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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阅读材料】《〈谈艺录〉读本》(周振甫,冀勤编著) [打印本页]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18 05:15
标题: 【阅读材料】《〈谈艺录〉读本》(周振甫,冀勤编著)

《〈谈艺录〉读本》
(周振甫,冀勤编著)



                          
                                                
                  
            

周振甫 冀 勤 编著

                     
前  言
附  记
                     
一、鉴赏论
                     
(一)钱先生的“擘肌分理”
(二)论“一字之差,词气迥异”
(三)论诗注引文
(四)论注诗要识作者手眼
(五)论引后注前
(六)论纠正误注
(七)元好问论黄庭坚诗解
(八)元好问评苏诗
(九)注明诗旨
(一○)注诗要识用典意
(一一)理趣诗解
(一二)理趣和理语解
(一三)婉曲和理趣解
(一四)折柳解
(一五)想与因的结合解
(一六)断章取义与破除执著解
(一七)论言为心声
(一八)论“观物不切,体物不亲”
(一九)论诗词的寄托说
(二○)李贺《恼公》诗赏析
(二一)李商隐《锦瑟》诗赏析
                     
                     
二、创作论
                     
(一)模写自然与润饰自然
(二)“选春梦”的创作论
(三)谈灵感
(四)谈“活法”
(五)谈妙语
(六)抓“诗思”
(七)创作前的精神准备
(八)“即物生情”与“执情强物”
(九)心以应物,意到笔随
(一○)“以俗为雅,以故为新”
(一一)写实尽俗,别饶姿致
(一二)论若即而离
(一三)行布
(一四)水清石见与水中着盐
(一五)设想与同感
(一六)写景手法
(一七)写水中倒影
(一八)作对仗以不类为类
(一九)对仗和用韵的因难见巧
(二○)避免词意重出
(二一)引申
                     
                     
三、作家作品论
                     
(一)论陶渊明
(二)历代论陶渊明诗
(三)论唐宋人推陶诗
(四)论庾信诗赋
(五)论张籍诗
(六)论白居易诗
(七)评李贺诗及学李贺诗
(八)论李贺诗的风格
(九)李贺诗以玉石作喻
(一○)李贺诗在飞动中含坚凝
(一一)李贺诗的朴健疏爽
(一二)李贺感流年而驻急景
(一三)评司空图《诗品》
(一四)论梅尧臣诗
(一五)论黄庭坚诗
(一六)论杨万里、陆游诗
(一七)论赵孟頫诗
(一八)论竟陵派诗
(一九)竟陵派诗论
(二○)论阮大铖诗
(二一)论叶燮诗
(二二)论方苞
(二三)论钱载诗
(二四)论学人之诗
(二五)论赵翼诗
(二六)论田雯尊宋诗
(二七)论诗文之累
(二八)评黄遵宪诗
(二九)评严复诗
(三○)评王国维诗和论
(三一)评苏曼殊论诗人
                     
                     
四、文学评论
                     
(一)以文拟人,形神一贯
(二)好诗似曾相识
(三)论圆
(四)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五)论水月镜花
(六)诗有别才别趣
(七)以禅喻诗
(八)论神韵、性灵、格调
(九)性灵与学力
(一○)神韵与典、远、谐、则
(一一)活法与死法
(一二)活路与死门
(一三)诗中理语
(一四)评袁枚诗论
(一五)评《红楼梦评论》
(一六)消纳
(一七)附录
                     
                     
五、文体论
                     
(一)论诗乐离合
(二)文体递变
(三)诗文的侵入与扩充
(四)以文为诗与以诗为词
(五)柏梁体
(六)章咒气与偶颂气
(七)以诗品作诗
(八)传记通于小说
(九)八股文通于戏曲
                     
                     
六、修辞
                     
(一)博喻
(二)曲喻
(三)曲喻和双关
(四)喻之二柄
(五)喻之二柄异边
(六)通感与摹状
(七)仿拟
(八)比拟不当
(九)以目拟文
(一○)反仿
(一一)拟人与借代
(一二)言用与借代
(一三)对偶
(一四)当句对
(一五)翻案
(一六)出处
(一七)练字
(一八)“丧”字异读
(一九)改词
(二○)“鸭先知”辩
(二一)窠臼
(二二)修辞疵累
(二三)句式变化
(二四)章法
                     
                     
七、风格
                     
(一)南北文学风格之别
(二)唐宋诗风格之别
(三)杜律的雄浑与韧瘦
(四)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
(五)王士禛论专名助远神
(六)钱载的幽修漏与瘦透皱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18 05:18
先把目录收来,慢慢读~~~比俺读得快的同学也可自己继续:)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18 06:05

前言

                 
  柯灵先生在《促膝闲话中书君》一文中说:“钱氏的两大精神支柱是渊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渗透,互为羽翼。浑然一体。如影随形。他博极群书,古今中外,文史哲无所不窥,无所不精,睿智使他进得去,出得来,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揽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绝傍前人,熔铸为卓然一家的‘钱学’。渊博使他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灵心慧眼,明辨深思,热爱人生而超然物外,洞达世情而不染一尘,水晶般的透明与坚实,形成他立身处世的独特风格。这种品质,反映在文字里,就是层出不穷的警句,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天下的警句。渊博与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钱锺书了。”这是柯灵先生对钱先生所作的高度深入的概括。

