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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 【网上谈诗】百度到几篇好文章,分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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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5-5-21 23:55:07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月下 于 2015-5-22 19:05 编辑

以赋为词(1)
无事小神仙

(哈佛多书,遂潜心于旧爱;访学有暇,乃放纵于词章。前贤高论,琳琅在目;小子谬识,狂妄献芹。虽支离于其德,仍滥醉于故纸。未臻为己之境,聊享会友之乐耳。)

王静庵先生论词,尚北宋而轻南宋,南宋词人泱泱可观,先生止爱稼轩一人。其论白石梦窗,苛求殊甚。词论名家,力诋白石如周止庵者,尚推白石《暗香》《疏影》为“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静庵则曰:“白石之词,余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其苛于止庵远甚。止庵《宋四家词选》选北宋仅清真一家,南宋则稼轩、梦窗、碧山三家,似重南宋轻北宋。然止庵此选,旨在“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又曰:“北宋词,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托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实,且能无寄托也。南宋由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 “浑涵”之旨,乃词之最高境界,则北宋高于南宋多矣。然则《人间词话》一编,正中后主,淮海六一,皆高揖诸家,无以尚者;《介存斋论词》则取花间、清真为巨擘,由是观之,二庵论词,虽同尚北宋,其所以尚者,大不同也。
静庵所尚者,境界也。境界以“不隔”为妙,然“不隔”者,非唯写景状物、体贴入微,要在能感发比兴、启读者之情怀也。静庵曰:“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又曰:“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言长,非语多之谓也,语短而情长之谓也。检之于五代北宋小令,其高者皆当得此二语。宜乎《人间词话》洋洋数千言,所推举者,皆此等语短情长之词也。以静庵词论比之于诗论,盖渔洋“神韵说”之流亚乎?其所异者小,所似者大,余固疑之久矣。其所异者,“神韵淡远”与“要眇宜修”之致也。其所似者,意在言外之境也。近日重检《人间词话》,方知静庵已自言之耳,余性钝心拙,早未之见。静庵云:“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自以为高标远蹈,实徒暴其武功家数耳。渔洋号称宗工,学博才富,有清一代,论诗无出其右者,纵渊博聪辩如归愚、随园辈亦不能望其项背。然其推尊王孟,阴贬子美,究非正宗。渔洋自作诗,亦长于绝句,短于歌行。所尚所能,实相暗合。静庵标举小令,其自作亦拙于慢词。细论之,则静庵所尚词句实与渔洋无二。静庵曰:“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此数句皆渔洋所推“味在酸咸之外”者也。渔洋《论诗绝句》曰:“解识无声玄指妙,柳州哪得并苏州”。此老复起,必引静庵为词中知音矣。


静庵论词,尚有一弊。徒知断句之工妙,不知章法之闳丽。余窃以为其名为读词,实为读句也。今之读词读句者,无不喜阅《人间词话》,即一证矣。静庵云:“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兴到乱道,渔洋亦恐无胆发此高论。静庵论梦窗云:“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止庵此言,非言梦窗之词句,言梦窗之章法耳。然静庵固守小令读法,自难知言。宜乎其所赏者,唯白石梦窗之断句耳。

止庵词论,亦数千言,然下语精当,实过静庵远矣。止庵师出皋文,尚寄托之说,然无皋文附会牵强之病。其《宋四家词选叙论》云:“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达,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则比兴感发,亦为止庵论词之要旨。然“要旨”者,谓无之不能为词,非谓有之必为好词也。叶嘉莹先生论词,拘于静庵“感发”与皋文“寄托”两端之间,穷追细究,亦属“能入不能出”之类也。止庵明辨妙谛,谓北宋词高者“以其能实,且能无寄托也”。余谓此说,惟精惟微,宜详辨之。


静庵后作《清真先生遗事》一文,考订精详,是展其所长耳。然于宋词之态度,亦有大变。静庵云:“先生……平生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惟张叔夏病其意趣不高远。然北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殆先生。”由是观之,“精工博大”,乃静庵所尚,“要眇宜修”则无论矣。又云:“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经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祕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与世也尤广。先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二家。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此耶?”对比此“境界”之说,与《人间词话》之说,已大不相同。盖此时静庵于“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词已深有会心,其心境亦与“文学青年”迥异,故与止庵之言,几近于同调矣。“虚境”“实境”之间,所尚所爱,如风驱雾而化雨,水遇山而逆流。其比清真于少陵,亦出于此崇“实”之变。然此种比附,徒起后生小子之争端,只可与知者言也。


评,文中所论王国维之人间词话只识断句一语尤精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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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5-5-22 00: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月下 于 2015-5-22 02:17 编辑

