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集》

雪个

（注：此文原发于新浪博客）
1 b2 J3 Q. M  j9 }0 _
7 e6 M8 E0 k2 b# b. i1 V# R2 }/ K8 B, D这是我最喜欢的论文类型。这是顾颉刚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做的研究。真的很难想象它竟然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作品。怪不得刘半农惊叹地对作者说：“你用第一等史学家的眼光与手段来研究这故事；这故事是二千五百年来一个有价值的故事，你那文章也是二千五百年来一篇有价值的文章。”
9 K' S6 ?9 w( Z, j& k  h0 X% Z
, A  E8 d& Z  [: A0 P& N据说这文章的主框架来自顾炎武的《日知录》，为此我特意下载了《日知录》。有时间会慢慢啃一啃。

这里简单理一下孟姜女故事在传说中不断变化的过程。
9 v" q7 |" T! U# n2 u' W* C. y
' Q" Q$ o: g$ z# q/ u6 K. o7 w/ X# s1、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孟姜女的身影，是公元前549年。《左传》。《左氏》襄公二十三年《传》提到“杞梁之妻”，也就是未来的孟姜女：

齐侯还自晋，不入。遂袭莒，门于且于，伤股而退。明日，将复战，期于寿舒。杞殖、华还载甲，夜入且于之隧，宿于莒郊。明日，先遇莒子于蒲侯氏。莒子重赂之，使无死，曰：“请有盟。”华周对曰：“贪货弃命，亦君所恶也。昏而受命，日未中而弃之，何以事君？”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 　　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
- R6 a1 z3 ^  N2 F说的是齐侯打莒国，先锋杞梁战死。齐侯回来的时候在郊外遇见了杞梁的妻子，就向她吊唁，被她拒绝了，因为这于礼不合。无其他内容。

2、200年以后的战国中期，《檀弓》一书里，主要故事没有变化，只多了一句：“其（杞梁）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不要小看这一句话，这以后两千年的故事变化都打这儿来。。。

这里，我们知道了杞梁妻到郊外是为了迎接杞梁的灵柩，而且她哭得很伤心。
9 U$ a- I. z0 N8 }& Y6 H* z5 u
+ @6 G9 \2 L% g' G2 O+ E& g: @+ Y8 J3、比这晚一点，《孟子》里提到一句：“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告子》下）
, w5 {1 b- o) V( o  P2 ?) r
4、西汉《韩诗外传》上（卷六）说：“杞梁之妻悲哭，而人称咏。”西汉枚乘《杂诗》第一首云：“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0 f6 ]1 I. s+ j( K5 O  l0 P! D
5、重大变化在西汉后期终于出现了！杞梁妻终于不再白哭，终于哭出了成绩！

刘向《说苑》《立节篇》这样说：“杞梁、华舟。。。进斗，杀二十七人而死。其妻闻之而哭，城为之阤，而隅为之崩。”《说苑》《善说篇》这样说：“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他的《列女传》则更为详细：
. F: _$ S6 _& ]: O  N2 _
齐杞梁殖之妻也。庄公袭莒，殖战而死。庄公归，遇其妻，使使者吊之于路。杞梁妻曰：“今殖有罪，君何辱命焉。若令殖免于罪，则贱妾有先人之弊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于是庄公乃还车诣其室，成礼然后去。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内諴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既葬，曰：“吾何归矣？夫妇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则倚父，夫在则倚夫，子在则倚子。今吾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内无所依，以见吾诚。外无所倚，以立吾节。吾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君子谓杞梁之妻贞而知礼。诗云：“我心伤悲，聊与子同归。”此之谓也。
　 　颂曰：杞梁战死，其妻收丧，齐庄道吊，避不敢当，哭夫于城，城为之崩，自以无亲，赴淄而薨。
0 {( w# H2 ^/ M* n( h7 r
! z8 R% {2 w/ @% y/ [8 u从此以后，但凡说到杞梁之妻，都要说她哭夫崩城。当然也有脑子清醒的，王充的《论衡》就说：“夫言向城而哭者，实也；城为之崩者，虚也。”嗯嗯，王同学不知道，其实这向城而哭也很不实啊。。。
- N5 a7 l  X5 ]; o/ {/ w+ x: q& y
  a# s' ^+ V; A1 }( R6、从东汉末到六朝末，这400余年里大家都忙于消化这个故事，没有添加任何材料进去。所有提到这个故事的地方都是一样的内容。
3 P6 C$ k, m8 t
变化出现在西晋崔豹的《古今注》（卷中），里面历史性地第一次提出，杞梁妻哭崩的那个城是杞都城：
3 E* h  x5 H7 C3 K' W1 F8 h
, |3 }& w5 C; _: K6 w8 ?《杞梁妻》，杞植妻妹明月之所作也。植战死妻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生人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于杞都，城感之而颓，遂投水而死，其妹悲之贞操，乃为作歌，名为《杞梁妻》焉。      