  渊博和睿智的钱先生著作的《谈艺录》补订本,是成为当代显学的“钱学”的名著之一,为读者所爱读。但对一般读者说来,阅读这本书,还需要作些辅导,因此,我们编这本《〈谈艺录〉读本》。我们粗略地分为:(一)鉴赏论,(二)创作论,(三)作家作品论,(四)文学评论,(五)文体论,(六)修辞,(七)风格。每类中各选若干则,加上小标题,以便检阅。每则后加简注及说明,以便阅读。前三类由周振甫起草,后四类由冀勤起草,并后互相传阅作些订补。

  关于《谈艺录》补订本的内容,这里引周振甫《〈谈艺录〉补订本的文艺论》作说明。

  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里探讨的文艺论,这里只能就浅见所及,作点管窥蠡测,以待海内外学者作更深入的探讨。

  其一,谈艺术创作的模写自然与润饰自然,钱先生说:长吉《高轩过》篇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语,此不特长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于道术之大原,艺事之极本,亦一言道著矣。夫天理流行,天工造化,无所谓道术学艺也。

  学与术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者也。《书。皋陶谟》曰:“天工,人其代之。”《法言。问道》篇曰:“或问雕刻众形,非天欤。曰:”以其不雕刻也,‘“

  百凡道艺之发生,皆天与人之凑合耳。顾天一而已,纯乎自然,艺由人为,乃生分别。

  (60页)钱先生接下去讲西方谈艺术创作,分两大派:“一则师法造化,以模写自然为主。” “二则主润饰自然,功夺造化。” 钱先生在这里引了“天工,人其代之”。人代天工,不同于巧夺天工,近于模仿自然;不过人代天工,说明人的工作不能违反自然,不论学术和艺术都不能违反自然的规律,要合于“天理流行,天工造化”,即“人事之法天”。又引“或问雕刻众形,非天欤。曰:”以其不雕刻也‘。“认为自然界的万物具有无数形象,不是天雕刻的,是自然形成的。这就指出”天一而已,纯乎自然“。但”艺由人为“,就模写自然的”人事之法天“来说,钱先生又引”昌黎《赠东野》诗’文字觑天巧‘一语,可以括之。’觑‘字下得最好;盖此派之说,以为造化虽备众美,而不能全善全美,作者必加一番简择取舍之工。即’觑巧‘之意也“。(同上)艺术的模写自然,要加一番简择取舍,选取自然中的巧妙处来模写。再就润饰自然,功夺造化来说,钱先生认为”长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句,可以提要钩玄。此派论者不特以为艺术中造境之美,非天然境界所及;至谓自然界无现成之美,只有资料,经艺术驱遣陶熔,方得佳观。此所以”天无功“而有待于”补“也。(61页)这就是”人定之胜天“。

  接着钱先生提出他的艺术创作论:窃以为二说若相反而实相成,貌异而心则同。夫模写自然,而曰“选择”,则有陶甄矫改之意。自出心裁,而曰“修补”,顺其性而扩充之曰“补”,删削之而不伤其性曰“修”,亦何尝能尽离自然哉。……造化之秘,与心匠之运,沆瀣融会,无分彼此。

  及未达者为之,执着门户家数,悬鹄以射,非应机有合。写实者固牛溲马勃,拉杂可笑,如卢多逊、胡钉饺之伦;造境者亦牛鬼蛇神,奇诞无趣,玉川、昌谷,亦未免也。(61—62页)钱先生指出模写自然要加以选择,即要“觑天巧”;不能写拉杂可笑的东西;润饰自然,对自然加以“修补”,不能离开自然,即不能写背离自然的荒诞无趣的东西。

  这既指出“人事之法天”的要求,有选择;又指出“人定之胜天”的要求,不能背离自然,即“人心之通天”。要是在艺术创作上背离这两者,模写的写了拉杂可笑的东西,润饰的写了荒诞无趣的东西,都会遭致失败。前者像卢多逊、胡钉铰的诗写得拉杂可笑,后者如卢仝、李贺的诗不免写得荒诞无趣。在这里,钱先生给我们指出艺术创作的正确道路和错误做法,好像没什么可说了。可是钱先生在《补订》里又说:长吉尚有一语,颇与“笔补造化”相映发。《春怀引》云:“宝枕垂云选春梦”;情景即《美人梳头歌》之“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坠髻半沈檀”,而“选”字奇创。……

  作梦而许操“选”政,若选将、选色或点戏、点菜然,则人自专由,梦可随心而成,如愿以作。醒时生涯之所缺欠,得使梦完“补”具足焉,正犹“造化”之能以“笔补”,踌躇满志矣。周栎园《赖古堂集》卷二十《与帅君》:“机上肉耳。而恶梦昔昔(即夕夕)嬲之,闭目之恐,甚于开目。古人欲买梦,近日卢德水欲选好梦”;堪为长吉句作笺。(382页)

  钱先生在这里对“笔补造化”作了补充。“醒时生涯之所缺欠,得使梦完‘补’,这是补生活中所缺欠的好梦;又身为”机上肉“,夜夜被恶梦所扰,这是补生活中的苦难的恶梦。这种选梦,是反映醒时生活以外的笔补造化,所以”颇与‘笔补造化’相映发“了。经过这样补充,显示作品反映生活的复杂性,看得更全面和深刻了。