杜诗的雄浑和沉郁
支离疏


《杜工部草堂诗话》录《诗眼》云,“自古诗人,巧则不壮,壮则不巧”,巧而能壮,惟有老杜。然所举之例,以“红绽雨肥梅”为绮丽,以“蓝水远从千涧落”“无边落木萧萧下”为悲壮,似乎仍然巧句自巧,壮句自壮,未能兼美。从举的例子看,“红绽雨肥梅”一句,渔洋向来不喜,以为用字纤俗,不可为法。《蓝田崔氏庄》、《登高》两篇,一向被视为老杜七律之佼佼者,明人亦有异见。在当时的“唐人七律排名榜”之争中,有人即以为后者结句太弱,前者又用事失当,“蓝水”一联尤乏生韵,“吹帽”一句似巧实拙;《秋兴》八首又语多窒碍,其“玉露凋伤”筋两自薄,而“昆明池水”颈联肥重,“坠粉红”尤俗等等。

老杜七律能否压倒崔沈为唐人第一,我们倒不必为此老争此短长。不过,这些排杜之语,却非无谓之争,而关涉杜诗乃至诗体大要。自淮海以老杜为“集大成”,加以元韩苏黄前后鼓吹,此语已为解杜套话,而不复深辨。若以老杜之集大成为古今各体兼备,种种境界诗格俱全,不为有理,但仍未免失之含糊。诚如叶嘉莹先生所言(《秋兴八首集注》序),老杜之汇集万流,实体现在其七律一体上。七律在中国诗史乃至思想史中之地位,叶先生此文论之甚详,此不赘述。

然考之诗史,近体律诗之病,在于属辞过工,流于纤巧,使诗气卑弱,固因其格律要求谨严之故,亦因诗家取材切近私情,不复风雅正声。逮及李杜,哀大雅不作,欲近承建安,远述风骚。翰林擅场在古体歌行,此不论。而工部则尤用力于七律。盖七律尤难。七言虽只较五言增加两字,但需兼顾格律,才力稍弱,便觉束手束脚,往往七字未尽,诗意已衰。或可偶尔得一佳联,然颇难有通篇佳作。若一味工巧,则全篇细弱无力。如转用雄浑振起,一气贯下,又不免声嘶力竭,最后难以为继。宜乎老杜之前,七律尽为承制应试之作,雍容华贵有之,高格深情鲜见。

《养一斋李杜诗话》又引《诗眼》范温云,“老杜诗,凡一篇工拙相半,古人文章类如此。使其皆工,则峭急无古风,如李贺之流是也”。范氏此言,颇中老杜七律肯綮。老杜七律之集大成,乃在于充分利用七言的空间,于兴象、诗格、境界中多番变化,亦工亦拙,巧壮相间,则工巧之句不觉气弱,雄浑之句转增蕴藉。

《秋兴八首》,乃杜律魁首,自不待言。不过,此八首须通贯连读,不宜拆开分解。而《登高》正因其别出一格,反为绝佳之例。七律通常因首联无需对仗,开篇警策,以得势领起全篇,盖多雄浑之语(非止七律,五律亦然)。同为登高诗,老杜“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即合此例(不过,此篇亦有意将雄浑之语放在第二句,如前贤所论,倒转则为平调,失却妙处)。此诗反之,对起用韵,开篇兴象密集,由远及近,不言登高,一番寥落悲切,自在其中。额联用语雄浑,是历来激赏的名句。但此句,若单看,诚如前人所言,似嫌冗赘,“无边”, “萧萧”,“落木”“下”;“不尽”“滚滚”,用语亦似重复,有人欲删其为五言,就此一联而言,不为无理。然此联承接首联,恰以“重复”(叠字也是同样的目的),写尽一片苍茫之气。若此联,格同首联,则诗境更添迂曲,难以振起,且与“登高”之旨不合(《秋兴》中往往有此种体构)。此联之妙处,恰在首联之沉郁萧瑟中能转出一片开阔气象,而此开阔气象,转使首联之抑郁有所依傍,悲而不切。颈联气象承接额联,继景以情,以“万里”“百年”在空间和时间上拓展次联气象。他人有额联佳句,便难以为继,此公自有千钧之力,以远客残躯悲秋登台,呼应前两联之境界。此联用语雄壮,往往令人不觉其惨淡经营之巧。《鹤林玉露》谓十四字有八意,“万里”地远,“秋”之悲时,“做客”羁旅,“常做客”久为羁旅;“百年”暮齿,“多病”衰疾,“台”高迴处,“独登”,无亲朋,诚为知杜者。此联用意深密,对仗精确,却浑如一体。有此三联,尾联极难作。《崔氏庄》一首,“蓝水”一联后,结句雄健,令颈联对句不觉太过工巧。而《登高》则反道而行,因中间两联雄浑有力,虽对不觉,结句反极尽低迴迂曲之情致,衰疾登台之沉痛,力透纸背。将古今江山一片苍茫寂寥,全付此衰朽之身。老病无用之痛,涓埃圣朝之情,平生遭际,眼前襟怀,俱在尾联两句之中。此诗对起对结,通篇严整工巧,而如弹丸流转,毫无窒碍。五十六字中,情境几转,以亦工亦拙之笔,写尽沉郁雄浑,反复读之,可见杜诗句法章法之奥妙。

