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二十年 8

热度 36已有 1069 次阅读2014-1-9 03:43

但凡对南非有点概念的人，都知道一件事情：南非治安不好。这个名声在很大程度上被在南非生活过的人传播着，特别是那些离开了南非的白人移民，最乐于讲述南非的可怕。其实南非白人的牢骚多少也有点矫情的成分：南非绝大多数的犯罪都与白人无关。有一份调查显示，南非的犯罪案件中，白人是受害者的只占总数的1.9%，而白人人口在南非占到了9%，明显低于全国平均。还有一个数字也许更能说明点问题，现在在南非白人被谋杀的案件的数量，其实与种族隔离时期相当。大约可以说，现在在南非生活的白人并不比种族隔离时期更加危险多少，但是大家说起来这两个时代，可就完全不同了。

当然南非治安不好的确是事实。在南非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都能知道不少犯罪的故事，有一些就发生在自己的熟人身上，甚至有不少人自己就是受害者。这里面，南非的几个大城市又是重灾区。早年间开普敦的人还担心约堡人天天水深火热如何生存，最近几年的数字表明开普敦的恶性犯罪数量已经超过了约堡。但是要说南非人真的天天生活在对治安的担心中，就真的夸张了。南非外表上实际上看不出任何可怕的地方，当然这也容易给过客一个错觉。其实生活在约翰内斯堡这样的所谓危险城市，与生活在同样有治安恶名的芝加哥、底特律甚至当年的纽约也不会相差太多。南非的恶性犯罪案件其实非常集中。全南非一共1127个警区，有一半的谋杀案发生在其中的143个警区，四分之三的谋杀案的发生地点只覆盖了警区总数的四分之一。这些区，对于外来游客来讲，或者中高层中产来讲，都是很少接触的地方，属于另外的那个世界。这些危险的地方平时不去就是了。不去危险的地方，平时略为小心一点，仔细一点，在给家里装上一些安保措施，在约翰内斯堡这样的高危险城市就可以很舒服的生活了。而在大城市之外的很多地方治安就要好上很多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是能做到的。

南非的犯罪特点是恶性犯罪率很高。2011年4月到2012年3月一年的时间，全南非有将近1.6万起谋杀案，1.5万起谋杀未遂，19.3万起伤害案件，6.5万起性侵害，10.1万起恶性抢劫。对于一个人口五千万的国家来讲，的确是太多了一些。南非每十万人谋杀一年达到32起，比非洲平均数量17.0高上近一倍，更是世界平均水平6.9的四倍多，而与那些每十万人谋杀低于2起的加拿大(1.6)、英国(1.2)、中国(1.0)、澳大利亚(1.0)、日本(0.3)、新加坡(0.3)相比，更是高出了数量级。或者说，南非发生的犯罪事件，要更加暴力，这些犯罪分子似乎对他人的性命更加不在乎。这当然给居民带来恐怖感，毕竟只要赶上了，就很可能是暴力事件，性命受到威胁。谁能不小心？

这种恶性犯罪比例高的特点，是不是与南非的暴力反抗传统有关，还真说不好，的确有研究者持这样的观点。在1970年代以后开始的暴力反抗时期，私刑在南非曾经非常普遍，抗议中的暴力事件更是家常便饭。即使在现在，一些合法的罢工游行活动也往往伴随着不少暴力事件，一些人似乎很倾向于使用暴力来发泄自己的不满。高失业率、越来越大的贫富差距，也许也对南非恶性犯罪的高发有一定的贡献。不过有长期暴力反抗历史的国家不仅仅是南非一个，有高失业率、很大的贫富悬殊的国家也不仅仅是南非一个，但是像南非有这么高的恶性犯罪发生率的国家却不多。一定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相对于南非的高犯罪数量，南非监狱里面关押的人数不算很多。2013年中期，南非一共关押了15.6万人，平均每十万人关押294个，全世界排到三十几位，只是美国(700+)的40%，是比南非要安全很多的塞舌尔(700+)的40%，和比南非安全很多的台湾（280）差不多。是不是南非警察系统太差了，抓不到该抓的人？

