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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 神都烟火志之点绛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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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0-4-8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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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8-7 18:51 编辑 ( K2 m/ S/ j; Z; r( ~$ V

    6 |$ c' L9 U) _4 U术数志已经是两篇了,烟火志也不能只有一篇,半两食铺之外,神都的烟火如斯绽放……. ]4 R: I+ t%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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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都烟火志之点绛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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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萦觉得,龙门山的石头是有气味的。
    这气味不属于山上终年缭绕的香火。那气味太过郑重,是无数信众将沉甸甸的祈愿与希冀,揉碎了、点燃了,化作的一缕缕青烟,闻久了,心会跟着变得不轻省。这气味也不属于络绎不绝的香客游人带来的人间气。那气味是浮动的,混杂着汗、衣料、脂粉与各色香料,像一阵忽然而至的热风,喧闹是喧闹,吹过了无痕,反倒衬得山更空寂。
    石头的气味,是它自己的。是亘古的、沉默的、不与人言说的。
    清晨,天还未亮透,是一日之中山最静的时刻。伊水上的雾气便浩浩荡荡地漫上山腰,无声无息,像一大块浸透了清寒的生宣,将山峦树木都洇染成深浅不一的墨色。石头在这雾里,便像一块刚从深井里捞出来的冬瓜,触手生凉,带着一股子最原始的、未曾被人间烟火侵扰的生涩。阿萦卯时起身,提着空木桶去涧边汲水,赤足走在冰凉的石阶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空,空,空,像时间在叩问,又像一颗孤独的心跳。她呼出的白气和山间的雾融在一起,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了一块吸饱了水汽、内里却冰冷的石头。
    到了晌午,尤其在夏秋之交,日头便毒辣起来。阳光没有丝毫遮拦地泼洒下来,山道上蒸腾起白花花的热浪,看久了,眼睛都会被晃得发花。石头被晒得滚烫,你若是不小心用手背碰一下,能激得人一哆嗦,像是碰到了烧红的烙铁。这时候,石头的气味就变了。那是一种极其干燥、极其古老的气息,仿佛把千百年来吸收的每一缕日光,都在此刻浓缩、蒸馏,再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固执的方式,缓缓地释放出来。那气味有点像药铺里陈年的药材,又有点像被反复翻晒过的旧书卷,沉郁,安静,带着一股子让人不得不肃穆下来的力量。阿萦常常坐在师父为她搭的脚手架上,背对着烈日,给佛像描摹衣纹,汗水顺着发际线往下淌,淌到脖颈,痒痒的,像小虫在爬。她闻着那股子味道,人会不自觉地变得安静,心里那些浮躁的、杂乱的念头,也像是被这烈日下的老石给镇住了,一点点沉下去,沉到一个很深、很静的地方。
    她在这儿,已经待了五年。
    五年前的洛阳城,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饥荒。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据说能埋住半截坊墙。她还不叫阿萦,没有名字,只是南市饥民里一个面黄肌瘦、头发枯黄得像一团乱草的丫头,每天想的,就是如何从别人指缝里多抠出一点吃食,好让自己活过明天。那天,她正为了半块发了霉的干馍,和一個比她高半个头的半大小子打得头破血流。那馍是她从一条野狗嘴里抢来的,上面还带着狗的唾沫。她把那小子咬了,自己也被抓得满脸花。她死死地护着那块馍,那是她三天的口粮,是命。就在那时,一双纤尘不染的皂靴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逆着灰白色的天光,看见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中年人。那人身形清瘦,留着三绺打理得极其整齐的胡须,眉头微微皱着,眼神却很亮,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石子。他没有看她的脸,也没有看她怀里那块脏污的馍,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那双紧紧攥着干馍、指甲缝里全是泥污的手上。那是一双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青筋毕露,却异常的稳。
    “你这双手,”他说,声音不高,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工匠用锤子敲在石头上,清脆,坚实,“天生是握笔的。”
    她那时哪里懂得什么是握笔,她只觉得这人身上的皂角味真好闻,干净,清爽,像雨后山里的青草,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她也看见,这人身后的随从,手里提着一个描金的食盒。她盯着那食盒,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响。
    这人,便是她后来的师父,将作监从九品画官,王道玄。
    师父专管皇家在龙门山督造佛窟的“点绛唇”一事。所谓“点绛唇”,就是在雕凿好的佛像上敷彩、开光。师父说,这不是画画,这是修行。给佛妆金身,是一桩能泽被子孙的天大功德。因此,手要净,心更要净。心里但凡有一丝杂念,笔下的佛,就睁不开眼,渡不了人。
    阿萦每天都在“修行”。她的工作,是研磨颜料。这活计看似简单,却是“点绛唇”工序里最基础,也最考验心性的一环。她调的颜料,是天下最好的。石青、石绿,得上好的阿富汗青金石、波斯孔雀石,先用铁杵捣成粗砂,再用最细的绢筛筛去杂质,然后加进按秘方熬好的鹿角胶,倒进一只厚重的石钵里,拿着光滑的石杵,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细细研磨。
    这活计,急不得,也缓不得。快了,胶会发热,颜色就“死”了,失去温润的光泽。慢了,胶会凝固,颜料便不匀,画出来的色彩会有滞涩感。你得用一种恒定的、不疾不徐的力道,手腕带动着石杵,在石钵里画着一个又一个圆。日复一日,从日出到日落,胳膊酸得像是要断掉,腰也直不起来。有时候磨得久了,她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不是在磨颜料,而是在磨时间,磨自己。把那些属于山下饥民的、野狗一样的记忆,连同那些坚硬的矿石,一同磨成最细腻的粉末。
    可当你把最后磨好的颜料倒出来,看着它们在蚌壳里呈现出那种如膏脂般细腻、如宝石般温润的光泽时,心里又会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用这样的颜料点染出来的菩萨,衣袂能临风飘动,眼神能含波流水。
    这天,她正在修补的是宾阳中洞的一尊胁侍菩萨。这尊菩萨的面相最是慈悲,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悲悯又温柔。可历经百十年风雨,伊水湿气的侵蚀,那点笑意有些斑驳了。嘴角的朱砂淡了,像说了太多无声的法,有些疲惫。脸颊上的金色也脱落了几处,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胎,平添了几分沧桑。师父让她来补,说她的心最细,手最稳,整个画坊的弟子里,只有她,能还原这尊菩萨最初的神韵。
    阿萦坐在一个半人高的木制脚手架上,这是她自己搭的,用卯榫结构,结实,稳当,没有用一根钉子。她左手手腕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竹篮,篮里放着几只充作调色盘的蚌壳。蚌壳里是朱砂、赭石、藤黄,还有用鱼鳔胶新调的金粉。山风顺着洞口灌进来,凉飕飕的,吹得她额前的碎发轻轻飘动,也吹得篮边一盏防风油灯的火苗,一下一下地晃,将她的影子,和菩萨的影子,投在石壁上,交叠在一起。
    她屏住呼吸,右手悬腕,用一支师父赏的“叶筋笔”——笔锋是用上好的黄鼠狼尾尖的毛做的,细韧有弹性,宜画线条——蘸了饱满的朱砂,朝那菩萨的嘴唇,极慢、极稳地,点了下去。
    这一笔,叫“点绛唇”。是为佛像开脸的最后一笔,也是最关键的一笔。这一笔下去,佛,就活了。
    她离佛很近,近得能数清他脸上石质细微的纹理,能看见他眼角那一粒不知停留了多少年的尘埃。她甚至能想象出百年前那位无名石匠,是如何一锤一锤,将这份慈悲从坚硬的石头里,解放出来。他或许也曾像她一样,为了一顿饱饭而挣扎过吧?