杜诗此法,不只限于七律,其它各体皆然,试举二例。五律《月夜》,颈联“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是杜诗少见的繷丽之句。傅庚生先生甚至要改为“薄雾侵鬓湿,清辉入臂寒”,以为更合老杜风格。然而此句置之“遥怜儿女”和“双照泪痕”两联之间,并无轻薄之感,反见出老杜一片深挚情谊。与曲江二首之“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一句,皆无此类艳辞丽句常见的格弱气卑之病。另一例是歌行体的《醉时歌》。“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一句,也是清丽脱俗,但摘句者往往忘记此句下接“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此诗醉时寄兴之作,不免愤激惨怆之语(“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有此两句截断众流,不致全篇怨气冲天,一味愤世嫉俗,而老杜于此世有此友此情牵挂,纵然欲赋《归去来》,终不能学右丞逃禅翰林求仙。可见,老杜之沉郁顿挫,非只诗学之题目,亦关乎畅情达性安身立命之至理。

评,总觉得这文章还是没有说透

点评

我也说不上来啊→_→  发表于 2015-5-22 07:08
你自己来说说呀!  发表于 2015-5-22 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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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5-5-22 02:13:17 | 显示全部楼层
山菊 发表于 2015-5-22 01:48
没有文章题目和作者名吗?

有的话可以在标题上表现出来,收入置顶的连接,以后查阅方便(主要是方便边读边 ...


倒是都有,还是补一下吧。 05年的文章了,都联系不到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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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5-5-22 19:04:57 | 显示全部楼层
云平 发表于 2015-5-22 15:12
沉郁也是由情做基础的,如“渐老逢春能几回”“潦倒新停浊酒杯”。

关键是怎么把情写进诗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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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15-5-22 19:16:59 | 显示全部楼层
词意的疏与密

无事小神仙
2005-11-17 16:00:42
注,此文为转载,作者未知
《念奴娇·昆仑》(一九三五年十月):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这首长调可与小令《蝶恋花·答李淑一》并称为毛词的双璧。假如单在长调里排座,第二位也许该数到《贺新郎·读史》。《昆仑》把毛大气磅礴、想象雄奇的特点表露得最为充分,简直像皮球打足了气似的,你不拍它它都自己想蹦。《沁园春·雪》里,气魄同样大,想象便看不出怎样突出。
  古代先辈里,最有气势的数苏东坡、辛弃疾、陈其年三家,我阅读的印象,他们全赶不上毛的大气。前人曾把苏、辛做过对比,说苏如"衣冠伟人",辛是"弓刀游侠",大概指苏比较平整、文雅一些,辛颇有点儿放荡、粗野了。汉朝名将李广与程不识同时,史载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而李"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打起仗来,李随时随地,变化出奇,可想程正统,不会那样不守规矩。这两人不妨借来揣称苏辛词境的一个侧面。东坡没打过仗,辛幼安打起仗来,像也有李广的派头,他曾带一小队人冲进敌人大部队里,把一个叛徒活捉过来,这事也可跟李广夺胡儿马比美。苏对婉约派革命,以诗为词,在传统看来,已经很粗野了,所人连他的弟子也说他不是"本色"当行;辛更以骚为词、以文为词,越加不堪。不过,都还比不上陈其年走得远,他粗得简直像绿林好汉,骠悍野性,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快淋漓。他风格变化多端,几乎所有婉约派的风调,在他那里都找得到摹本,可见雅起来,他也并不怯场。他那枝笔像有魔怪附身的,能把一个事物、情感、思想写得穷形极相,原形毕现,决无格格不吐、一间未达之憾。他具有把握笔的超凡能力,这是非常罕见的才华。单论笔力之重、笔力的刺激性、煽动性--也就是说,直接触发力,不唯毛赶他不上,苏辛也要喘着气才跟得他上来。从婉约派的以词为词,到东坡的以诗为词、幼安的以文为词;从衣冠伟人到弓刀游侠、绿林好汉;这是个由内缩而外拓的过程,同时,相连带地,也是个气魄不断增大的进程,因为它涵有突破束缚的趋向--陈其年的气魄超过苏辛,不过,他的气魄猛,毛的气魄大,性质大不相同。借古代的说法,陈秉有的是"霸"气,毛可称得起"王"者之气。毛的大气,得力于他政治家的气质、身份。诗能在这个意义上占政治的便宜,是大好事,只要政治不得寸进尺,插手诗的评价。诗跟政治其实无妨互相揩油的,比方政治家因为有诗歌素养,因而另具魅力,对他从政,无疑也有帮助;《左传》里记政客们折冲樽俎,就个个满口背《诗》,弄得政治有点儿民间赛歌会的意味,比当今打的官腔有趣得多。毛那样大气,咱们也不必小气,这点便宜咱们也乐得让政治去捡。
  这首词的下片给人印象很深。"倚天剑"之类意思,是古来的常谈,早普及为公器,诗人家家都可用得,不算抄袭,没人来管是非。毛所佩服的作家李贺便说:"踏天磨刀割紫云"。宋玉只说:"长剑耿介,倚天之外。"李贺换剑为刀,并且添油加醋,补充了许多细节:脚踏上天庭,而且正大刀阔斧地磨这刀,预备去割紫云。这样写来,便活灵活现,煞有介事。他的重点好像不在"割"字,而在"割"之前的"磨";不写已完成之事,只写要去完成之势;好比"出拳前的缩拳"、引弓待发的那一刹那,愈蓄有即将打出的惊险之势。钱锺书在《读拉奥孔》里详论过莱辛"富于包孕的时刻",也许我对李贺这句的体会,出于戴了钱氏的有色镜,未见得合于李贺文意。古诗《木兰辞》有"磨刀霍霍向猪羊"一句,李贺这句也似闻得见霍霍刀响,有种威慑力、血腥味。"磨刀"这个补充,当得起俗语"磨刀不误砍柴功",并非多余,而很有实用。毛的写法与李贺完全不同,他只简洁地把剑抽出来,轻易地把昆仑"裁"为三截。他的笔性与李贺迥异,没那么锐猛,不注重刻画,所以穷形尽力的"磨、踏",他便不感兴趣,像不屑使那么大傻劲儿。他那个"裁"字气质平缓,显得举重若轻,不费吹灰之力似的。倘叫李贺用来,大概会换上"割、削、斫、切"那样动感、力度很强,音色尖利斩绝的字眼--古代语音甚至当代好些方音里,这四个字都属入声,一种最突出特殊的音调--可是,这样写法也就见得使出吃奶的劲头、浑身的解数,不如毛的从容大气了。我觉得对照着读,李贺那句显出点儿伧父气--当然,我们不必对照着读,因为李贺的句子别有好处,只对照这个侧面,以他的下驷敌毛的上驷,对李未免不公平;我只想借此见出毛的特点。毛继承了古人的遗产,他不是败家子,而把这遗产经营发展,那柄代代相传的古剑,给他用来割昆仑,构成伟岸恢宏的气象。在他另一个著名的想象里--《答李淑一》--他请出嫦娥吴刚,也借助古人已有之物。他很少一空依傍地创造独辟的景象,而往往扶着前人的肩膀走路,把前人建好的房子再加盖几层;这表明他保守的倾向,也表明他缺乏征服陌生事物的笔力。
  这首词里,毛成功地表达了他的思想,他把昆仑裁为三截后,"一截遗欧,一截赠美",好使"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quot;。读者立即知道这是"大同"理想;联系到他的事业,这大同理想还不是《礼记》里幻想的那种,而是马克思设计的那种。当然,马克思得以在中国传播、托根,很可能与《礼记》那个古老理想深入民族心灵有关,康有为曾依傍那个理想,直到近来讲"小康",名字还从《礼记》那段里摘出来的。叫人惊异这个以流变不居著名的世界上,会有那样顽固的继承性;我也隐隐由此想到,一个学说在民众间的传播,往往不在于它论证得使人信服,而别有更深微幽隐的因素,任何时代,群众都没有从学理上了解过自己所信奉的理论。当然,词不是政治学说的论文,它也不可能向我们介绍大同理想的细节,所以,通过昆仑这个意象传达的大同理想,其实还是个两面派、具有兼容性,既适合《礼记》那个本土的型号,也适合马克思那个舶来的型号。我们得参照作者的平生、思想,才能给这个理想贴上特别的标签--这是文艺写作天生具有含糊性、作者的限制不可能天网恢恢的一个例子,同时也是读者具有理解主动性的一个例子。