南非一共有16万警察，平均下来，每名警察为303名居民服务。这个比例也不算低，大致是世界平均水平。有世界平均水平的警察数量，犯罪率却仍然居高，是有些说不过去。而且，南非不仅仅有警察在和犯罪作斗争，南非的安保行业非常发达，整个行业雇佣了40万个保安。如果没有如此庞大的安保队伍，犯罪率肯定还会高上不少。虽然各类保安并没有司法权力，不能和警察起到完全一样的作用，但是对于预防犯罪所能起到的作用还是很明显的。这个行业如此发达，一方面说明民众的确对治安问题有很实在的担心，一方面也说明，警察的效率真的有问题。

事情也要从政权交接的时候说起。1994年以前，南非的警察主要是维持白人区的治安，镇压黑人区的反抗。黑人区乱成一锅粥了也不会引起警察的多少重视的。种族隔离时期，南非的谋杀案数量就非常高，虽然要比现在还少上一些，但是当时人口也要少上不少，从人口比例看，与现在差别不大。当然因为绝大多数案件都集中在黑人世界，那个看起来很美好的白人世界就给了人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虽然当时白人被谋杀的数量和现在相当。那个时候的警察队伍，有很大工作是在保证种族隔离的实施，种族隔离思想差不多是一个基本的要求。这样的态度当然不能继续留在新政府里面，特别是那些专门针对反抗力量的特警部队，秘密警察部队需要彻底改造。这个改造的任务也是挺艰巨的。

南非政府的结构，有警察部长，下面有警察总长实际负责警察部门的工作。曼德拉政府任命的第一位警察总长是从原来的警察系统里面出来的白人警官。这个人1995年上任，干了五年，把南非原来复杂的警察系统重新整合，形成了现在的管理架构。2000年，这个白人退休，非国大的塞勒比Jackie Selebi接任。塞勒比此前没干过警察，曾经是流亡时期非国大青联的主席，新政府中当过驻联合国的大使，是个政客。02-04年，塞勒比当选国际刑警组织的副主席，04-08年是这个国际组织的主席，算是南非警界的一个国际形象。

这个形象有些问题。塞勒比的众多的朋友里面，有一个叫做安杰里奥迪Glenn Agliotti，南非人后来都知道的毒品贩子、黑社会头子，当然这个人到现在还逍遥法外。关于塞勒比与安杰里奥迪的关系是在调查2005年一个商人神秘的死亡的时候被暴露在公众面前的。这个调查导致塞勒比在2008年被停职，2010年入狱。安杰里奥迪承认多次向塞勒比行贿。2011年，塞勒比上诉失败后开始服刑，服刑229天后因为身体原因假释。

在塞勒比任职的这几年，南非的治安逐渐恶化，而警察的丑闻却越来越多，塞勒比在这方面的作为却不大。实际上，2001年，塞勒比就把南非警察系统内部调查腐败的机构给关了。此前的1996到2001年，这个部门接到过两万多件对警察的投诉，每年平均处理一千多名腐败警察。南非警察腐败加速是在他任期内的事情，现在很多管理混乱的问题也是他任期内的遗留问题。

接任塞勒比的是开勒Bheki Cele。开勒同样没干过警察，此前也是非国大的高级官员。开勒2009年7月接任，2011年10月就因为腐败问题被停职。他涉及的案子是一个总价达到17亿兰特的租用合同的问题。这个案件目前仍然在调查中。不过开勒在任内的确对警察机构进行了一些能看得见的改动，加大了打击犯罪的力度，南非的谋杀案数量在2009年创造了一个最高值之后一直在下降。这份功劳也是要说的。

随后接任的是皮耶哈Riah Phiyega。这位女性同样并不来自警界，2012年六月接任后不久就赶上了玛丽卡纳惨案。皮耶哈现在到没有什么腐败丑闻，但是她此前连从政的经历都不丰富，更多的经验是经商，真正在警察系统的控制力度如何，还不好说。基本上说，非国大任命的警察总长，一直是不这么合格的，甚至是很有问题的，第一位塞勒比更是与黑帮搅在了一起，后果可想而知。