  其二,钱先生论妙悟和神韵。钱先生说: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学道学诗,非悟不进。……陆桴亭《思辨录辑要》卷三云:“凡体验有得处,皆是悟

  只是古人不唤作悟,唤作物格知至。古人把此个境界看作平常。“又云:”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火可不灭。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罕譬而喻,可以通之说诗。(98页)

  钱先生在这里指出“博采而有所通”,像蜜蜂“采得百花成蜜”:“力索而有所入”,像杜甫的“读书破万卷”的“破”,才能“下笔如有神”。钱先生指出的妙悟,提到“凡体验有得处”,那是读书能破跟实践有得的结合,所以称“躬行力学”。钱先生指出“人事之法天,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不论是学术或艺术,都有待于实践和力学,才能体验有得,才能得到妙悟,说诗和作诗都有待于妙悟。钱先生又说:“《大学》曰:”虑而后能得‘;《荀子。劝学》篇曰:“真积力久则入。’皆以思力洞彻阻障、破除艰难之谓:论其工夫即是学,言其境地即是修悟。”(同上)钱先生又指出除了深造有得之悟外,又有“俯拾即是之妙悟,如《梁书。萧子显传》载《自序》所谓:”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李文饶外集《文章论》附《箴》所谓’文之为物,自然灵气,惝怳而来,不思而至。‘与《大学》《荀子》所言,虽劳逸不同,迟速相悬,而为悟一也。“(102页)这里指的是像萧子显说的:”登高目极,临水送归;早雁初莺,花开叶落。“就所见所遇引起的感触,把它抓住用诗来表达。这种感触也是一种悟,所以”为悟一也“。

  严羽《沧浪诗话》论诗,讲妙悟,讲神韵。钱先生在讲妙悟外,也讲神韵。钱先生说:胡元瑞《诗薮》内篇卷五曰:“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

  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鬯;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臂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

  诗者,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文字有声,诗得之为调为律;文字有义,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为象为藻,以写心宣志者,为意为情。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41—42页)钱先生指出严羽讲:“‘诗之有神韵者,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不涉理路,不落言诠’云云,几同无字天书。”(100页)钱先生在这里对神韵作了明确的阐述。讲神韵就接触到诗中的“兴象风神”。“兴象风神”可以用镜花水月来比,但不是什么“不涉理路,不落言诠”。钱先生指出诗是“艺之取资于文字”,正要落言诠,兴象要“侔色揣称”,正要涉理路。所谓神韵,还要有“弦外之遗音”,“言表之余味”,那不光有形象格调,还要在形象格调中含有言外之音,这才构成神韵。诗有形象藻采,有情有意,再加上言外之音,又跟妙悟配合,这正是对创作诗的要求。

  其三,论理趣。钱先生在论神韵时,又提到“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42页)。

  钱先生说:余尝细按沈氏(德潜)著述,乃知“理趣”之说,始发于乾隆三年为虞山释律然《息影斋诗抄》所撰序,略曰:“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王右丞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乾隆九年沈作《说诗晬语》,卷下云:”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邵子则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若夫理趣,则理寓物中,物包理内,物秉理成,理内物显。赋物以明理,非取譬于近,乃举例以概也。或则目击道成,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内外胥融,心物两契;举物以写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吾心不竞,故随云水以流迟;而云水流迟,亦得吾心之不竞。此所谓凝合也。

  鸟语花香即秉天地浩然之气;而天地浩然之气,亦流露于花香鸟语之中。此所谓例概也。(223—228页)钱先生认为“理趣之旨,极为精微”(224页),对它作了深入的阐发。诗贵有理趣,反对下理语。理语是理学家把说理的话,写成韵语,不是诗。理趣是描写景物,在景物中含有道理。理趣不是借景物作比喻来说理,而是举景物作例来概括所说的理。如杜甫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鸟香。”《鹤林玉露》卷八认为“见两间莫非生意”,在鸟语花香中见出天地的生气,天地的生气即从鸟语花香中透露,这是例概,举例来概括。理趣不是罕譬而喻,是心与物的凝合。如杜诗:“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心不竞和意迟,跟云水的流迟一致,所以心与物相凝合,体会到这种不竞而迟缓的道理。钱先生指出唐诗僧寒山《昨到云霞观》讥道士求长生,说:“但看箭射空,须臾还坠地。”“高箭终落,可以拟长生必死,然人之生理,并不能包物之动态。

  皆以事拟理,而非即事即理。“(232页)所以寒山的比喻,是以事拟理,还不是理趣,理趣要即事即理,事理凝合。钱先生又在《补订》里指出理趣与理语的分别: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竞“,太白之”水与心俱闲“,均现心境于物态之中,即目有契,著语不多,可资”理趣“之例。香山《对小潭寄远上人》云:”小潭澄见底,闲客坐开襟。借问不流水,何如无念心。……“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维,只是”理语“耳。(547页)