这首词毛也做了自注:"昆仑:主题是反对帝国主义,不是别的。改一句:一截留中国改为一截还东国。忘记了日本人是不对的。这样,英、美、日都涉及了。别的解释不合实际。"他讲主旨是反帝国主义,正像他注《沁园春·雪》讲的"反封建主义的一个侧面"一样,没讲得具体。帝国主义至少可以分别出两咱意义。一种是到中国来搞瓜分的。写这词的一九三五年,欧美在中国都有旺盛的势力,日本尤其张大了狼样的馋嘴,爪子都已经伸进来了。红军正进行的长征,口号便是北上抗日。另一种是马克思主义定义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共产主义当然得打掉它才会成功。就第一种而言,反帝是民族、爱国主义的反帝,它不要求打到帝国主义的家里去,只要求帝国主义别打到咱们家里来。近百多年,中华民族最重大的任务莫过于此,共产党大半时间主要反的也是这一帝。就一种而言,反帝是共产主义的反帝,它胃口大得多,帝国主义在自己家里也呆不稳,非得连它的老家端掉,变为天下一家。词里没有提供第一种反帝的意象。不过,稍拐个弯,它含有第二种意象。经毛一提示,我们立即想到欧美都是老牌子的帝国主义;把昆仑向那里送货上门,无异把共产主义的大同理想覆盖那里。毛在长征途中写这首词,论理他首先想到的该是反瓜分之帝。不过,具体一首词的写作,未见得跟一个长时期的思想完全合一;一个长时期的思想,也并不时时刻刻贴在心上撕不下来,像好些风湿患者贴在太阳穴的膏药似的。我印象里,不少解释家害一个死心眼儿的毛病,把首首诗都跟作者某时期的思想主调、事务主流死扣在一起,不容许作者在诗里为自己分一下心、喘一口气,像要把作者活活憋死在那里。实际上,一个人的心灵生活、日常生活总是侧面繁多、变化不定的,决不像解诗家的心眼那样死。这些活泼泼的侧面都可能在诗里流露;同时,诗本身还受当下景物、题目、形式、甚至应酬需要的左右,它跟作者的心灵不完全是同一回事。我们在这里,也不必定要根据当时的大事,论证毛注的"反帝"是第一种意义,来跟毛为难;毛含糊的话能在词里找到解释,那便行了。
  毛自注的下半段说:"一截留中国改为一截还东国,忘记了日本人是不对的。这样英、美、日都涉及了?quot;据《毛泽东诗词集·出版说明》,这些话写在一九五八年。看来一九三五年初写此词时,毛甚至都没想到日本,无妨把这事拿来做证,说明毛立意不在第一种反帝,而在第二种。写自注时,毛想起了遥远的日本,却忘记了眼皮下的文艺常识。他又跃跃然想做地理教员,指着地图册来一一列举帝国主义国名。诗不必面面俱到地念花名册,像教师上课点名似的;只消举出代表,以偏概全,叫人知道意在一锅端便可。假如条件允许,把日本补上,当然也无妨。可是这里的格律窄狭紧凑,匀不出那个小岛国的席位。毛只好把不着边际的"东国"来包指日本、中国,结果日本那个小岛没浮出海面,中国这片大陆反而淹下水面了。况且,他既然这样善于计数,该注意到加上日本,昆仑只三截便要分赃不匀,麻烦还大,他所预言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怕会在他的词里先打起来。杜牧写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句子。我记得少年时候乡居,有位退休教师--他是我的高辈份的本家尊长--跟我谈诗,拿出他写的一篇辩证文章,大意说,寺有五百零三座,要把杜牧的诗改过来。似乎古人也有类似见解,可见"算博士"一族人丁颇为兴旺。杜牧自己大约不会改那句;尽管把虚写换为实写,对这句诗实际也无损,可是我想想象他会偏不改,好跟算博士别扭一下。毛自己要改这句,可能由于政治家的头脑暂时挤走了诗人的头脑,一时迷混。"东国"一个词似乎不大有人把它入诗,有点儿生硬,不知是不是毛自造的;毛博洽,不比我没读几本书,也可能他从哪里见过。总之,它既掩盖国名,还无谓地给阅读制造麻烦,好比光洁的脸上长个瘤子。袁枚曾说诗常改好,也会改坏;不过,我们得承认,即便生出这个瘤子,毛这首杰出作品也不会受致命伤。
这首词同《沁园春·雪》、《沁园春·长沙》以至毛所有长调一样,显出一个弱点,便是词意密度太稀。