南非警界不仅仅领导有问题。2013年警方披露了一份内部调查文件，提到有1448位警察被判犯有各类刑事罪行，包括谋杀、抢劫、强奸、侵害、贩毒、腐败、协助犯罪分子越狱等等，一共涉及三千多个案件。这些案子在2009年就已经审结，但是这些警察却仍然在工作，这里面甚至包括几十名高级警官。这件事情究竟如何发生的，南非现在还在调查。另外一个例子就更有趣了。一个叫沙巴拉拉的，96年的时候因为武装抢劫和非法持有武器被判有罪，但是随后提出上诉，上诉期间被保释出狱。1998年，他放弃了上诉，按说应该重新入狱，但是他的逮捕证却不知道被谁取消了。于是沙巴拉拉就成了自由人。沙巴拉拉随后就加入了警察队伍，还进了负责重案调查的犯罪情报部门工作，并因为出色表现频繁升职，成为重点培养对象。他后来在一次抢劫运钞车的现场被抓，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这位警界的希望之星早就有犯罪纪录。目前发现他已经涉及至少七起运钞车抢劫案件，总价值超过三千万兰特。

到2013年3月，南非正在调查的警察犯罪案件有将近九千件，还有因为侵害、事故、损坏财务等总价达到150亿兰特的民事诉讼。其中有些名气的一件是这样的。2006年，一群歹徒在约堡机场附近抢劫了价值一亿兰特的现金。案子很快被破了，赃款也都被追回了，临时保存在地方警察局。结果保存期间钱没了，没人能说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这批现金的主人正在起诉该警察局，要求赔偿全款之外还要4千万兰特的利息以及法律费用。这个案子现在审判的并不顺利，已经有好几个关键证人被杀，而被指控的警察也仍然在正常上班。当然不能因此说南非的警界从头到尾都是烂的，南非警察每年在与犯罪分子作斗争中牺牲人数不少，拼命的人还是很多的。但是警察内部自己纠错的机制肯定出了问题，也给南非警察的打击犯罪效率带来了很大的问题。在南非警察的名声已经很差。有调查说有83%的南非人相信警察是腐败的，36%承认给过警察好处。

腐败能干活也能被老百姓接受，但是南非警察的出警和破案的效率真的令人不敢恭维。出警率不高这与基础设施有些关系。南非有很多警察局都没有配备警车，车辆最普及的豪登省有四成的警察没有驾照，在汽车是必备工具的地方，这个情况显然会影响出警效率。在拥有设施的地方，设施的维护保养也很成问题，警用装备的事故率故障率出奇的高。比如2013年中，南非警察全部37架直升机只有13架能飞。地方警察数量不足也是一个问题，南非警察总部竟然也放了两万多个职员，占用了大比例的经费，比例是在高了一点。而且南非警界的经费分配也有问题，2012/13年度，为重要人物提供保卫的部门竟然分到了全部警察预算的23%。这些部门的车辆状态可是很好的，但是却与打击犯罪无关。

南非警察的人员素质也很成问题。非国大掌权之后，警察界可能是技术人员流失最严重的地方，大量有经验的警察离开警界。这里面有很多警察参与过对反抗力量的镇压有关，个人的种族歧视倾向有关，也与警察界新兴起的逆向种族主义有关。这种技术人员流失对南非警界的影响是很大的，很多经验都没有流传下来，很多事情要重新学起。而且南非基层警察机构的结构变化也对破案不利。转型期以前，侦探在警察局内的地位很高，警察局的主要目的是打击犯罪，设置以破案为中心，侦探可以动用很多的资源进行调查，国家范围内也有一个有效的技术部门进行技术支持。调整之后，警察局改成了以防止犯罪为中心，想法是好的，但是结果造成了侦探的地位降低，升职通道不顺，侦探能够动用的调查资源也大幅度缩减。侦探不再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行当，愿意干这一行的人数也在减少，质量也在下降。更麻烦的是技术部门提供技术支持的手续越来越官僚，而能提供的技术支持却越来越少，使用的分析手段也大都过时，办事效率越来越低，分析结果的可靠性也很令人怀疑，甚至出过几个明显因为政治立场而改变分析结果的事情，整个部门几乎到完全瘫痪的地步。这个情况到2012年才开始转变。基层警察的素质也很是问题，由于南非不合格的教育水平，基层警察里面的半文盲很多，有很大比例的警察无法独立完成一个文件的书写，无法取证，无法完整记录证词。这也导致警察收集的证据质量非常差，大大提高了破案的难度。而且即使抓到了犯罪嫌疑人，也经常因为一线警察收集证据的各种各样的违规操作而导致证据无法使用。再加上南非的法律体系充分保护了嫌疑人的权利，对证据的质量要求很高，这又进一步降低了让犯罪分子伏法的可能。看到被抓的犯罪分子没几天就逍遥在外，也打击了一线警察的积极性，对破案率也有负面影响。