  “理趣”是写物态,在物态中现心境;理语是借景物来说理,它虽跟道学家的说理不同,还是说理,所以还是理语。

  其四,论于山水中见性情。钱先生讲杜诗“水流心不竞”,是“现心境于物态之中”,还不是“于山水中见性情”。

  钱先生又论于出水中见性情说:(温庭筠)《晚归曲》有云:“湖西山浅似相笑”,生面别开,并推性灵及乎无生命知觉之山水;于庄生之“鱼乐”“蝶梦”、太白之“山花向我笑”、少陵之“山鸟山花吾友于”以外,另拓新境,而与杜牧之《送孟迟》诗之“雨馀山态活”相发明矣。夫伟长之“思如水流”,少陵之“忧若山来”……象物宜以拟衷曲,虽情景兼到,而内外仍判。只以山水来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见其性情;故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为映发也。(53页)

  《文心雕龙。物色》称:“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

  即从风景和草木中探索情貌,即近乎于山水中见性情。这跟拟人法不同,拟人法是以物拟人,是一种比拟。这是从景物中看到它的性情,这个性情是景物本身所具有,不是诗人外加上去的。像《庄子。秋水》里讲“鱼乐”,是鱼在乐;又《齐物论》讲“蝶梦”中的蝴蝶栩栩自得,是蝴蝶的栩栩,不是人外加上去的。钱先生又引郭熙《林泉高致集。山水训》说:“身即山水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55页)这就写山本身所具有的情态。这样的观察和描写景物,不限于山水。钱先生又说:苏东坡《书晁补之藏与可画竹》第一首曰:“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最道得出有我有物、而非我非物之境界。(55—56页)画山水或写山水要“于山水中见性情”,画竹也一样,文同(字与可)画竹,怎么从竹中见性情呢?苏轼《筼筜谷偃竹记》讲到文同讲竹子:“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比笋箨)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这里指出竹的性情,从萌芽到长成竹,它是完整的,是有生机的,画的时候,要把具有生机的完整的竹子成于胸中,要在纸上看到这个竹子的形象,才能把它画好。因为脑子里想的、眼里看的都是这个竹子的形象,忘掉了自己,所以“见竹不见人,嗒然遗其身”。从脑中、眼中到手执笔下到画到纸上都是这个有生机的完整的竹子,这就达到“其身与竹化”的境地,这才能使作品“无穷出清新”。竹子的形态无穷,是清新的,所以笔下的竹子也是“无穷出清新”了。这样集中精神,就达到“凝神”的境地了。“其身与竹化”,就精神说,竹与我合而为一,即脑、眼、手都集中在竹的形象上;就“见竹不见人”说,竹与我还是分而为二,分是“有我有物”,合是“非我非物”,这里指出凝神写物的一种境界。

  其五,论“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钱先生在《补订》的山谷诗补注“新补六《再次韵杨明叔。引》”说:“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此诗人之奇也。”天社无注。按《后山集》卷二十三《诗话》云:“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解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近世俄国形式主义文评家希克洛夫斯基等以为文词最易袭故蹈常,落套刻板,故作者手眼须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窃谓圣俞二语,夙悟先觉。夫以故为新,即使熟者生也;而使文者野,亦可谓之使野者文,驱使野言,俾入文语,纳俗于雅尔。……抑不独修词为然,选材取境,亦复如是。(320—321页)

  钱先生指出黄庭坚认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可见黄庭坚正是这样作诗的。试看他的《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寄》之五:“公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嫁作荡子妇,寒机泣到明。绿琴珠网遍,弦绝不成声。想见鸱夷子,江湖万里情。”“倾国倾城”比喻美女,已经很熟了。这里用来比刘景文的诗,把刘诗比作倾城,作“未嫁已倾城”,用“未嫁”,说明他的诗才未得任用。这是新的用法,即以故为新。《文选。古诗十九首》:“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这也是比较熟的诗句,原句下是“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是被认为不够雅正的。这里作“嫁作荡子妇,寒机泣到明”,是以俗为雅。再像说范蠡载了西子,浮游江湖,称鸱夷子,这是比较熟的故事。这里作“想见鸱夷子,江湖万里情”,任渊注:“言未逢知己也。”既然刘景文的诗是倾城,即比作西子,西子在想望鸱夷子,说明她未逢知己,则也是以故为新。可见黄庭坚写作,他的所谓脱胎换骨,正是用的“以俗为雅,以故为新”,来达到“百战百胜”,争取胜过同时人,创文江西诗派的。

  其六,讲文章布置的“行布”。钱先生在《补订》讲黄山谷诗补注的新补十《次韵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里说:范元实《潜溪诗眼》记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正谓“行布”。……贺子翼《诗筏》曰:“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句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故人》诗云:”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羌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徊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瀛奎律髓》卷十九陈简斋《醉中》起句:”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山摇落时“,纪晓岚批:”十四字之意,妙于作起,若作对句便不及。“试就数例论之。

  倘简斋以十四字作中联,或都官以“君向”七字作起句,皆未尝不顺理成章,……

  然而“光辉”“超妙”“挺拔”之致,荡然无存,不复见高手矣。即如山谷自作《和答元明黔南留别》曰:“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一二三四七八句皆直陈,五六句则比兴,安插其间,调剂衬映。苟五六与一二易地而处,未为序倒而体乖也。就三四而下,直陈至竟,中无疏宕转换;且云雨雪风四事,分置前后半之两处,全诗判成两截,调度失方矣。(323—325页)