    可她又觉得,佛离她很远。
    她看着这尊含笑的菩萨,心里想的,却是山下那个热闹的集市。
    那个集市有个雅号,叫“静心斋”,可卖的东西,却没一样能让人静心。阿萦想的是集市口那家“半两食铺龙门店”。铺子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叔,叫老王,永远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肚子挺得像尊弥勒佛。他家的羊肉汤是一绝。用大骨熬足了四个时辰,汤色奶白,浓而不腻。点一碗汤,老板会麻利地切上几片烫得恰到好处的薄羊肉,再抓上一大把碧绿的芫荽,末了,再淋上一小勺自家炼的羊油辣子。那香味,霸道,直接,能顺着风飘出半里地,勾得人心里的馋虫直打滚。
    若能就着这么一碗滚烫的羊肉汤,再来一个刚出炉的胡饼……
    她想起那胡饼。是隔壁张二哥的摊子卖的。那胡饼,用的是最古老的吊炉,炉膛深,火力猛。贴进去的饼,一面烤得焦黄酥脆,另一面却依旧柔软。饼上洒满了脱了壳的白芝麻,烤得香气四溢。趁热掰开,一股麦香混着葱油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用那饼,蘸着羊肉汤吃,那滋味……
    阿萦手里的笔,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坏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赶紧收回笔。定睛看去,菩萨嘴角的笑意,似乎僵硬了一瞬。那点刚刚补上去的朱砂,好像也比旁边的旧色,深了那么一星半点,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赶紧收回笔,在蚌壳里重新润了润。心里一遍遍地念叨:佛祖莫怪,弟子不是故意的,弟子再也不敢了。
    可她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她给奉先寺那尊卢舍那大佛的面颊敷金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上元节时洛阳城里的灯。天津桥上,火树银花,龙灯、凤灯、走马灯、兔子灯……满城流光溢彩,像天上的银河落到了人间。那光,比她手上调和的金粉,要亮得多,也暖得多。金粉是冷的,是属于佛的;灯火是暖的,是属于人的。
    她给潜溪寺那些金刚力士的臂膀描绘肌肉线条时,她想的,是伊水边上那些光着膀子拉船的纤夫。他们的脊背被毒日头晒成油亮的古铜色,肌肉像石头一样一块块坟起。汗水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在阳光下闪着光。纤绳深深地勒进他们的肩胛,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泥泞里,口中喊着苍凉而有力的号子。那才是真正的力量,是与天争、与水斗的、活生生的力量。比起这些,石窟里这些摆着固定姿势的力士,未免太干净,也太寂寞了。
    师父说她,“身在佛国,心无敬畏”。这话,说对了一半。她不是没有敬畏。她敬畏每一块石头,敬畏每一位将毕生心血凿进这石壁的无名匠人。她只是……更惦记那些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
    佛国太静了,太干净了,连风都是寂寞的。而人间,哪怕是吵闹的,脏污的,都有一种让人心里踏实的暖意。那种暖意,是实实在在的,能吃进肚子里,能穿在身上,能听在耳朵里。
    她有一个秘密。
    在她床铺底下的一只小木箱里,锁着一卷素绫。那素绫,她轻易不示人,连最要好的师姐妹都没见过。那上面,没有一尊佛,没有一朵莲花,没有一片象征祥瑞的云彩。
    她画的是她五年来,每一次下山采买物料时,偷眼看来的市井百态。
    有当垆卖酒的妇人,丰满的胳膊搭在酒瓮上,眼神懒洋洋的,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有街角斗鸡的闲汉,为了几个铜板,争得面红耳赤,输了钱的那个,气得脖子都粗了。有捏糖人的老汉,吹一口气,一个半透明的孙猴子便活灵活现地成了型。还有坐在“半两食铺龙门店”门口,埋头呼噜呼噜喝羊肉汤的脚夫,他的草鞋沾满了泥,额上的汗珠,混着汤的热气,一颗颗往下掉。
    她给这幅长卷起了个名字,叫《神都烟火图》。
    只是这幅图,还缺了许多颜色。画人容易,画出那股子活色生香的“气”来,难。她总觉得,自己画出的人物,皮肤、衣衫,都少了一种被日光、风尘和岁月浸润过的质感。那是一种温暖的、厚重的、带着生命光泽的颜色。
    她需要一种特殊的颜料。
    那颜料来自一种矿石,叫“晕金石”。师父的藏珍阁里,有那么一小块,是早年西域进贡的。石质是沉郁的赭红色,像黄昏时分的火烧云,又像凝固的牛血。但在那一片沉静的赭色深处,又蕴藏着无数点点碎金。日光下看,那些金点会像活了一样,在赭色里流转游走,变幻出迷离的光晕。
    师父说,此石有灵,非画神佛不可用。用它磨成粉,调出来的颜色,既有泥土的厚重,又有黄金的华彩。用来画菩萨的肌肤,或是佛陀背后那圈最神圣的头光,最是传神。
    可阿萦想的,却是用它来画夕阳下里坊的瓦片,画烤胡饼时那焦黄的表皮,画那个拉船纤夫古铜色的脊背。她觉得,那种颜色,才是晕金石真正的归宿。
    师父库房里那块,是御赐之物,她想都不敢想。她只能自己去寻。
    她曾托下山采买的师兄打听过。整个龙门山下的集市,乃至洛阳城里,卖这种稀罕矿石的,只有一家。就在“静心斋”集市的尽头,一棵大槐树底下。铺子没有正经的门脸,主人是个叫小乙的年轻人。
    补好了菩萨的唇,她仔仔细细地收拾好工具。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从洞口斜斜地照进来,给佛像们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它们依旧沉默着,用千百年不变的姿态,俯瞰着洞外那片慢慢被暮色笼罩的红尘。
    阿萦背起沉甸甸的画具箱,走出石窟。山风迎面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和伊水的水气。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胸中的烦闷,消散了不少。
    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明天,她要告一天假。
    下山去。
    去那个吵闹的、不安静的“静心斋”,去寻找她的“晕金石”,也去寻找她画卷里,欠缺的那一抹人间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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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门山下的集市,沿着伊水岸边的驿道自然生发出来,蜿蜒一两里地。南来北往的客商,上山拜佛的香客,附近村镇的百姓,还有山上那些画工石匠的家眷们,都汇集到这里。这地方有个附庸风雅的名字,叫“静心斋”,也不知是哪个手头阔绰的读书人,在此处修了個別业,随口起的。可这地方,却是神都左近最不“静心”的所在。
    从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伊水的水面上起,这里就活了过来。它像一锅被点燃了灶火的粥,咕嘟咕嘟地,先是冒起细小的泡,然后便彻底沸腾了。
    讨价还价声、吆喝叫卖声、驴子骡子的嘶鸣声、孩童的哭闹追逐声、还有那走街串巷的货郎摇动的拨浪鼓声,混成一片,热闹得能把人的耳朵震麻。空气里,也充斥着各种复杂而顽固的气味:伊水带来的潮湿水汽,鲜鱼的腥气,牲口的粪便味,女人们身上廉价的脂粉香,男人们身上的汗味,还有从各色食铺里飘出来的、最最诱人的食物的香气。
    阿萦不常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又是在山上清修的,师父管得严,不许她们随意到这龙蛇混杂之地闲逛。偶尔下山采买,也是来去匆匆,恨不得能贴着墙根走,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她嫌这里太吵,人味儿太重,那股子生猛的、毫不掩饰的活泛劲儿,让她这个在清静佛地待惯了的人,有些无所适从,像一只误入闹市的鹿。
