非数据化信息的评估，或许更加有利于实现高考的初衷，也避免从“每分必争”开始的恶性循环。西方经验肯定不能全盘照搬，但也不必全盘拒绝。拿过来，按照中国国情改造，为我所用，超过之，不正是几十年改革开放最大的经验吗？

可梦之

之前自主招生，搞出一堆幺蛾子。高考有很多弊端，但同时是社会中为数不多的“公平”了。所以一堆人骂，但还有一堆人不让动。

龙血树

高考推荐信不是很靠谱。 好好写推荐信不是中国文化。现在学生都自备推荐信，老师签字即可。我看着语气不太对，还在自己坚持写。但如果所有学生都自备，想来大量老师是接受这种情况的，即直接在学生自拟的推荐信上签字。如果下放到中学难道能更好？要想保障推荐信体系的诚信靠谱，说不定需要一个文化革命。

很多（重点高校）研究生招生现在不考试，连GMAT、GRE也不需要。 我觉得高考严苛是研究生录取走推免路线的前提条件。 今年教育部叫停了研究生的招生夏令营，很多重点高校研究生的录取，前几年是通过夏令营，夏令营停了后，现在是走推免，而不是研究生考试。

原因是研究生公招考试不能看出专业水平。早先大量二类以下大学不好好学专业知识，四年本科专攻考研，导致不懂专业知识的二、三流大学考生获取高分。所以研究生招生不得已进行改革，不走公招考试。而是搞招生夏令营，学生在夏令营学习一周，水准一目了然，然后择优录取。

今年叫停了夏令营，只有个别头铁大学还在搞。但是现在我们以及大多停办夏令营的院校，研究生招生是专注推免，还是不通过考试公招。

这不是说考试不重要，而是，高考进行了初次筛选，我们可以只从重点大学学生里面推免的学生，参照学分的排名以及推荐信CV论文等等进行录取。这样仍然基本公平，因为在中国如此大规模的本科扩招情况，如果还进不了重点高校读本的话，就别想着进好高校读研了。

所以我们招研究生最终之所以可以不考试，是有赖于高考的严苛。 高考如果不通过严苛考试， 而是一路推荐上来，研究生招生就无计可施了。或者也得向美国学习，再搞出GRE等体系，但如同之前所说，如果有学生不学专业课， 花四年时间准备GRE从而得高分，那也和失去选拔作用的公招考试区别不大。

中国不是不应该改革。教育部一直试图减负，中国还在摸索，但是直接效仿西方可能会水土不服，需要把本土文化和整个教育体系放在一起思考。我觉得高考会逐渐变化，现在是家长不肯减负，导致整个高考体系过于内卷。但是新一代的家长会越来越放松，也就会逐渐接受教育部的减负改革了。

数值分析

龙血树 发表于 2025-6-22 21:36
高考推荐信不是很靠谱。 好好写推荐信不是中国文化。现在学生都自备推荐信，老师签字即可。我看着语气不太 ...

所以说现在国内实际已经无研可考了？考研已经是历史名词了？改为学校推荐了？

龙血树

数值分析 发表于 2025-6-22 21:54
所以说现在国内实际已经无研可考了？考研已经是历史名词了？改为学校推荐了？ ...

考研还在考。但一大批高质量的院系不通过那个渠道招生，我们院已经多年不通过考研招收研究生了。

数值分析

龙血树 发表于 2025-6-22 21:59
考研还在考。但一大批高质量的院系不通过那个渠道招生，我们院已经多年不通过考研招收研究生了。 ...