0 O. L4 s, k3 ^0 Y 这个变化来得古怪。杞梁战死的莒国在今山东，杞国则在今河南，两处相去有千里之遥。千里之外的城倒塌居然会算在这边的哭头上，这是蝴蝶效应？

$ f3 \: x* U# H. d+ g% W- E: Y在后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卷二十六）里，哭崩的城却是莒城：
4 _$ W; }3 n  w
东南过莒县东，《地理志》曰：莒子之国，盈姓也，少昊后。《列女传》曰：齐人杞梁殖袭莒，战死，二其妻将赴之，道逢齐庄公，公将吊之。杞梁妻曰：如殖死有罪，君何辱命焉？如殖无罪，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敢与郊吊。公旋车吊诸室，妻乃哭于城下，七日而城崩。故《琴操》云：殖死，妻援琴作歌曰：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哀感皇天，城为之堕。即是城也。其城三重，并悉祟峻，惟南开一门。内城方十二里，郭周四十许里。

) \% H- b0 F5 O9 O2 A( g; U5 B7、最大的、根本性的变化出现在唐朝！唐末贯休的《杞梁妻》这样写道：
5 J# D8 m+ i9 x2 ^6 F$ b% k/ C! x秦之无道兮四海枯，
4 z8 G3 j# k: j+ A& [( z筑长城兮遮北胡。
5 k3 c' e& b0 c( b6 y! s筑人筑土一万里，
9 Y( A$ W  b+ l" P, R! B* M5 A杞梁贞妇啼呜呜。
上无父兮中无夫，
' A5 [! z) g& t) C下无子兮孤复孤。
一号城崩塞色苦，
4 P7 J1 D& h9 k5 D& x. G再号杞梁骨出土。
疲魂饥魄相逐归，
! ?- q- Z' S) A8 J陌上少年莫相非!

2 F, _: j: q' \# H咳，和尚诗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他把春秋的杞梁挪到了秦朝，他说秦朝修长城是连人一起筑在里面的，他还说杞梁之妻一哭就把城哭崩了，再哭就把杞梁的骸骨哭出土了。。。从此以后，杞梁妻的故事就跟长城联系到了一起，再也别想分开了。
2 W5 k5 W0 ~2 h1 Q5 D2 G  m8 C
7 x& X" K/ L* f  K, W8、五代后唐马缟的《中华古今注》集以上传说之大成，他这样说：

杞梁妻歌杞植妻妹朝日之所作也。杞植战死，妻曰：“上无考，中无夫，下无子，人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长城感之，颓。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姊之贤贞操，乃为作歌，名曰《杞梁妻贤》。杞梁，植字也。
( \2 Y; y2 O$ }) @
基本故事没变，只是，本来说哭倒的是千里之外的杞城，现在功力加深，干脆哭倒了两千里外的长城。噢，未来要建目前尚未修的长城。。。
3 Y1 i: S) b. x' Y6 m  F/ H" K7 U0 o
% M( ~5 G  C9 y$ w" s9、重大内部消息出现在南宋！
+ m) u+ s/ s& @/ s5 v
% E! e, C4 s, ?  ^  E1 @《孟子疏》说：“或云，齐庄公袭莒，逐而死。其妻孟姜向城而哭，城为之崩。”
: F; w1 O$ m- d. w! L% y- k
叫了这么久的杞梁之妻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她叫孟姜！当然，其实这也算不得真正的名字，不过类似“姜大姑娘”这样的称呼而已。
2 z; j: @/ [' @# ^( }% q1 z: o# G
5 v9 F% g- u# H! j10、南宋《北辕录》记：“至雍丘县，过范郎庙，其地名孟庄，庙塑孟姜女偶坐”。这是孟姜女的丈夫第一次变成范郎。
) n3 d, w1 W  z3 c1 R/ b' w
6 D. ?) {4 Y- T; J11、到了明朝，这一故事定型。

履虎尾

任何一件史实，都有两种解读，我们只取我们需要的

XYZX

真是应了那句话了，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禅人

回复 雪个 的帖子

1 _  p& s" u5 [; O% r7 M; D, c: y从周末哭到西汉 - 终于哭出了成绩！

从西汉哭到南宋 - 方始哭出了名分！！

姜大姑娘青史留名，真是很累的，有木有！

宋西湖

这个总结也很有条理！

暗夜雪武

没想到这中间居然有这么多曲折，历史果然很有点靠不住啊

不打不相识

可能顾颉刚先生在研究这个故事的演变过程，形成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论点。我读过好多的民间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各地各民族都有不同版本，对照起来看会发现都添加了本地本民族的风物，有了不小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