    可今天,她却一头扎进了这锅滚开的粥里。
    她换下那身沾满颜料的青布工装,穿了一件半旧的月白色襦裙,外面罩了件浅碧色的短衫。这是她除了过年,最好的一身体面衣裳了。头发也仔细梳过,用一根素银簪子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她依旧低着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寻常来赶集的邻家女儿,可那双因常年握笔而显得格外稳静的手,和那周身洗不掉的、淡淡的墨香与松烟气,还是让她与周遭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沿着河岸的石板路,顺着人流往前走。
    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从她身边走过,那裹着晶亮糖稀的山里红,在阳光下像一串红玛瑙,看得人腮帮子发酸。阿萦咽了口唾沫,加快了脚步。
    她路过了“半两食铺龙门店”。铺子不大,就是三间茅草屋连在一起,门前用几根木头搭了个棚子,棚下摆着四五张粗糙的矮脚木桌和长凳。此刻,桌边坐满了人。有刚从伊水码头上来的船工,光着膀子,露出油亮的黑皮肤,正端着一只大陶碗,吃得满头大汗。有几个看起来像附近庄子上的农人,就着一碟咸菜,在喝着劣质的米酒。还有两个穿着体面的管家模样的人,大概是山上哪位贵人府上的,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铺子老板老王,那个胖大叔,正乐呵呵地在炉灶和桌子间穿梭,他的围裙油光锃亮,嗓门洪亮:“来喽!您二位的羊杂汤!”他把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哐”地放在桌上,汤汁都溅出来少许,“慢用!”
    一股浓郁的、夹杂着羊肉、胡椒和芫荽的香气,霸道地钻进了阿萦的鼻子里。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地叫了一声。她脸上一热,脚下走得更快了,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那股香气的笼罩范围。
    她要找的铺子,就在这“静心斋”集市的尽头,远离了最喧闹的地段。那里有一棵巨大而苍老的槐树,树冠如盖,投下一大片浓密的荫凉,像一把撑开的巨伞,为树下的一切遮蔽着烈日。
    铺子就开在槐树底下。没有招牌,没有门脸,也是三间茅草屋,前面搭了个棚子,棚子下、屋檐前,乱七八糟地摆满了各色货物。有大块的、未曾雕琢的青石、花岗岩;有一捆捆大小不一的木料,散发着松木、柏木、檀木等不同的气味;还有许多装在箩筐和麻袋里的零碎,看起来像是各色的矿石、贝壳、甚至是晒干的怪异植物。
    这就是小乙的铺子。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铺子。
    人们都叫他小乙,没人知道他的大名,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听说他是三年前从关外流落到神都的,也不知使了什么门道,竟盘下了这块集市尽头的地。他卖的东西极杂,主要是给山上那群画工、石匠们提供些材料。从最普通不过的石料、木材,到研磨颜料用的矿石,再到一些稀奇古怪、用作雕刻的树根和奇石。生意看起来不大,做的都是些零散买卖,但奇怪的是,听说连洛阳城里那些赫赫有名的大画斋、大行会的管事,有时候也会派人来他这里,寻些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阿萦远远地站在那棵大槐树的荫凉里,心里有些打鼓。
    铺子前正围着几个人。一个看起来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管家,四十来岁,衣着光鲜,正指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灰色石头,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拼命地往下砍价。
    而小乙,就蹲在那块石头旁边。
    他背对着阿萦,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深蓝色土布短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在日光下泛着健康光泽的、结实的小臂。他似乎完全没有听那管家在说什么,只是专心致志地,拿着一块湿布,一遍遍地擦拭着那块其貌不扬的石头。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他会顺着石头天然的纹理擦,遇到凹陷处,还会用手指包着湿布,探进去,把里面积攒的尘土一点点抠出来。
    阳光透过槐树叶细密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头发很黑,用一根灰色的布条随意地束在脑后,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脖颈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晃动。
    阿萦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自己曾经临摹过的一尊年轻罗汉的壁画。那尊罗汉也是这样,微微弓着背,神情专注地在修补自己脚上的一双草鞋,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觉。那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近乎于虔诚的安静。
    那管家还在喋喋不休,从这石头的成色,说到市场的行情,引经据典,说得口干舌燥。小乙却置若罔闻。他把石头的每一个角落都擦拭干净了,然后站起身,退后两步,像个画师审视自己的作品一样,眯着眼打量了片刻。接着,他走上前,伸出手指,在石头上几个不同的地方,轻轻地敲了敲。
    “叩,叩叩。”
    声音清脆,竟带着些微不同的回响。他侧着耳朵,专注地听着那声音,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做完这一切,他才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过身来。
    阿萦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大概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五官算不上多么英俊,却很生动,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皮肤是常年在户外劳作晒出的麦色,健康,紧致。眉毛很浓,像两把刷子,斜斜地飞入鬓角。眼睛不大,是那种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但眼珠却黑得惊人,像两颗刚刚被山泉水洗过的、浸在水里的黑石子,亮得摄人。
    他一笑,嘴角就用力地向上咧开,露出一口整齐的、雪白的牙齿。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机灵和狡黠的爽利劲儿。
    “钱管家,”他开口了,声音清朗,像山涧里流淌的泉水,撞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您瞧,这块‘太湖响石’,妙就妙在这儿。”
    他伸出手指,在石头表面一道天然形成的、蜿蜒的白色水线上划过:“您看这条线,像不像咱们伊水十八弯?从龙门山脚,一路绕到偃师。您再听这声儿,”他用指节又敲了一下,石头发出一阵“空……空……”的回响,清越悠扬,仿佛能传出很远。
    “这叫‘空谷足音’。这石头,肚子里是空的,心是实的。您把它请回去,摆在您家老太爷的书房里,不比那些俗气的玉器瓷器,更有味道?老太爷写字累了,敲上一敲,听听这山谷里的声音,岂不雅哉?”