那么推免按什么标准？学分积排名么？比例能有多少？ 谢谢解答。

龙血树

数值分析 发表于 2025-6-22 22:08
那么推免按什么标准？学分积排名么？比例能有多少？ 谢谢解答。

具体是招生老师决定，看本科学校，看学分专业成绩与排名，看CV，要求推荐信但很少看。还要有面试。

经常改革，今年不知会怎么变。我以前参加的面试是会问若干问题，包括一些专业问题，也有日常。三个老师打分进行平均。最后所有面试小组的所有学生排名，按照招生名额录取。

龙血树

数值分析 发表于 2025-6-22 22:08
那么推免按什么标准？学分积排名么？比例能有多少？ 谢谢解答。

抱歉刚才审题错误。

推免的事情我没有参与。一般来说每个院系都有规则。 我们的规则包括学分成绩排名，竞赛，以及科研经历， 其他可能还有一两条。

orleans

高考没有异化，高考从来如此。一分之差，天地之别，一分难倒英雄汉是高考本意。以前复读都是不合法的，考不上直接走进社会，可谓一考定终身。现在已经宽松不少，成绩不合格可以来年重考，直到考上心仪的学校。至于推荐中国从来不缺，每年高考，每个招生有关人员，哪怕门口传达的篼里都有一堆名单，条子。在资源稀缺的国度，公平是最重要的

semtex

orleans 发表于 2025-6-22 22:31
高考没有异化，高考从来如此。一分之差，天地之别，一分难倒英雄汉是高考本意。以前复读都是不合法的，考不 ...

我记得以前复读是可以的，不过减分，我记得是十分。

晨枫

龙血树 发表于 2025-6-22 07:36
高考推荐信不是很靠谱。 好好写推荐信不是中国文化。现在学生都自备推荐信，老师签字即可。我看着语气不太 ...

谢谢龙教授，非常重要的信息。

你恰好说明了我想说的。

我没有极端到高考以推荐为主，只是希望在现有高考的基础上结合非数量化的评选方式，以降低考分的占比、提高“综合评估”的作用。

高考的问题恰恰与研究生公招一样：考生只顾一点，不及其余，所以考分反映的是高度偏科的结果。

研究生推免为主基于高考严苛的话，高考“考非结合”或许可以已经严苛的中考为基础？

参照：

具体是招生老师决定，看本科学校，看学分专业成绩与排名，看CV，要求推荐信但很少看。还要有面试。

经常改革，今年不知会怎么变。我以前参加的面试是会问若干问题，包括一些专业问题，也有日常。三个老师打分进行平均。最后所有面试小组的所有学生排名，按照招生名额录取。

“考非结合”需要大学招生的时候，看高中，看学分专业成绩和排名，看CV，要求推荐信但用AI判断是否学生自荐（比如各校容许共享推荐信大数据），加上面试。

semtex

这不就是美国现在搞的，美国为了上名校，可是催生了一个辅导的产业呢。司机猜猜美国现在包装的起步价是多少？

orleans

semtex 发表于 2025-6-23 00:59
我记得以前复读是可以的，不过减分，我记得是十分。

复读最初是不允许的，一生只一次高考机会， 81年的高中毕业生因碰上高中两年改3年制，所以82年还可考一次，后来是法不责众， 再后来就放开了。

龙血树

晨枫 发表于 2025-6-23 01:17
谢谢龙教授，非常重要的信息。

你恰好说明了我想说的。

减负从小孩子更重要啊。

目前小升初不考了，中考也在改革，往选拔方向走。

今年北京中考道德与法制改为开卷，其他很多考核改为合格与不合格，硬考试的只有4科：语文、数学、外语、物理。

这样做一方面减负。另一方面死记硬背与刷题那些不要求了，才能选拔更突出。提前分流，为高考打下良好基础。

目前只有北京。但中国一向搞试点风格，如果可行，估计其他地方也会跟风。

sleepyr

在AI技术越来越成熟的现在，人才选拔也可以考虑通过AI来实现。通过跟AI的人机对话来综合给每个人的学术能力打分。这样不仅能够考察候选者的答题能力，还能考验可能更重要的提问能力。这种测试不需要在指定的时间一次完成，可以根据学生的需要随时开展。AI也可以保存跟每个候选人互动的上下文，进行长时间的跟踪评估。在未来的世界中，怎么跟AI来协作可能才是学术能力的核心。人类用图灵测试来考验AI，这种让AI来考验人类能力的测试，咱就叫反图灵测试吧。