  钱先生在这里讲“行布”,不是讲一般的文章布置,是就诗的意匠经营和文心的钩玄抉微说的,是就创作的成就说的。即如郑谷的诗,倘把“君向潇湘我向秦”跟“扬子江头杨柳春”对调,一开头点明分别,结句却是“扬子江头杨柳春”,把“杨柳春”跟“杨花愁杀”的对照写法,把离别时引起的离愁也破坏了。所以“君向潇湘”句放在句末,不光有无限情深的意味。再像陈与义《醉中》:“醉中今古兴亡事,诗里江山摇落时。两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鬓毛知。稽山拥郭东西去,禹穴生云朝暮奇。万里南征无赋笔,茫茫远望不胜悲。”方回评:“三四绝妙,馀意感慨深矣。”这首诗主旨在前四句,“今古兴亡事”,今古兴亡,正把北宋的亡包括在内,又碰上宋玉悲秋的“摇落深知宋玉悲”时,因此引起感叹。两手只能举杯浇愁,感叹无所作为,报国的寸心只造成鬓毛斑白,无济于事。这种感慨正是从一二句来。要是把一二句跟“稽山”两句对调,完全可通,只是把三四句的深沉感慨的情绪减淡了。再看英庭坚的一首,元明送庭坚一直送到黔南,留数月不忍别,所以有“万里相看”的说法;但终于别去,所以有“三声清泪”句;跟元明经过巫峡,所以有“朝云”句,不知何时再会,所以有“夜雨”句。

  经过这样的经历,才发出“脊令相并影”“鸿雁不成行”两句,《诗。小雅。棠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正指“万里相看”说。“鸿雁不成行”,正指又要分别说。

  经过一二三四句的叙述以后,再用“急雪”一联来作比,更显出强烈的感情来。要是把“万里”两句跟“急雪”两句对调,也可以通,但在表达强烈的感情上受到了损害。钱先生从艺术角度说,艺术角度是为抒情服务的,所以也可从抒情角度来说。可见“行布”跟艺术手法和抒情的密切相关。

  其七,讲比兴风骚。钱先生说:“《锦瑟》一篇借比兴之绝妙好词,究风骚之甚深密旨,而一唱三叹,遗音远籁,亦吾国此体之绝群超伦者也。”(371页)这是讲用比兴的手法,来表达风骚的旨趣。举李商隐的《锦瑟》作为“绝群超伦”之作。怎样结合《锦瑟》来说明比兴风骚的写法呢?钱先生在笺释《锦瑟》里作了说明,限于篇幅,稍加摘引:三四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庄生逸兴之见形于飞蝶,望帝沉哀之结体为啼鹃,均词出比方,无取质言。举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隐旨,故曰“迷”。李仲蒙谓“索物以托情”,西方旧说谓“以迹显本”,“以形示神”,近说谓“情思须事物当对”,即其法尔。五六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兹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凝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饰,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诗虽琢磨光致,而须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汩性灵、工巧伤气韵之作。……珠泪玉烟,亦正诗风之“事物当对”也。近世一奥国诗人称海涅诗较珠更灿烂耐久,却不失为活物体,蕴辉含湿。非珠明有泪欤。(436—437页)

  钱先生在这里指出借蝴蝶、杜鹃的形象来作比喻,表达情思,借物寄意叫“托”,深文隐旨叫“迷”,这就是比兴诗骚。借形象作比,是比兴;寄托深沉的情思,是诗骚。

  在“迷”和“托”里,既有情思,又含深怨,可以用诗骚来比。在这里,钱先生提出“事物当对”来。《管锥编》629页指出西方说诗之“事物当对”,如“吴文英《声声慢》:”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以’闻‘衬’香‘,仍属直陈,《风入松》:’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不道’犹闻‘而以寻花之蜂’频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当对‘闻香之’事物‘矣。“《锦瑟》正是这样,《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在”庄生晓梦迷胡蝶“里,不点明”栩栩然“的自得之貌,而通过”迷胡蝶“来透露,”迷胡蝶“就成为当对的事物。”望帝春心托杜鹃“,这里不点明怨,通过”托杜鹃“来透露,”托杜鹃“就成为当对的事物。
  李商隐诗里写怨,这点不用说明。他又有什么栩栩自得呢?在《漫成三首》里说:“雾夕咏芙蕖,何郎得意初。此时谁最赏,沈范两尚书。”这就是他在诗里写栩栩自得的感情。又“珠有泪”、“玉生烟”里不点明“带酸辛”和“生气蓬勃”,在“有泪”、“生烟”里透露,“珠有泪”、“玉生烟”就成为当对的事物。正符合“情思须事物当对”,成为“此体之绝群超伦”之作了。

