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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两食铺龙门店”的早晨,是从一口巨大的汤锅里开始的。 天还未亮透,老板老王就已经起身。他光着膀子,只在腰间围一条油腻的布裙,露出圆滚滚的、像弥勒佛一样的肚子。他熟练地将昨夜就已经泡去血水的大块羊骨、羊排,投入那口能煮下一整只羊的大铁锅里,加上拍碎的姜块、几粒草果和一撮花椒,然后用巨大的木瓢,一瓢一瓢地,将井水添满。 灶膛里的火,是老火。用的是最耐烧的硬木,火苗舔着锅底,不疾不徐。水开了,老王就拿着一把巨大的铁勺,一遍遍地,撇去浮沫。那动作,极有耐心,像个绣花的姑娘,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杂质。直撇到汤色清亮,才盖上锅盖,转为文火,让那锅汤,在时间的催化下,慢慢地,释放出最醇厚的味道。 等到日上三竿,集市彻底热闹起来的时候,那锅汤,也就熬好了。汤色奶白,像上好的羊脂玉,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的油花。一股浓郁得近乎蛮横的香气,从锅里升腾起来,盘踞在食铺上空,像一面无形的旗帜,召唤着四面八方的饿鬼。 阿萦就是被这面“旗帜”召唤来的。 她到食铺门口时,四五张桌子,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些干力气活的汉子。码头的船工、山上的石匠、过路的脚夫。他们对吃食的要求很简单:量大,油足,热乎。能用最少的钱,填饱肚子,给接下来的劳作,攒足力气。 老王正在人群中穿梭,嗓门洪亮,记性极好。 “张三哥,一碗羊肉汤,多放肉,多搁辣子!” “李二叔,老规矩,一碗羊杂,不要肺,多来点肠!” “好嘞!您擎好吧!” 他手脚麻利,一边应着,一边从滚开的汤锅里捞出烫好的羊肉羊杂,在案板上“唰唰唰”几刀切成薄片,抓进大陶碗里,浇上一勺滚烫的奶白原汤,再依着客人的口味,撒上碧绿的芫荽、雪白的葱花,或是淋上一勺自家炼的、红得发亮的羊油辣子。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汤,就这么被端上了桌。 食客们也顾不上说话,一个个埋着头,呼噜呼噜地,喝汤,吃肉,就着刚出炉的胡饼。那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首热闹而质朴的交响乐。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往下淌,混着汤的热气,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 阿萦站在食铺门口,有些手足无措。 她一个身形纤细、衣着干净的年轻姑娘,站在一群光着膀子、浑身汗味的糙汉子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一滴清水,掉进了滚油锅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停顿了一下,几十道混杂着好奇、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她射了过来。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走。 “姑娘,里边坐!” 老王那洪亮的声音,替她解了围。他从人堆里挤出来,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用肩上那块看不出本色的布巾擦了擦手,指了指角落里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那桌子,靠着墙,相对僻静一些。 “想吃点什么?小店的羊肉汤,可是龙门山一绝!” 阿萦定了定神,低着头,快步走到那张桌子边坐下。桌面上还残留着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油渍,她却顾不上了。 “一碗……一碗羊肉汤,”她小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再……再要一个胡饼。” “好嘞!姑娘您稍等!” 老王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周遭的食客们,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埋头于自己的碗中。那热闹的呼噜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阿萦稍稍松了口气。她挺直了背,坐在长凳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她不敢四处张望,只能看着自己面前那张油腻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木桌。桌面上,有刀砍的痕迹,有碗底烫出的圆形印子,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早已干涸的深色污渍。 这一切,都和山上那间一尘不染的斋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斋堂里,用饭要止语,碗筷不能发出声音,一粒米都不能剩下。那里,吃饭也是一种修行。 而在这里,吃饭,就是吃饭。是为了活着,为了有力气。那种原始的、坦荡的生命欲望,就这么赤裸裸地、热气腾腾地,摆在你的面前。 很快,一碗汤,一个饼,被端了上来。 汤碗是粗陶的,很烫手。奶白的汤上,飘着几片切得极薄的羊肉,和一大撮碧绿的芫荽。胡饼是刚从隔壁张二哥的吊炉里取出来的,表面焦黄酥脆,洒满了烤得香喷喷的白芝麻。 一股浓郁的香气,直往阿萦的鼻孔里钻。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一声。 她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把胡饼掰成小块,泡进汤里。然后,她拿起那把沉甸甸的、缺了个口的瓦勺,舀了一勺汤,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那一瞬间,阿萦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 好烫! 好鲜! 那是一种极其醇厚、极其直接的味道。羊肉的鲜,大骨的香,芫荽的清爽,还有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胡椒的辛辣,在她的舌尖上,猛烈地爆炸开来。那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道温暖的洪流,瞬间就冲刷了她所有的五脏六腑。 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山上的饭食,清淡,素净,是为了“净心”。而这一碗汤,却像是为了“暖心”而生的。它能把你从里到外,都烫得服服帖帖,让你觉得,活着,真是一件踏实而温暖的事情。