    那钱管家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本来一脸的精明,此刻却也露出了几分迷糊。他凑过去,仔细看了半天那道水线,又学着小乙的样子敲了敲,听了听声音,果然觉得这块灰不溜秋的石头,好像越看越不一般了。
    小乙见状,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您是行家,我小乙也不敢蒙您。这石头,是我一个月前,亲自从嵩山深涧里,和两个伙计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背出来的。就这么一块,错过了,您再上哪儿找去?您要是诚心要,这个数。”他不动声色地伸出三根手指。
    钱管家皱了皱眉,似乎嫌贵,犹豫起来。
    小乙立刻把手收了回来,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遗憾和不舍:“那就算了。这石头跟我有缘,说实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卖。您再上别处看看?兴许城里东西两市,能有比这更好的。”
    他说着,转身就要把那块半人高的石头往屋里搬。他看着不甚健壮,但一俯身,双臂一用力,那石头竟被他硬生生地抱离了地面。
    “哎,哎,小乙哥,别急啊!”那钱管家一看他来真的,赶紧上前拉住他,“三贯就三贯!我这就给您取钱!”
    一桩看起来快要谈崩的生意,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做成了。
    阿萦在槐树的荫凉里,从头到尾,看得分明。她虽然不懂奇石,但也隐约觉得,那不过是一块略有些奇特的青石罢了。所谓的“伊水十八弯”,不过是天然的一道裂纹;那“空谷足音”,或许也只是石头内部恰好有些孔洞。可被小乙这么天花乱坠地一说,死的都变成了活的,还平添了几分文人雅趣。她心里暗暗佩服,这个年轻人,真是个天生做生意的料。那张嘴,怕是能把稻草说成金条。
    等那钱管家喜滋滋地唤了两个仆役来,把石头抬走,铺子前才算清静下来。
    小乙拿着钱管家给的几串沉甸甸的铜钱,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他一抬眼,便看见了不远处,站在槐树下,一直望着这里的阿萦。
    他似乎愣了一下。那双黑亮的眼睛,在她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片刻。从她干净却半旧的衣衫,到她那双略显局促地交握在一起的手,最后,落在了她那张略显苍白、神情有些紧张的脸上。
    阿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心跳得有些快。
    “姑娘,”小乙问道,脸上又挂上了那种随和又带点精明的笑容,“要点什么?买石头,还是买木头?”
    阿萦定了定神,从树荫下走了出来,走到铺子前。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不带波澜。
    “店家,你这里……”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问出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名字:“可有‘晕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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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晕金石”三个字,小乙脸上的笑容,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他那双黑亮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像一只正在打盹、却突然听见猎物动静的猫。那种慵懒随意的神情瞬间褪去,代之以一种锐利的、洞察的精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将阿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一次,他的目光更有针对性。他看到了她绾发的那根素银簪子,样式简单,却是实打实的银,说明她并非寻常村姑。他看到了她衣袖的袖口,虽然干净,但边缘处有一点点被磨损的痕迹,那是长时间伏案工作留下的。最后,他的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落在了她那双手上。
    那是一双画工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浸泡清水、研磨颜料,指尖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和粗糙。最重要的是,在他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像是石青或是赭石的颜色。那颜色,用水洗过很多遍,却依然顽固地留在那里,像一个无法抹去的印记,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画工?”他问,语气肯定,不像是在提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阿萦心头一紧。这个人,眼光好毒。她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山上的?”他又问。
    阿萦再次点头。这龙门山下,除了给佛像作画的,也没什么别的画工了。
    “哪位师傅的弟子?”他追问道,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拉近彼此的距离,无形中施加着压力。
    “……王道玄王师傅。”阿萦犹豫了一下,还是报出了师父的名号。王师傅在龙门画工石匠里,也算是一号人物,以严苛和技艺精湛著称,或许能镇住这个看起来有些油滑的年轻人。
    果然,听到“王师傅”三个字,小乙“哦”了一声,拉长了音调,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玩味起来。他站直了身体,双手抱在胸前,靠在身后一根棚柱上。
    “原来是王大师的高足,失敬失敬。”他嘴上说着客气话,但那眼神和语气,却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揶揄。“王师傅的弟子,那可是给佛妆金身的高人。怎么自个儿跑到我这穷乡僻壤的破铺子里来买石头?你们画坊,难道还缺了这点物料不成?还是说……”他故意拖长了音调,那双丹凤眼斜斜地睨着她,“姑娘想买点私房货?”
    阿萦不喜欢他这种略带轻佻的语气。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看穿了心思的兔子,浑身不自在。她皱了皱眉,不想回答他这些无关的问题,只是板着脸,又问了一遍:“你这里,到底有没有晕金石?”
    “有倒是有。”小乙懒洋洋地说,却丝毫没有要去取货的意思。他伸出一根手指,搔了搔眉毛,“不过嘛,晕金石可是个娇贵东西。它认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得了它的。”
    阿萦心里升起一股恼火。这个人,怎么这么多废话?卖东西就卖东西,还搞这些玄虚,是想坐地起价不成?她耐着性子,冷冷地问:“怎么个娇贵法?”