一首词的句数字数是固定的,即便偶加衬字,只等于兔子长条小尾巴,不改变大局面。在有限的篇幅里,安放多少意义、事象、词藻,每个作家不会尽同。词意的密集度也是构成风格的一个要素,作家们当然有权自主。不过,他们之间的悬殊也不会大得没止境。像世间一切事物,自由总是有限制、限度的,彻底的无政府主义不适合人类社会,也同样不适合别的场合。形式本身对密度有天然的可能性限制,你没法超越;文艺传统和阅读习惯也会培养大致的密度范围,过于轻视它们,作品便自己把自己贬出这个形式之外,等于自动出局、弃权,大家也不把你当正主儿待。作家可能不会清醒地选择什么样的密度,不过,他的写作经过他的阅读浸润、为阅读所栽培,传统下意识地潜蛰在他的艺术感觉里,趁他不知觉间从笔下溜到纸上,两个作家之间密度相隔因而不会太远。尽管如此,词还是提供了相当大的空间,满足作家不同的密度倾向,也让读者可以比较、评判他们。词意太疏或太密,都不见得讨读者的喜欢。要把词写得密挤浓酽,势必把每个字眼一当十用,榨得它精疲力竭,文字省之又省,很可能导致晦涩难解;读者也受到过于沉重的压迫,喘不过气来,读得几句,便生倦怠。词意太疏,又容易显得肤廓、空洞、轻飘,读者觉得太没压力,不过瘾。读者是顶难侍奉的,我们乡里有个俗话,讲小媳妇难当婆婆的意:"冬瓜没刮皮怪没刮得皮,茄子刮了皮又怪刮了皮。"读者就像这么一位刁婆婆--不过,冬瓜本该刮皮,茄子本不该刮皮,这位刁婆婆怪得有理,作者也埋怨不得。毛不爱用词藻来涂脂抹粉,也不爱用众多的物象来刻划一个主要意思,他意义的稀薄因而没有别的手段稍加补救,好比秃子连帽子也不戴一顶的,愈显得突出。古代大家里,苏东坡要算词意稀疏的一位,他有风格"疏快"、"俊?quot;的一面,便与词意不壅塞直接相关。可是,把他的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跟毛这首《念奴娇·昆仑》比较,前者还显得密集许多--我们得提到,《赤壁怀古》在苏词里决非密集之作,免得占毛的便宜。如果不说《赤壁怀古》偏于疏,至少得讲它持中庸之道,保有苏词的正常密度。这首词人人能诵,我还是不厌其烦抄一遍,便于对照: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毛词的首韵跟苏相当,气概也相类。第二韵苏指出赤壁的位置,讲明是"三国周郎"的赤壁,还特别交待自己是听别人讲的--因为东坡凭吊的地方实际并非周瑜火烧的那个赤壁,不过苏要借题目做文章,少不得张冠李戴、指鹿为马了。苏有三个意思,毛只"玉龙飞起、搅寒了天"两个意思。第三韵又相当。第四韵毛只一意,可缩为"功罪谁与评说";苏讲"江山如画",然后想起从前在江山里活动的豪杰,有两个意思。虽然"豪杰"指三国火攻那一战的"人物",不完全等同于首句概述的"千古"以来给"浪淘尽"的"人物",我们终觉这两句稍稍重复,把词意冲谈了些。权且认为下片首韵大家扯平。次韵苏写了衣着、谈笑、灭敌三意,还把"灰"和"烟"两个物象来刻划火烧之状。毛的"倚天、抽剑"恐怕只能算一个意思,甚至"拿剑裁山"整个地要算为一意,就算他共写了两意罢--这里有个阅读里不引起注意的细微末节,像"倚天抽剑"这样的烂熟语,我们一滑便过,不会细致地感到它有两个动作。我们对这些熟语的理解早已完成,这时只消从库存里提出大意,小节懒得再加理会。这是语言磨损的一个例子。又如成语常有很曲折的故事、繁杂的结构,但是,我们对成语总是囫囵理解的,从不注意它自身的复杂性。熟语比方熟人,我们只瞥一眼,便了然于心;不比生人,我们自然而然地把他用心打量、估量,揣想他的个性意图,以便决定如何跟他交道。磨损的语言也可以修复。"焦头烂额"常用来形容忙乱,我们见了这词汇只知它意指忙乱,而没心思细辨它所用的事象:"头焦"了、"额烂"了。只消添加一点儿小引子,比如写作:"忙得就像失了火,否则他们不会给烧得那样焦头烂额";由于失火的比方勾连"焦头、烂额"的模样,这个熟语已经尘封的意义立即拂拭出来,沉睡的事象也惊醒过来,使我们注意到它形容忙乱其实很形象。这也好比一个容貌久已不被注意的熟人,有一天忽的穿件新衣,刺激得我把他的长相重新端详。苏东坡这首词里也有讲火的一个词:"灰飞烟灭"。不知道东坡之前这个词是否也已成为汉语里的熟人,专用来指"消失";假使它也滥熟了,那么东坡这句也算得修复,他把它来描摹火攻之状,虚用的重作为实用,变虚的意义重又着实,好比老人返老还童,再次风度翩翩,精神可爱了。前边所举李贺的"踏天磨刀割紫云"也包含"倚天抽剑"的修复,换倚为踏,换剑为刀,不但抽而且磨,都惹得我们回过头来细细理解已经钝掉的那个常语。久用而贬值、熟视而无睹的意义重新放光了。毛对"倚天抽剑"的修复不在这一韵里,而在下一韵里,要到他把山做人情送礼时,倚天剑这整个意象才由旧人摇身一变而为新秀;他一直没有修复倚、抽那些具体动作,只把整个意象激活了,他也不须修复具体动作,便可完成他的词意;他倘真盯着近视眼去修补那么小的细节,我们还觉得跟他大气的作派不顶配--我们接着便看毛的下一韵。毛的三次"遗赠",基本上只是一个意思的举一反三,远远敌不过东坡的"神游、笑我多情、早生华发"。毛的末韵里,"太平世界"可以删去,只是环球的重复;苏的末韵出来两个意思。
毛的《沁园春·雪》与辛弃疾的《沁园春·筑偃湖未成》结构很相似。辛词道: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深雄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
  毛第一韵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近乎重复,"风光"两字也几乎可以点繁;辛有三意,"万马"虽是比喻,同样提供了形象。第二韵毛极相似地写了长城、大河的景观;辛湍直下而珠倒溅,桥横截象月初缺,还重叠地把"弓"来形容月,提供了四意五象。接下来,毛照旧写雪景,辛词转到人事,意思也比毛曲折。再下来毛还在概写雪景,有两个意思,辛出来三意。下片开头那韵,毛花一句重复上片结句,辛有词藻极密的两个意思。下边两韵,两家处理得非常相似。毛花四句写重复的一个意思,再三句差不多还是那个意思;辛前四句拿谢家磊落、相如雍容描摹了山给人的两个侧面的感受,再把太史公写山的另一副面目。两人所写同样的象点鬼簿,专抄古人的名字,可是效果迥然不同。倘把辛的《沁园春·将止酒》来比,毛照样吃大亏。也无妨把苏的《沁园春·孤馆灯青》比毛的《雪》、辛的《念奴娇·野棠花落》比《昆仑》,结果没有两样。