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也学着那些汉子,埋下头,一口汤,一口饼,大口地吃了起来。 汤很热,她吃得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有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了她的额角。她却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一碗汤。 她吃得很专心,很投入,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直到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姑娘,汤的味道,还行?” 阿萦猛地一抬头。 一张年轻的、带着促狭笑意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眉毛很浓,眼睛是狭长的丹凤眼,眼珠黑得发亮。 是小乙。 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对面的长凳上。他也叫了一碗汤,却没有动,只是双手搁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阿萦嘴里还塞着半块泡软了的胡饼,脸“轰”的一下,又红了。她手忙脚乱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差点噎着,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乙见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也不说话,只是从桌上的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递到她面前。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说,声音里带着笑。 阿萦接过筷子,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胡乱地点了点头,低下头,再也不敢看他,只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漫无目的地搅着碗里的汤。 “昨天跑那么快做什么?”小乙像是闲话家常一样,随口问道,“我还以为我铺子里的东西,是偷来的抢来的呢。” 阿萦的脸更红了,头埋得更低。 小乙也不逼她,自顾自地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还是老王家的汤,地道。这汤啊,妙就妙在火候上。少一分,味道出不来;多一分,汤就浊了。跟你们画画,是不是一个道理?” 阿萦搅动汤勺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碗里的汤,侧脸的线条在食铺嘈杂的光影里,显得干净而利落。他吃东西的样子,和周围那些汉子一样,不讲究什么仪态,却透着一股子对食物最质朴的敬意。 “那块石头,”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睛,在蒸腾的热气里,显得格外有神,“回去磨了?” 阿萦的心,咯噔一下。她握着勺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点了点头。 “磨得如何?”他追问。 阿萦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小乙一点也不意外,反而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得意,“你心里有事,手上的劲儿就不对。那石头是有灵性的,你骗不了它。” “一块石头,哪有什么灵性……”阿萦忍不住小声反驳。 “怎么没有?”小乙把勺子往碗里一放,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他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阿萦,眼神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万物皆有灵。这碗汤有灵性,这张桌子有灵性,你手里的笔,你画的画,都有。你信它,它就回馈你;你不信它,它就是一块死物。”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阿萦心里那片本已混乱的湖水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万物皆有灵。 这话,她似乎在哪里听过。不是在师父的课堂上,而是在那些更古老的、关于开天辟地的神话传说里。那是一种极其朴素,又极其浪漫的道理。 她看着小乙。他明明是个油嘴滑舌的商人,说起话来,却又带着一种近乎于哲人的笃定。他身上的气质很奇怪,一半是市井的烟火气,一半又是山野的脱俗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毫不违和。 “那你说,”阿萦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我该怎么磨?” 小乙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下巴指了指她面前那碗快要见底的汤。 “你先把汤喝完。”他说,“喝完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萦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还是顺从地,端起那只粗陶大碗,将剩下的一点汤汁,连带着泡软的饼块和肉末,一饮而尽。温暖的汤水滑入腹中,一股暖意,从丹田升起,流遍四肢百骸。那种踏实而满足的感觉,冲淡了她连日来的焦躁和不安。 她放下碗时,小乙也正好喝完了最后一口汤。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往桌上一扔,对着炉灶那边喊了一声:“老王,钱放桌上了!”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还有些发愣的阿萦,一扬下巴。 “走吧。” 他转身就走,那件洗得发旧的蓝色短衫的背影,很快就汇入了集市嘈杂的人流之中。阿萦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走。 只是觉得,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身上,或许藏着她想要的答案。 4 x1 Y' h7 L* J5 \) M: S3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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