    小乙看她真的生气了,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他似乎很享受这种逗弄人的乐趣。
    “这石头啊,”他故意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性子燥,属火。所以研磨的时候,不能用蛮力,火气一大,石头就‘裂’了,里头的金点会失去光泽,变成一堆死灰。得用凉水,最好是清晨带露水的涧下水,慢慢地、一点点地磨,像哄孩子一样。磨出来的粉,金贵,不能见风。一见风,金点就‘死’了,灵气也就散了。”
    他说到这里,又朝阿萦凑近了半步。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和山野草木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阿萦下意识地想后退,脚却像生了根一样动不了。
    “最要紧的是,”小乙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她耳边私语,“用这石头的人,心里不能有火。你心里要是窝着火,带着怨气,手上的颜料也就跟着燥。画出来的东西,甭管是佛还是人,看着再华丽,其实内里一点神韵都没有,邪气得很。”
    阿萦听得一怔。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师父教她们,只教如何分辨石料的优劣,如何捣、筛、研、漂,如何调配胶水,那些都是可以量化的、有章可循的技法。却从未说过,一块石头,竟然还有“性子”,还有这么多讲究。
    她抬起头,看着小乙那双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槐树的斑驳光影下,闪烁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光芒。那光芒里有狡黠,有戏谑,但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的……认真。他不像是在胡诌,倒像是在陈述一个他深信不疑的真理。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她忍不住问。
    小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我卖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截木头,都跟它聊过天。它叫什么,打哪儿来,脾气怎么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心里都有数。”
    阿萦觉得这话简直是胡说八道,但看着他身后那满坑满谷、乱七八糟却又似乎各安其位的石头木头,她竟一时无法反驳。或许,它们真的会跟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说话吧。
    她不想再跟他绕圈子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布袋,在手里捏了捏,那是她攒了很久的月钱和赏钱,沉甸甸的,是她全部的底气。
    “我要看货。”她说,语气坚决,不容置喙。
    小乙看着她那副故作镇定的样子,终于笑了笑,没再多说。他转身进了里屋。那里屋光线昏暗,似乎堆满了更多的东西,散发出一股陈旧的、混杂的气味。片刻之后,他捧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口的货物台子上。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用衣袖,仔细地将盒子上的灰尘拂去。那动作,带着一种郑重。
    盒子“啪嗒”一声被打开。
    阿萦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盒子里铺着一层柔软的、深蓝色的绒布。绒布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正是晕金石。
    那赭红的底色,温润而沉静,像傍晚时分,太阳落山后,天边最后一抹凝固的火烧云。无数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金色斑点,就深深地蕴藏在这片沉静的红色之中。当小乙的手腕轻微转动,光线的角度发生变化,那些金点便仿佛在石头内部缓缓流淌、游走,变幻出迷离的光晕。
    真美啊。
    那是一种厚重的、有生命力的美。它不像黄金那样张扬,不像宝石那样炫目。它的华彩,是内敛的,是需要你静下心来,才能感受到的。
    阿萦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块石头。
    “别动。”
    小乙的声音突然响起,短促而有力。
    阿萦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中,离石头只有一寸的距离。
    小乙从旁边一个盛着清水的瓦盆里,仔细地洗了洗手,又用一块挂在柱子上的、干净的布巾擦干。然后,他才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又极其稳地,捏起那块晕金石,将它托在自己的掌心,递到阿萦的面前。
    “看可以,”他说,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别用手摸。人手上有油气,沾上了,会损了它的灵气。”
    阿萦的心,没来由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她看着他托着石头的手。那是一双做惯了粗活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和指腹上,都覆着一层薄薄的茧。但他的手指却很修长,指甲也修剪得干干净净。那块晕金石沉郁的赭红色,映衬着他掌心健康的麦色皮肤,竟有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和谐之感。
    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一个陌生男子的手。
    “多少钱?”她轻声问,目光却还停留在那块石头上,没有移开。
    小乙报了一个价钱。
    不便宜,但比阿萦预想的,要公道一些。看来他方才那些玄虚之谈,并非只是为了抬高价钱。
    阿萦早有准备。她将自己那个小布袋里的铜钱,全都倒在了柜台上。那是她积攒了近两年的体己,一共有八百多文。她蹲下身,开始仔仔细细地点数。她点得很慢,很认真,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那身朴素的衣衫,也镶上了一道浅浅的金边。
    小乙就那么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点钱。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紧紧抿着的嘴唇,看着她灵巧的手指将一枚枚铜钱拨作一堆。
    “姑娘,”他突然又开口了,“我多句嘴,你买这块石头,是准备拿回去画佛,还是画人?”
    阿萦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小乙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促狭的笑意。
    阿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轰”的一下,全热了。那个被她藏在箱底最深处的、从未对人言说的秘密,仿佛就这样,被这个初次见面的、油嘴滑舌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窥破了。
    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她只是慌乱地将点好的钱推了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抢一般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个装着晕金石的木盒,紧紧地抱在怀里。那盒子,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慌。
    她转身就走。
    “哎,姑娘,找你的钱!”小乙在她身后喊道。
    她给的钱,其实是正好的,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她却像是没听见。她头也不回,脚步匆匆,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那棵大槐树,离开了那间连名字都没有的铺子,也离开了那个目光灼人的年轻人。
    她的脸颊在发烫,怀里的木盒也像是有了温度,心跳得像揣了一只兔子。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
    只是觉得,那个叫小乙的年轻人,他的目光,比龙门山顶八月的日光,还要灼人。那目光,能穿透石壁,照进人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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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08:1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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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萦是抱着那只小木盒,一路跑回龙门山的。
    山路崎岖,她却跑得很快,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或许是那个叫小乙的年轻人灼人的目光,或许是自己心底那个被窥破的秘密。她的心跳得厉害,脸颊的热度久久不退,怀里的木盒温温地,像揣了一块刚从火塘里掏出来的炭。
    回到山上自己那间简陋的厢房,她才敢停下来,背靠着门板,大口地喘气。屋子里很静,只有窗外山风吹过松林的声音,呜呜地,像远处的叹息。这寂静,是她惯常的陪伴,此刻却让她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木盒。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木盒,边角都磨圆了,看得出有些年头。可是在她眼里,它沉甸甸的,装着一个她期盼已久的梦。
    她将木盒轻轻放在那张铺着粗布的木床上,没有立刻打开。她先去打了盆清水,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指甲缝里再也看不见一丝杂色,才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擦干。做完这一切,她才坐回床边,像举行一个极其郑重的仪式,缓缓地打开了盒盖。
    晕金石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绒布上。
    屋内光线昏暗,不比山下日光充足。可即便是在这微弱的光线里,那块石头依旧显露出它独特的华彩。赭红色的石质,像一杯陈年的老酒,沉郁,醇厚。而那些深藏其中的金色斑点,不再流转游走,变得像夜空中的星子,遥远,静谧,却又固执地闪烁着。
    阿萦伸出手,指尖在离石头尚有分毫的地方停住了。她想起小乙那严肃的神情和他说的话——“别用手摸。人手上有油气,沾上了,会损了它的灵气。”
    她不由得失笑。一块石头,哪来那么多讲究?师父也藏有晕金石,偶尔拿出来给她们看,也没见他这么小心翼翼。这个小乙,故弄玄虚的本事,倒是一流。
    可不知为何,她的手,终究是缩了回来。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小乙那句话,像一根针,扎在她心上最隐秘的地方。“我多句嘴,你买这块石头,是准备拿回去画佛,还是画人?”
    他怎么会知道?