相对说来,毛《贺新郎·读史》词意较密。但也还掉在苏辛后头。陈其年曾与朱竹垞合刊《朱陈村词》;豪放派那三家村里,毛还没进过"陈家"。我下边把陈其年的名作《贺新郎·纤夫词》跟毛的《贺新郎·读史》并抄在一起,算给他们做个介绍;耐得细烦的读者无妨听听他们的交谈,自己比较一下。毛词: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几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陈词:
  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仓后。捽头去,敢摇手?○○稻花恰称霜天秀。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请巫浇酒。神佑我、归田亩。"
  我不再把两词一句一句对比着给他们算细账,那好像打扑克似的,你压我一手,我压你一手,未免机械繁琐。无妨换个方向看看密度问题。陈词记录了征牵夫那整个事件,包括朝廷出兵、诸王受印的大局,战舰待发、巷闾骚乱的情形,牵夫被抓的安顿、表情,夫妇告别的场面、对话,甚至时季也没遗漏。同时包括想象里拉纤的状况、挨打的滋味,以至家人向神灵的祈祷--这是透过对话转告出来的。事情的全景、事件的背景、以及事后的前景都一并收纳,真是俗语所谓"头发胡子一把抓",或者贪官纳贿,不分巨细统吃的。词的题材上承杜甫三吏三别的传统,用笔着力刻划,这也是杜韩一脉的强项。《贺新郎》一个词调共一百十六字,杜甫那六首诗只一首短于它,一百字,其余都有百五六十字。杜诗往往只取一个人、一个点、一个侧面,他细嚼慢咽,不学陈其年饕餮鬼似的来者不拒--因为这太难了。韩愈刻划景物时爱用比,这词全是毛所不喜的赋法,与杜甫更为接近。词最大的特点是,提供了层出不穷的精彩细节和画面--这正是它极其可味、可贵、甚至可畏的地方。它细节画面的密度,比得三吏三别像害了贫血症。词要写那样繁多的侧面,居然犟头不用概括,非挽硬弓、驯烈马,偏用细节来个现代战争里的地毯式轰炸--我想有创作经验的作家看了,定会挢舌不下。无妨细看这里边的画面。朝廷出兵,只是副笔,本可写意地带过;他写得细致到拜的印,甚而印上边的饰物--"蛟螭蟠"屈。里正催捉,连"鸡狗"他也不放过。捉了便罢,他还要讲明是锁在"仓后"。挨捉的动作,"捽头"是旁人看得到的,不敢"摇手"只是作家对纤夫心理的估计,他不甘心留在虚幻的心理里,非借手的动作把心理变为画面。以后受苦的情状,什么"心摧泪如雨"呀等等套话便可凑数,他不肯,具体到"背"挨"土牛鞭"打,真是一点儿不含糊。求神的时候,得"请巫",巫得"浇酒",这些丁男都嘱咐到了,连"祠"所在地"后园枫树下",作家也摄出来,置诸纸上--这样唠叨的嘱咐,同时正活画出生离死别时人物的恋恋心理。写法这样地细密,作家那支生花笔,等于女人那支绣花针了。"摇手、锁系空仓、土牛鞭打、巫浇酒、神佑归田"这些顶真切的典型细节,旧体诗词里很少用到,他写来毫不费力。词和格律诗的句数、字数、平仄有限定,要它们来做这项工作,比古体诗尤其吃力。陈写得这样眼见、耳闻、心想的逼真地步,就我短浅的见识,还不曾遇到,无论在陈之前还是之后;这首词叫我想起现代的小说,还得是好小说--也许我的感觉有点儿夸张。词的劲力全使在细节画面上,作者没打算正式发感叹,只见缝插针,几乎不费篇幅地夹进个"叹"字。细节和画面引起的密度往往要比概括、感叹、议论大得多。我顺手牵羊,举陈词里一个本地风光的例子:"稻花恰称霜天秀。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表面看来,它像只讲了作别的情节和时间。可是,"丁"男跟"?quot;妇相对举,"丁"男是能干活的,"病"妇不能,而分别恰在"稻"穗扬"花"的时候,可想病妇没法收割。"草间"像只顺笔写出作别在路草边。不过,草间也指"偷活"。