  其八,钱先生又多次谈到曲喻,称曲喻的修辞,有的有关神韵。钱先生说:至诗人修辞,奇情幻想,则雪山比象,不妨生长尾牙;满月同面,尽可装成眉目。

  英国玄学诗派之曲喻,多属此体。……而要以玉溪为最擅此,著墨无多,神韵特远。如《天涯》曰:“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认真“啼”字,双关出“泪湿”也;《病中游曲江》曰:“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坐实渴字,双关出沱江水竭也。(22页)李商隐《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纪昀批:“姚平山曰:最高花,花之绝顶枝也。花至此开尽矣。”花开尽正指春尽,有伤春的意思。“莺啼”本指鸟鸣,从啼字转为啼哭,引出泪来,由泪转到湿,湿最高花又表示伤春。结合“春日在天涯”的表示飘泊,“日又斜”的近黄昏,加上伤春,有无限情思,在这个曲喻里,表达这样深沉的情思,耐人体味,这就神韵独绝。又《病中早访招国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十顷平波溢岸清,病来惟梦此中行。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司马相如有消渴病,即糖尿病,口渴要喝水。说相如不是真的消渴,倘真消渴,会把沱江水喝干,不放它留过锦城了。联系他做梦只做到在十顷平波中行,含有他才是真的消渴,所以只梦到十顷平波,表示要喝水。这跟李十将军游曲江结合,正希望将军帮他消渴。这个消渴,指渴望求偶,希望将军帮他作媒,这种心情形之于梦中,比相如的求偶更急。这里正意没有说出,通过自己真消渴的梦中求水来透露,使人体味,情意这样含蓄,所以称神韵独绝吧。

  其九,从创作到修辞,还得注意心手物相应。钱先生说:夫艺也者,执心物两端而用厥中。兴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资以驱遣而抒写兴象意境者,物之事也。物各有性: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违其性而强以就吾心;其性有必不可逆,乃折吾心以应物。一艺之成,而三者具焉。自心言之,则生于心者应于手,出于手者形于物,如《吕览。精通》篇所谓:“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非存乎心,而木石应之。”自物言之,所以心就手,以手合物,如《庄子。天道》篇所谓“得手应心”,《达生》篇所谓“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210页)

  钱先生引了《精通》篇讲“钟子期夜闻击磐者而悲”,这个“悲”是因为击磐者内心悲苦,通过手臂拿了椎击石磐发出悲音来。这个悲音不在手臂和椎石,是手臂和椎石跟心的悲苦相应造成的,即物、手和心的悲苦相应。又引《天道》篇讲轮扁斫木作轮,不快不慢,“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说明手的技巧的重要。又引《达生》篇称“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工倕用手指画圆或方,超过用圆规或方矩,手指已经化成规矩,不用留心。这是指技巧。这里说明艺术创作要求心手物相应。兴象意境,即意匠经营是属于心;艺术创作所运用的工具和材料属物;使心物相应的是手;心物手相应才能完成创作。钱先生又指出“物各有性”,像轮扁斫轮,斫木作轮,要顺应木的本性,“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这就是“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这才能作好轮,不能违反物性。文学是用语言来创作的,这就要适应用语言来创作的特点。钱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里,指出:“诗和画既然同是艺术,应该有共同性;而它们并非同一门艺术,又应该各具特殊性”(《旧文四篇》7页)。共同性如“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特殊性如画是用色彩及线条构成,适于描绘形象和色彩,但不容易表达情意;诗是用语言构成,适于表情达意,但不容易描绘形象。

  艺术家的本领,在适于描绘形象和色彩中表达情意,即“画中有诗”;在适于表达情意的语言中描绘形象和色彩,即“诗中有画”。怎样做到“画中有诗”或“诗中有画”,就要适应线条、色彩或语言特点来进行创作,要“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不能“违其性而强以就吾心”,像作诗就要适应语言的特点。

  其十,诗意和神韵,保存在诗的词语之中。与说理文的理与词语可以分离有所不同。

  钱先生说:诗藉文字语言,安身立命;成文须如是,为言须如彼,方有文外远神,言表悠韵,斯神斯韵,端赖其文其言。品诗而忘言,欲遗弃迹象以求神,遏密声音以得韵,则犹飞翔而先剪翮,踊跃而不践地,视揠苗助长、凿趾益高,更谬悠矣。瓦勒利尝谓叙事说理之文以达意为究竟义,词之与意,离而不著,意苟可达,不拘何词,意之既达,词亦随除;诗大不然,其词一成莫变,长保无失。是以玩味一诗言外之致,非流连吟赏此诗之言不可;苟非其言,即无斯致。(412—413页)

  钱先生指出诗的用文词语言,跟说理文不同。读说理文,只要懂得了这个道理,文词语言都可不用,也可用另外的词语来说明这个道理。诗不同,诗的言外之音,诗的神韵,就保存在诗的词语里,只有吟赏诗的词语,才能体会它的言外之音和神韵,抛开了诗的词语,言外之音和神韵都没有了。即说理文的理与词语可以离,懂得了所说的理,词语都可抛弃。诗跟词语必合。钱先生在《管锥编》里对此作了有力的论证。

  《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喻道,而非道也”(语本《淮南子。说山训》)。

  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变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恋着于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见月忽指,获鱼兔而弃筌蹄,胥得意忘言之谓也。词章之拟象比喻则异乎是。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无诗矣,变象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故《易》之拟象不即,指示意义之符也;诗之比喻不离,体示意义之迹也。不即者可以取代,不离者勿容更张。取《车攻》之“马鸣萧萧”,《无羊》之“牛耳湿湿”,易之曰“鸡鸣喔喔”,“豚耳扇扇”,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著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随以变换,将别开面目,别成篇什。毫厘之差,乖以千里,所谓不离者是矣。(《管锥编》12页)