    她藏在箱底的那卷《神都烟火图》,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她最大的慰藉。在那些独自一人的深夜,当研磨颜料的疲惫和日复一日的枯燥快要将她淹没时,她就会悄悄点亮一盏油灯,把那幅长卷铺在地上。灯光昏黄,她就趴在冰凉的地面上,用一支最细的笔,一点一点,勾勒出她记忆中的人间。
    她画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和事。卖炊饼的汉子,额上全是汗,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街角那个补鞋的老头,背驼得像只虾米,手里的针线却走得飞快。还有伊水边洗衣的妇人,用棒槌捶打着衣物,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歌谣顺着水流,飘得很远。
    这些人,卑微,劳碌,甚至有些粗俗。他们的面容,被风霜刻上了痕迹;他们的衣衫,沾着尘土和油污。可是在阿萦的笔下,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种东西。那是一种鲜活的、顽固的、使劲活着的回儿。那种劲儿,是她在石窟里那些宝相庄严、慈悲垂目的佛菩萨脸上,从未见过的。
    佛,太远了。远在西天,远在经卷里,远在师父的教诲中。
    而人,是近的。近得能闻见他们身上的汗味,能听见他们粗重的呼吸,能感受到他们手掌的温度。
    她想把这种“近”画出来。可她笔下的颜色,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她调出的赭石,能画出皮肤的颜色,却画不出那种被日光晒过、被岁月浸润过的温暖质感。她调出的藤黄,能画出麦饼的焦黄,却画不出那种刚出炉时、热气腾腾的香酥气。
    她的画,有形,却缺了一口“气”。那口气,就是人间烟火的气。
    她觉得,晕金石,或许能给她这口气。它那沉郁的赭红,是土地的颜色,是生命的底色。而那流转的碎金,是日光,是汗水,是每一个平凡生命里,不为人知的、闪光的瞬间。
    她下定决心,要试一试。
    她取出自己研磨颜料的家什:一只厚重的石钵,一根光滑的石杵。她没有用作坊里那口大缸里的水,而是提着木桶,走了很远的路,到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涧,打了半桶最清冽的涧水回来。水冰凉刺骨,带着草木的清香。
    她学着小乙的样子,先将那块晕金石用清水冲洗干净,然后用一把小小的铁锤,极其小心地,将它敲成碎块。每一下,她都用尽了全部的心神,生怕力气大了,真如小乙所说,会把石头的“火气”敲出来。
    然后,她将碎石倒入石钵,加了少许涧水,开始研磨。
    这活计,她做了五年,早已是深入骨髓的熟稔。可今天,她却觉得手里的石杵,重逾千斤。
    她脑子里很乱。
    一时是小乙那双黑亮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一时是“半两食铺龙门店”门口那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一时又是师父严厉的面容和“心要净”的教诲。
    “用这石头的人,心里不能有火。”小乙的话,像个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她心里有火吗?
    她不知道。或许是有的。那是一种不甘的、渴望的、想要挣脱什么的火。她厌倦了这日复一日的清寂,厌倦了给那些没有生命的石像描摹虚假的慈悲。她想画点别的,画点活的、热的、会哭会笑的东西。
    这念头,就是一团火,在她心里烧了五年。
    “哐啷”一声。
    石杵和石钵,发出了一声极其刺耳的碰撞声。她手一抖,力道用得重了。
    她赶紧停下来,朝石钵里看去。只见那刚刚磨出少许的赭红色粉末,似乎颜色变得有些暗沉,失去了方才在日光下看到的那种温润光泽。那些细碎的金点,也像是被一层灰蒙住,黯淡无光。
    真的……“死”了?
    阿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愣愣地看着石钵里的粉末,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将她牢牢包裹。
    原来他没有骗我。
    这石头,真的有“性子”。
    她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她放下石杵,颓然地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山峦的轮廓变得模糊,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远处的佛钟响了,一声,又一声,悠远,苍凉。
    在这钟声里,她忽然很想念山下那个吵闹的、混乱的、人声鼎沸的集市。
    她想念那股子浓郁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想念那碗能把五脏六腑都烫得舒坦的羊肉汤。甚至,想念那个说话油腔滑调,眼神却比谁都清亮的年轻人。
    在山上,她是王师傅的高足,是给佛妆金身的画工阿萦。她需要净手,净心,摒除杂念。
    可是在山下,在那短暂的片刻里,她好像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会为了一块石头讨价还价、会被人的目光看得脸红心跳的、饥肠辘辘的姑娘。
    她忽然很想再去做一回那个姑娘。
    哪怕只有一个时辰也好。
    第二天,她以“颜料用尽,需下山采买”为由,又向师父告了一天假。师父有些不悦,但也没多说什么。或许是她脸色太差,看起来像生了一场大病。
    这一次下山,她没有直接去“静心斋”。她先去了伊水边。
    正是清晨,河上起了薄雾,水面像一块巨大的、未曾打磨的灰玉。有早起的渔船,划破了这片静谧,船桨“欸乃”一声,在水上荡开一圈圈涟漪。岸边的柳树,垂下千万条绿丝绦,上面挂满了晶莹的露珠。
    她脱下鞋,赤着脚,踩在河边湿润柔软的泥沙上。水很凉,激得她脚底微微刺痛,但那股凉意顺着血脉往上走,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就那么沿着河岸,慢慢地走。走过码头,看见那些光着脊背的纤夫,正喊着号子,将一艘巨大的货船,从浅滩里,一寸一寸地,拉向深水。他们的号子,苍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吼出来的。汗水和河水,混在一起,在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闪着光。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小乙说,心里不能有火。或许,不是不能有火,而是那火,不能是窝在心里的、无处发泄的燥火。
    纤夫们心里也有火。那是与天斗、与水斗、为了生计而迸发出的、最原始的生命之火。可他们的火,都吼进了号子里,融进了汗水里,使在了那根沉重的纤绳上。所以,他们的火,是通透的,是有力量的,是不会把人烧坏的。
    而她的火呢?一直被她死死地压在心底,不敢示人。那火,烧不着别人,最终,只会烧伤自己。
    她好像有点明白,该如何去磨那块晕金石了。
    也明白,自己现在最该去的地方,是哪里。
    她转过身,朝着那个热闹的、能把所有心事都煮沸化掉的地方,走了过去。
    “半两食铺龙门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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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两食铺龙门店”的早晨,是从一口巨大的汤锅里开始的。
    天还未亮透,老板老王就已经起身。他光着膀子,只在腰间围一条油腻的布裙,露出圆滚滚的、像弥勒佛一样的肚子。他熟练地将昨夜就已经泡去血水的大块羊骨、羊排,投入那口能煮下一整只羊的大铁锅里,加上拍碎的姜块、几粒草果和一撮花椒,然后用巨大的木瓢,一瓢一瓢地,将井水添满。
    灶膛里的火,是老火。用的是最耐烧的硬木,火苗舔着锅底,不疾不徐。水开了,老王就拿着一把巨大的铁勺,一遍遍地,撇去浮沫。那动作,极有耐心,像个绣花的姑娘,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杂质。直撇到汤色清亮,才盖上锅盖,转为文火,让那锅汤,在时间的催化下,慢慢地,释放出最醇厚的味道。
    等到日上三竿,集市彻底热闹起来的时候,那锅汤,也就熬好了。汤色奶白,像上好的羊脂玉,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的油花。一股浓郁得近乎蛮横的香气,从锅里升腾起来,盘踞在食铺上空,像一面无形的旗帜,召唤着四面八方的饿鬼。
    阿萦就是被这面“旗帜”召唤来的。
    她到食铺门口时,四五张桌子,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些干力气活的汉子。码头的船工、山上的石匠、过路的脚夫。他们对吃食的要求很简单:量大,油足,热乎。能用最少的钱,填饱肚子,给接下来的劳作,攒足力气。
    老王正在人群中穿梭,嗓门洪亮,记性极好。
    “张三哥,一碗羊肉汤,多放肉,多搁辣子!”