吴梅村是陈年代相接的先辈--他们好像还有交往,不过这点我记不清了--吴的《贺新郎·病中有感》便在同一位置讲"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陈词里不能收割的病妇能偷活几天,作者打了个问号,只是用间谍的隐形墨水打的,打在文字的背面。我自己阅读的感受,毛所不喜的赋法,在较实的程度上包涵的内容比"比兴"可以大得多;比兴的含意在较虚的程度上、与读者个人经验和思想有关的点面上,可能引发的想象是赋无法相比拟的;但是在具体内容的密度上,赋写出的细节画面能留下好些空白,由你来补充,这个补充不会出现理解自由那一类的歧义。我举出陈的这首词,一来为了见出毛的风格,毛不会用赋法这样来刻画。二来呢,也想看看,在词的传统里,密度可能达到多大;它可以做个感觉上的座标,便于了解在实际的阅读里,我所讲毛的词意稀薄,到底是个什么感受。有些高头讲章似的理论,放在口里谈论起来震得人耳聋,写在纸上也吓得人身子变矮,只想向它叩头。我近视浅见,对它们没有偏嗜,我只巴望有那样的理论,它的形式未必衣冠楚楚,可是,它渗入自然的心理里,融为写者的写作感觉、读者的阅读感受。
  毛的《贺新郎·读史》里,"为问几时猜得"一句,没能增加意义,也无补于风致,不妨点去。下片开头十八字只讲读了没有收获,也有点儿浪费。他《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三组几乎同意,简直像古人讥笑作文累赘的"久矣夫,非一日矣。"他知道一万年太久、光阴迫促,可是写起词来不怎么节俭自己和读者的光阴。我不必再举,因为我浪费读者光阴的劲头早胜过毛了。在其它稍有名的作家那里,我们看不到像毛这样疏薄的词意。我读毛词时,老觉得它特别短,疑心他漏掉了句子,细看才明白,由于词意贫瘠的缘故。
  《昆仑》和《雪》大气包举,一下子把读者的吸引力夺走了,这个毛病因此蒙哄得过。我们更留意到,两首词的下片结构如出一辙,仿佛双生。《昆仑》下片起头,把"不要这多雪"承上,把"不要这高"启下,然后通篇只是"不要这高"的生发。《雪》把"江山如此多娇"重述上片,把"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引下文,下文也只是它的引申。不过,《昆仑》里"不要"这个词的语气上包含对上片的整个转折;借助这个转折,词从上片那个对昆仑作描写、评价的意义群落,转换到另一个意义群落:在想象里把昆仑裁开赠送。《雪》只由"江山多娇"引出"英雄折腰",同样做了转移,但是,语气上没拐什么弯;它的转折在"惜"字。接下来,两词相同地用极大的篇幅、极疏的词意横跨两韵。"惜"字总领两韵七句,末韵把"惜"字暗含的目的亮出来,只是"稍逊、只识"的逻辑推衍,水到渠成;《昆仑》的末韵,也只是裁山赠山的事理固然,果随因至;两个结句都不含转折。毛写词像汽车走笔直的下坡路,一泻无余,而不像走盘山公路那样左盘右扭、跌宕起伏。他整个下片,基本上只是一个意思的顺承生发,一群意思实际差不多便是一个意思,这便没法作转,否则这个意思会自打嘴巴。转折当然也可看作下句打上句的嘴巴,不过,那是一个意思打另一个意思的嘴巴。毛词意过稀,一首词能容纳的意思太少,本钱不够,便想转也转不了几下。转折是造成顿挫沉郁风格的主要艺术手段,毛词很少能引起人品味甚至回味,就源于他没有充足的意思作转,他的意思不含转折的特性。他情感高朗而不深沉,他乐观而不悲观。乐观一个倾向的感情趋于发散,像气体结不成块,随时上逸;悒郁一个倾向的感情趋于沉凝,像水顺势向下聚落。发散便一泻无余,沉凝的东西会百转无尽。我们常说"回肠九折",贴切地描摹出向下的那个心理特征;毛那一路的情感也许便近乎另一句粗鄙的俚语:"直肠子通屁?quot;--大概有人会觉得我用词不恭,可是毛想当不会怪我,他自己在《念奴娇·鸟儿问答》不就说么:"不须放屁"--遗气也不过就是"直肠子"里一泻无余的一股气体罢了。毛情感的性质不利于作转折,他的风格也便跟沉郁顿挫隔膜,巴望他给人以余味,那只表明你知人不明。