破案率低就导致很多团伙连续大规模作案。有一项研究采访了18名在押人员，这18个人五年的时间一共做了1889项犯罪，包括四百多次抢劫，三百起偷车，两百起偷窃等等。平均每人实施犯罪上百起。很显然早把这些人抓获，就可以大幅度降低犯罪数量。一个估算认为，南非在重复实施犯罪的人数不过一两万人。看起来这个数字不小，但是也给了人希望。彻底消灭犯罪的根源是很难的，要从改变南非贫富差距巨大的角度来打击犯罪更难。但是如果能够把精力集中在这一两万犯罪分子身上，恐怕南非的治安状况就能大大好转。这个目标，如果有好的警察组织，应该不太难实现。我住的警区去年破获过一个入室抢劫团伙，这个十几人的团伙通过长时间的摸底，已经整理出了一份长达百个的准备抢劫的名单，列上主人的简单情况和生活规律。名单涉及周边几个警区的范围，被抓获的时候，已经实施了五分之一。可以说这个团伙的破获就减少了几十起入室抢劫的案子，而且果然随后的两三个月这几个区的入室抢劫案几乎没有发生，说明一个犯罪团伙的破获都能对治安产生很大影响。

开勒任内开始，警察的滥用暴力问题忽然抬头了。南非在一线工作的警察的确承担很大的压力，究竟什么时候使用枪械是一个一直在争论的话题，开勒的任内开始，警察使用枪械的自由度加大。这也许对打击犯罪有些好处。但是不必要的暴力事件也在增多，最近两年南非警察披露出好几起滥用暴力的事件。比如2013年初就把人拖到警车后面拖死的事情。当然最大的事情是发生在隆明铂矿的针对罢工工人的马利卡纳惨案。这个惨案的真相现在还不清楚，但是随着调查的深入，马利卡纳惨案越来越像是南非警察的一次预谋的杀人事件，而且，警察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根本不在乎周围有摄像机。这也许是严格打击犯罪所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最令人担心的是警察是用暴力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这方面的监督，南非还真的欠缺。非洲有几个国家警察自己就是最大的黑社会，希望南非不会走到那一步。

祖马政府的发展计划里，也承认了南非的治安问题。这也是祖马政府比姆贝基政府强的地方。姆贝基政府时期，当国家检察机构开始调查当时的警察总长塞勒比的案子的时候，姆贝基直接炒掉了总检察长，以阻止对塞勒比的调查。而祖马政府则在开勒的腐败案爆发之后立刻炒掉了开勒。祖马政府这份计划提出要对所有警察都进行称职测试，升职需要直接和业绩挂钩，也要加强警察内部的纪律等等，还提出了对现有警察结构的改组，要为重案的打击服务。虽然具体细节并没有披露，但是至少体现了目前所面临的主要问题，看起来也是一个很像样子的计划。祖马的第一个任期快要结束，这期间的确能看到加大了对犯罪的打击力度，至少公开的犯罪数字要好看了很多，虽然2013年的数字比2012年要差上一些，但是此前的几年都在进步。南非甚至开始邀请当年离开的有经验的警察重新返回警界，提供技术支持和服务，这也算是对当年流失大量技术人员的弥补。

但是现在至少警察总长的任命更像是一个政治安排，总是任命警界之外的人担当警察总长，固然肯定不会涉及到原来的腐败问题和复杂的派系斗争问题，但是警察毕竟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行业，需要的权威性和纪律性恐怕也是外人很难带来的。祖马政府打击犯罪的决心到的确让人看到了，但是面对一个十多年来越来越烂的摊子，究竟能否重新收拾好，还真的要继续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