    “李二叔,老规矩,一碗羊杂,不要肺,多来点肠!”
    “好嘞!您擎好吧!”
    他手脚麻利,一边应着,一边从滚开的汤锅里捞出烫好的羊肉羊杂,在案板上“唰唰唰”几刀切成薄片,抓进大陶碗里,浇上一勺滚烫的奶白原汤,再依着客人的口味,撒上碧绿的芫荽、雪白的葱花,或是淋上一勺自家炼的、红得发亮的羊油辣子。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汤,就这么被端上了桌。
    食客们也顾不上说话,一个个埋着头,呼噜呼噜地,喝汤,吃肉,就着刚出炉的胡饼。那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首热闹而质朴的交响乐。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往下淌,混着汤的热气,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
    阿萦站在食铺门口,有些手足无措。
    她一个身形纤细、衣着干净的年轻姑娘,站在一群光着膀子、浑身汗味的糙汉子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一滴清水,掉进了滚油锅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停顿了一下,几十道混杂着好奇、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她射了过来。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走。
    “姑娘,里边坐!”
    老王那洪亮的声音,替她解了围。他从人堆里挤出来,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用肩上那块看不出本色的布巾擦了擦手,指了指角落里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那桌子,靠着墙,相对僻静一些。
    “想吃点什么?小店的羊肉汤,可是龙门山一绝!”
    阿萦定了定神,低着头,快步走到那张桌子边坐下。桌面上还残留着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油渍,她却顾不上了。
    “一碗……一碗羊肉汤,”她小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再……再要一个胡饼。”
    “好嘞!姑娘您稍等!”
    老王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周遭的食客们,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埋头于自己的碗中。那热闹的呼噜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阿萦稍稍松了口气。她挺直了背,坐在长凳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她不敢四处张望,只能看着自己面前那张油腻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木桌。桌面上,有刀砍的痕迹,有碗底烫出的圆形印子,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早已干涸的深色污渍。
    这一切,都和山上那间一尘不染的斋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斋堂里,用饭要止语,碗筷不能发出声音,一粒米都不能剩下。那里,吃饭也是一种修行。
    而在这里,吃饭,就是吃饭。是为了活着,为了有力气。那种原始的、坦荡的生命欲望,就这么赤裸裸地、热气腾腾地,摆在你的面前。
    很快,一碗汤,一个饼,被端了上来。
    汤碗是粗陶的,很烫手。奶白的汤上,飘着几片切得极薄的羊肉,和一大撮碧绿的芫荽。胡饼是刚从隔壁张二哥的吊炉里取出来的,表面焦黄酥脆,洒满了烤得香喷喷的白芝麻。
    一股浓郁的香气,直往阿萦的鼻孔里钻。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一声。
    她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把胡饼掰成小块,泡进汤里。然后,她拿起那把沉甸甸的、缺了个口的瓦勺,舀了一勺汤,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那一瞬间,阿萦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
    好烫!
    好鲜!
    那是一种极其醇厚、极其直接的味道。羊肉的鲜,大骨的香,芫荽的清爽,还有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胡椒的辛辣,在她的舌尖上,猛烈地爆炸开来。那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道温暖的洪流,瞬间就冲刷了她所有的五脏六腑。
    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山上的饭食,清淡,素净,是为了“净心”。而这一碗汤,却像是为了“暖心”而生的。它能把你从里到外,都烫得服服帖帖,让你觉得,活着,真是一件踏实而温暖的事情。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也学着那些汉子,埋下头,一口汤,一口饼,大口地吃了起来。
    汤很热,她吃得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有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了她的额角。她却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一碗汤。
    她吃得很专心,很投入,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直到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姑娘,汤的味道,还行?”
    阿萦猛地一抬头。
    一张年轻的、带着促狭笑意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眉毛很浓,眼睛是狭长的丹凤眼,眼珠黑得发亮。
    是小乙。
    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对面的长凳上。他也叫了一碗汤,却没有动,只是双手搁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阿萦嘴里还塞着半块泡软了的胡饼,脸“轰”的一下,又红了。她手忙脚乱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差点噎着,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乙见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也不说话,只是从桌上的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递到她面前。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说,声音里带着笑。
    阿萦接过筷子,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胡乱地点了点头,低下头,再也不敢看他,只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漫无目的地搅着碗里的汤。
    “昨天跑那么快做什么?”小乙像是闲话家常一样,随口问道,“我还以为我铺子里的东西,是偷来的抢来的呢。”
    阿萦的脸更红了,头埋得更低。
    小乙也不逼她,自顾自地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还是老王家的汤,地道。这汤啊,妙就妙在火候上。少一分,味道出不来;多一分,汤就浊了。跟你们画画,是不是一个道理?”
    阿萦搅动汤勺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碗里的汤,侧脸的线条在食铺嘈杂的光影里,显得干净而利落。他吃东西的样子,和周围那些汉子一样,不讲究什么仪态,却透着一股子对食物最质朴的敬意。
    “那块石头,”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睛,在蒸腾的热气里,显得格外有神,“回去磨了?”
    阿萦的心,咯噔一下。她握着勺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点了点头。
    “磨得如何?”他追问。
    阿萦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小乙一点也不意外,反而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得意,“你心里有事,手上的劲儿就不对。那石头是有灵性的,你骗不了它。”
    “一块石头,哪有什么灵性……”阿萦忍不住小声反驳。
    “怎么没有?”小乙把勺子往碗里一放,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他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阿萦,眼神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万物皆有灵。这碗汤有灵性,这张桌子有灵性,你手里的笔,你画的画,都有。你信它,它就回馈你;你不信它,它就是一块死物。”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阿萦心里那片本已混乱的湖水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万物皆有灵。
    这话,她似乎在哪里听过。不是在师父的课堂上,而是在那些更古老的、关于开天辟地的神话传说里。那是一种极其朴素,又极其浪漫的道理。
    她看着小乙。他明明是个油嘴滑舌的商人,说起话来,却又带着一种近乎于哲人的笃定。他身上的气质很奇怪,一半是市井的烟火气,一半又是山野的脱俗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毫不违和。
    “那你说,”阿萦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我该怎么磨?”