评,这篇文章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有多少话写多少字,话不多不要写长调。另,词意也不是越密越好,陈的纤夫词未免太密,纯是小说了。

评分

参与人数 1爱元 +10 收起 理由
山菊 +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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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15-5-23 19:52:32 | 显示全部楼层
云兄,所谓穷而后工,在我理解,更是闲而后工。
不穷哪有闲啊。

杜甫七律确实很好,蜀相一首很好,后人有首同题诗也不差。老杜也不是不能学。

点评

人家都说老杜能学啊~~~不好学的是太白:)  发表于 2015-5-25 01:44

该用户从未签到

7#
 楼主| 发表于 2015-5-24 11:50:40 | 显示全部楼层
云平 发表于 2015-5-24 11:29
不妨贴来看看。

剑江春水绿沄沄,五丈原头日又暖。旧业未能归后主,大星先已落前军。南阳祠宇空秋草,西蜀关山隔暮云。正统不惭传万古,莫将成败论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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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15-5-25 00:27:15 | 显示全部楼层
龙血树 发表于 2015-5-24 23:09
第一次读关于毛词的评,很有收获。

我的读后感:关于词意,除了毛没有很多功夫写词以外,毛词也不同于文人 ...

毛的审美还是很古典的。
这篇文章也是有些偏颇的。毛词最好的一首是忆秦娥,贺新郎读史也不错。可这两篇,此文都轻轻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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