  这里明白指出《易》的拟象只是一种表示意义的符号,可以改变或舍弃;诗的比喻是表示情意的迹象,不能改变,一改变将别成面目或不成为诗了。钱先生更深刻地指出:倘视《易》之象如《诗》之喻,未尝不可摭我春华,拾其芳草。……苟反其道,以《诗》之喻视同《易》之象,等不离者于不即,于是持“诗无达诂”之论,作“求女思贤”之笺;忘言觅词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丧所怀来,而亦无所得返。以深文周内为深识底蕴,索隐附会,穿凿罗织;匡鼎之说诗,几乎同管辂之射覆,绛帐之授经,甚且成乌台之勘案。(同上14—15页)这里指出把诗喻看作《易》象的祸害,含意更为深刻。这里说明诗喻和《易》象在运用词语上的各具特点,已经由创作而兼及鉴赏了。
                 
  ※※※
                 
  《谈艺录》补订本中论及前人诗论,钱先生是与其作品对看。如元好问“渠虽大言‘北人不拾江西唾’(《自题中州集后》第二首),读者苟执著此句,忘却渠亦言‘莫把金针度与人’(《论诗》第三首),不识其于江西诗亦颇采柏盈掬,便‘大是渠侬被眼谩’(《论诗三十首》之十四)矣。”(481页)如元好问“《赠答赵仁甫》:”君居南海我北海‘,用山谷《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他如《阎商卿还山中》:‘翰林湿薪爆竹声’,用山谷《观伯时画马》:”翰林湿薪爆竹声‘。《下黄榆岭》:’直须潮阳老笔回万牛‘,本山谷《以团茶洮州绿石砚赠无咎、文潜》:“张子笔端可以回万牛’,……《世宗御书田不伐望月婆罗门引》:”两都秋色皆乔木‘,施注:’山谷句‘;遗山七律《赠答乐丈舜咨》、《存殁》均有此句,盖三用也。“(485页)

  是元裕之于江西诗,再引三引,所谓“不拾江西唾”者,徒虚语耳。
  又钱先生于诗论,将文学史上通常习而不察之概念,既为之树藩篱,复为之通墙壁。

  如称:“至吾州张氏兄弟(惠言、琦)《词选》,阐‘意内言外’之旨,推‘文微事著’之原,比傅景物,推求寄托,‘比兴’之说,至是得大归宿。西方文学有‘寓托’之体,与此略同。……顾二者均非文章之极致也。言在于此,意在于彼,异床而必口同梦,仍二而强谓之一;非索隐注解,不见作意。”(231—232贝)钱先生在这里既指出常州派词论的寄托说,与西方“寓托”之体略同;又指出这种寄托说不免牵强附会。

  钱先生于前人诗论,又作出重新估价,如对《沧浪诗话》,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称:“沧浪论妙悟而结果却使人不悟,论识而结果却使人无识,论兴趣而结果却成为兴趣索然,论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而结果却成为生吞活剥摹拟剽窃的赝作。”(下卷一,77页)对《沧浪诗话》的论点作了否定。钱先生对《沧浪诗话》作了重新估价,郭先生在《沧浪诗话校释》里就改变了看法,称引钱先生的《谈艺录》所说“最为圆通”,因引“胡应麟《诗薮》云:”严氏以禅喻诗,旨哉!‘“(又21—22页)钱先生因称:”撰《谈艺录》时,上庠师宿,囿于冯钝吟等知解,视沧浪蔑如也。《谈艺录》问世后,物论稍移,《沧浪诗话》颇遭拂拭,学人于自诩’单刀直入‘之严仪卿,不复如李光照之自诩’一拳打蹶‘矣。“(596页)《补订》更论”诗与禅之异趣分途“。

  “《元遗山诗集》卷十《答俊书记学诗》:”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下句正后村所谓’将铅椠事作葛藤看‘,须一刀斩断,上句言诗于禅客乃赘疣也。“(58 0—581页)以此论诗禅,较《谈艺录》原本更深入了。

  钱先生论文学史,有将历来文学史上的说法澄清的,如论明末诗派之称“七子” “竟陵”而轻“公安”。钱先生说:“余浏览明清之交诗家,则竟陵派与七子体两大争雄,公安无足比数。聊拈当时谈艺语以显真理感。”(418页)此外微言胜义,触处皆是,如论宗师与开派,钱先生称:“是故弟子之青出者背其师,而弟子之墨守者累其师。

  常言弟子于师‘崇拜倾倒’,窃意可作‘拜倒于’与‘拜之倒’两解。弟子倒伏礼拜,一解也;礼拜而致宗师倒仆,二解也。“(517页)此说尤耐寻味。

  《谈艺录》内容极为广博,在1948年出版时已经以它的博极群书、学贯中西引起学界的震惊和赞叹。经过了三十五年,钱先生再写《补订稿》,份量跟《谈艺录》相同。

  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的《引言》里说到这次“逐处订益之,补为下编;上下编册之相辅,即早晚心力之相形也。”通过钱先生的逐处订益,来研讨钱先生的早晚心力之相形,这还有待于海内外学人作深入的探讨。在这里只能浅尝辄止。钱先生在《谈艺录》序里说:“《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那时是抗战时期。又称“麓藏阁置,以待贞元。”已望见抗战的胜利。书中也反映当时生活,如引郑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诗:“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称:“军兴而后,余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子尹所历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饥,肠饥不避蝇余”(183—184页);想见抗战中的困境。