    小乙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下巴指了指她面前那碗快要见底的汤。
    “你先把汤喝完。”他说,“喝完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萦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还是顺从地,端起那只粗陶大碗,将剩下的一点汤汁,连带着泡软的饼块和肉末,一饮而尽。温暖的汤水滑入腹中,一股暖意,从丹田升起,流遍四肢百骸。那种踏实而满足的感觉,冲淡了她连日来的焦躁和不安。
    她放下碗时,小乙也正好喝完了最后一口汤。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往桌上一扔,对着炉灶那边喊了一声:“老王,钱放桌上了!”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还有些发愣的阿萦,一扬下巴。
    “走吧。”
    他转身就走,那件洗得发旧的蓝色短衫的背影,很快就汇入了集市嘈杂的人流之中。阿萦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走。
    只是觉得,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身上,或许藏着她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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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0-4-8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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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分神

    6#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6:5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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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乙领着阿萦,并未走向市集深处那些贩卖奇珍异宝的店铺,也未走向文人雅士流连的茶馆酒肆。他转了个方向,朝着与龙门山隔伊水相望的、那片更加荒僻的东山走去。
    他们穿过了喧闹的“静心斋”,身后的鼎沸人声与食物香气渐渐被风吹散,像一场退潮的梦。脚下的路,也从平整的石板,变成了崎岖不平的土路。路边是半人高的、茂盛的野草,草叶上还挂着清晨的露水,沾湿了阿萦的裙角,带来一阵清凉的草木气息。
    阿萦心中充满了疑窦,却没有开口问。她只是默默地跟在小乙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看着他那件洗得发旧的蓝色短衫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他步履轻快而稳健,对这条路显然极其熟悉,哪里有坑洼,哪里有碎石,他都避得恰到好处。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他们来到了一处废弃的采石场。
    这里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巨大的、被开凿了一半的石壁,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裸露在山体之上。四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废弃石料,有的棱角分明,有的已经被风雨磨去了棱角,长满了青苔。整个山谷,寂静得能听见风的声音,和自己心跳的声音。
    小乙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微微有些气喘的阿萦。
    “到了。”他说,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这里……是什么地方?”阿萦环顾四周,眼中满是困惑。这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是那种最粗糙、最没有生命的顽石。
    小乙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一块半人高的废石前。那石头质地粗劣,表面满是裂纹和杂色,是石匠们最先抛弃的“废料”。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石头冰凉的表面,那动作,像是在安抚一头沉睡的野兽。
    “你觉得,”他头也不回地问,“这块石头,它在想什么?”
    阿萦一愣,觉得这个问题简直荒谬至极。“石头……不会想东西。”
    “错了。”小乙转过头,那双黑亮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于顽固的、笃定的光芒。“它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能看懂它的人。”小乙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把大小不一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鏨子和一柄沉重的铁锤。他选了一把最细的尖头鏨,又拿起铁锤,对阿萦说:“你站远些。”
    阿萦依言退后了几步,不解地看着他。
    小乙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闭上眼睛,将一只手掌,轻轻地贴在那块石头上。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用掌心的温度,与这块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顽石对话。山风吹过,扬起他额前的发丝,那一刻,他的身上,竟然没有了半分市井商人的油滑之气,反而透出一种工匠特有的、与物同化的沉静与专注。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眼神清亮,如山泉洗过。
    他举起了锤子。
    “当!”
    第一声,清脆,短促。鏨子准确地落在了石头表面一条极其细微的天然裂纹上。
    “当!当!当!”
    锤击声变得富有节奏。他不急不躁,每一锤的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处。石屑纷飞,在他脚下积了薄薄的一层。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费力,更像是在顺应着什么。他不是在用蛮力对抗石头的坚硬,而是在寻找它内在的纹理,顺着它的“性子”,将它层层剥开。
    阿萦看得有些痴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解石的。山上的石匠们,开山凿佛,讲究的是大开大合,气势磅礴。而小乙的动作,却细腻得像是在绣花。他手里的锤子和鏨子,不像工具,更像是他手臂的延伸。
    渐渐地,那块石头粗糙的外皮,被一点点剥落。露出了里面相对细腻的石质。那石质,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介于青白之间的颜色。最奇妙的是,随着外层石皮的脱落,石头内部,竟然显露出一些片、一团团,如同水墨晕染开的、深浅不一的黑色纹理。
    那些纹理,浑然天成,姿态万千。有的像远山含黛,有的像古木寒鸦,有的又像狂草大家醉后挥洒的笔触,恣意纵横,气韵生动。
    小乙的锤声停了。
    他扔下工具,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退后两步,欣赏着自己的“作品”。那块原本其貌不扬的废石,此刻,竟像一幅立体的、未经人力雕琢的水墨画,静静地立在那里。
    “现在,”小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的喘息,“你再看它,它还是一块死物吗?”
    阿萦说不出话来。
    她怔怔地看着那块石头,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终于明白小乙带她来这里的用意。
    他不是在教她任何具体的技法。他是在教她一种“看”的方式。
    “每一块石头,每一截木头,都有它自己的纹理,自己的脾气,自己的‘心’。”小乙走到她身边,声音恢复了平静,“你若只是把它当成一块没有生命的材料,用蛮力去对付它,它给你的,自然也是死的。你得先懂它,顺着它,把它心里藏着的东西,帮它‘请’出来。你对它温柔,它才能还你神韵。”
    他转头看着阿萦,眼神诚挚:“你的那块晕金石,也是一样。你心里的火,太燥了,太急了。你只想著从它身上索取你要的颜色,却没想过,它想告诉你什么。”
    阿萦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是啊。她一直觉得,是自己需要晕金石,来完成她的画。却从未想过,那块石头,或许也在等待一个能读懂它的人。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心里的那团火,没有错。”小乙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变得柔和起来,“想画那些活生生的人,想画这人间的烟火气,没有错。错的是,你把这团火,当成了自己的私心,当成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偷偷摸摸地藏着,压着。火被压久了,就变成了邪火,燥火。它不舒畅,你手上的活儿,自然也就不舒畅。”
    他指了指远处伊水上那些拉船的纤夫,又指了指“半两食铺龙门店”的方向:“你看那些纤夫,他们吼号子,就是把心里的火,吼出来。老王熬汤,就是把对食物的敬意,熬进汤里。他们活得坦荡,所以他们身上的那股子劲儿,是通透的,是暖的。”
    “阿萦姑娘,”他第一次,这样郑重地叫她的名字,“你的火,也该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点起来。不是偷偷摸摸地在心里烧,而是正大光明地,在你的笔尖上,在你的画布上,烧给它自己看。”
    阿萦抬起头,看着小乙。
    清晨的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狡黠和戏谑,只有一片澄澈的、温暖的真诚。那真诚,像一双温厚的手,轻轻地,拂去了她心头积攒多年的尘埃。
    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错了。
    她敬畏佛国的清净,却又贪恋人间的喧嚣。她以为这是两种截然对立的东西,是罪过,是杂念。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分开。在山上,她是无欲无求的画工;在山下,她是心怀秘密的凡人。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矛盾体,左右为难,不得安宁。
    可小乙却告诉她,这一切,本就是一体的。
    没有那些活生生的、在尘世中挣扎哭笑的凡人,又哪里来那普度众生的、慈悲含笑的佛?烟火气,并非神佛的对立面,或许,它本就是神性最真实的根基。
    “谢谢你,小乙。”
    她轻声说。这句话,发自肺腑。
    小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又恢复了那副爽朗的模样:“谢什么?我一个卖石头的,胡说八道罢了。道理懂了,肚子也该饿了。走,我请你吃点东西去。不过这次,可不是羊肉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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