晨枫

龙血树 发表于 2025-6-22 20:15
减负从小孩子更重要啊。

目前小升初不考了，中考也在改革，往选拔方向走。

很赞成部分（甚至全部）开卷考。死记硬背确实不需要了，网上查询是现代人的必备技能，要考也需要考上网查不到的。或许着真是鼓励人们要想一想，而不是简单听信网上说的。

晨枫

sleepyr 发表于 2025-6-22 20:42
在AI技术越来越成熟的现在，人才选拔也可以考虑通过AI来实现。通过跟AI的人机对话来综合给每个人的学术能力 ...

用AI预筛选是个好办法，不过可靠性容易引起争议。

孟词宗

高考还是比西方这种名为“推荐”，实为“九品中正”的制度要公平合理多了。“推荐”的本质就是看你认识什么人？你认识的人有多大影响力。这一般和父母的财产和权力成正比。据统计，藤校60%左右的学生的家庭收入都是 top 10%。70% 在 top 20%。藤校中，超级富豪（0.1%）子弟占了3.1%到4.7%，富豪（1%）子弟占了17%到19%，富家（5%）子弟占了44%到47% 。不是孩子不努力，不是鸡娃得不够，隐藏在名校冠冕堂皇的录取标准背后的不过是冷冰冰的财产多少和社会地位。参加多少个课外班也顶不上一张税表或财产证明有用。

中国到唐朝以前一直是推荐制度。汉朝开始搞系统的“察举”制度，这东西还被顾颉刚吹捧到了天上。实际上则是汉朝迅速形成了门阀。不过两百年，到东汉开国就“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了。而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制度更是差点儿就把中国搞成印度的种姓制了。

高考制度算是人类到目前为止最公平的阶级上升通道了。为什么高考“公平”？因为高考原则上只看成绩。而成绩是可以靠天赋+勤奋获得的。即使有补习班也仍然胜过所谓的推荐制度。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上补习班，但至少补习班不是所有人都上不起。应当说，大多数的补习班是一般老百姓节衣缩食一下还是能上的起的。把这条路断掉，其实是明目张胆得要搞千秋万代的贵族制度了。

中国的科举/高考制度至少是分数面前人人平等。鸡娃如果真的努力了，还是有机会的。那种搞美国所谓素质教育的，其实是加剧了马太效应。毕竟这个活动那个兴趣班的背后都是要真金白银投入的。但搞到后来，也就是和美国一样。孩子的努力顶不上父母的收入地位。或者说，鸡娃不如鸡父母。

smileREGENT

高考唯分数录取不是重点，推荐制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学本科教育的落后，没有足够的职业教育和合理的资源分配。

屎上雕花，雕的再好看也是屎。

导致一分命不同怪像的不是高等教育录取制度，而是我们本科教育和社会需求脱节，就业机会稀缺，问题出在上层建筑，折腾孩子有什么用。

就好像脑子得了病，脚打石膏是治不好的。

医保池子枯竭了，不去动干部病房和盲目的医保目录，抓住门诊多开了一支7块钱的麻药，这不是逗自己玩吗。

晨枫

smileREGENT 发表于 2025-6-25 00:42
高考唯分数录取不是重点，推荐制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学本科教育的落后，没有足够的职业教育和合理的资源分 ...

这有很多问题：
1、中国人“多读书总是好的”、“书中自有黄金我”的观念是最大推手，而不是工作机会的稀缺
2、地方政府和大学“专升本”的盲目攀比
3、人们的“跳龙门”的朴素愿望

这事还真的只有靠市场机制自我调整。你看大批文科、经管、IT专业关闭，就是调整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