  钱先生的文艺论,就这里所引的看,已包括了美学、艺术论、诗论、诗的赏析、修辞、创作论等。除文艺论外,本书还有论文学史的,论作家的,评各家诗论的,论作品的,论诗注和补诗注的,就是钱先生在本书里讲的文艺论,方面也很广,不限于上面所举各点,这里只能管窥蠡测罢了。冀勤从1937年的《文学杂志》里读到了钱先生的《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认为在这篇文章里,钱先生对于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即“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与西洋的文学批评作了多方面的细致的比较论述,又是属于中西比较文学批评论。不论就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说,或就中西比较文学批评说,这篇文章都可以作为《谈艺录》很好的参考,因此附录在后。

  由于我们水平的限制,这个《读本》,不论在分类选材上,在简注上,在说明上,一定有许多不恰当或失误处,谨向钱先生表示深切歉意。本书的不恰当和失误处,谨请读者多多指教。

  周振甫1990年7月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20 03:34


附记                 
  这篇前言写后,我想起钱先生的挚友吴忠匡先生写的《记钱锺书先生》(刊于《随笔》1988年第四期),里面引了钱先生的诗,说:“中书(钱先生号)离开湘西,蛰居上海沦陷区时期,是他平生最为凄苦的时期,……正如他在《谈艺录》序言中所慨叹的:‘予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 杜门寂处,写作《围城》而外,只能用诗笔来陶写、发泄自己的哀伤和苦闷。他抚时感事,写下了不少叩人心弦、催人下泪的诗篇。” 按钱先生的《谈艺录序》后有附记,写于1948年。附记里说:“右序之作,去今六载”,即序作于1942年。钱先生在《谈艺录》正文前有一段说明,里面讲到《谈艺录》的创作经过:“余雅喜谈艺,与并世才彦之有同好者,稍得上下其议论。二十八年(1939)夏,自滇归沪渎小住。友人冒景璠,吾觉言诗有癖者也,督余撰诗话。曰:”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 余颇技痒。因思年来论诗文专篇,既多刊布,将汇成一集。即以诗话为外篇,与之表里经纬也可。比来湘西穷山中,悄焉寡侣,殊多暇日。兴会之来,辄写数则自遣,不复诠次。“《谈艺录序》又说:”始属稿湘西,甫就其半。养疴沪渎,行箧以随。“

  “销愁舒愤,述往思来。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以匡鼎之说诗解颐,为赵岐之乱思系志。掎摭利病,积累遂多。”可见《谈艺录》的著作,发自冒景璠先生的提议。1939年冬,钱先生到湖南安化县的蓝田镇(今名涟源)的国立师范学院任教,组建外语系,好照顾他老父钱子泉先生在那里执教。留居蓝田共两年,在这两年中,钱先生写了初版《谈艺录》的一半。两年后,钱先生回到上海,又写了初版《谈艺录》的后一半。在1942年完稿,写了序。1948年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1983年,钱先生又写了补订稿,较原书多一倍,由中华书局于1984年出版。
                 
  吴忠匡先生说钱先生在上海时期写的诗,今抄两首如下:
                 
  《故国》                 
  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壮图空说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
       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伤时浑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
                 
  《乙酉元旦》
        倍还春色渺无凭,乱里偏惊易岁勤。一世老添非我独,百端忧集有谁分。
        焦芽心境参摩诘,枯树生机感仲文。豪气聊留供自暖,吴箫燕筑断知闻。

                 
  吴忠匡先生说:“中书在诗篇中憧憬着自由,想望着奋飞,希冀着有一天能‘尽复汉唐故地’。他那一时期的诗作,很少有少作的浪漫情调和理想色彩,总是那么肃括,那么凝重。用内心的独白,抒发自己的希望、忧伤和痛苦。他那一时期的诗作,忧患意识和时代感受,极为深刻,极为强烈,有诗史的不朽价值。”

  现在对这两首诗作些说明。“故国”当指故园,钱先生的故乡在无锡。钱先生在《谈艺录》开头有一段说明:“余身丁劫乱,赋命不辰。国破堪依,家亡靡托。迷方著处,赁屋以居。先人敝庐,故家乔木,皆如意园神楼,望而莫接。”钱先生在无锡的老家,当时还在沦陷区,钱先生在上海租屋住着。这首诗,当在抗战后期日本投降前一年1944年写的。首联说故乡的旧家已经成为劫灰,无人可谈了,偷生在外等待春雷,当时已感到日本总要投降,等待这个像惊雷的消息。坯(pī)户:用泥封塞窗隙,防冬天的寒风。这诗当是冬天作的。二联,空说直捣黄龙,即打到鸭绿江边,只看到东北沦亡。

  白雁来:《左传》哀公七年:“曹鄙人公孙强好弋(射鸟),获白雁。”献给曹君,曹君封他做官听政。曹人有梦见曹君祖上说,公孙强听政,曹要亡国。因此白雁来指东北沦亡。三联本于韦庄《秦妇吟》:“天街踏尽公卿骨”,及孟郊《杏殇》:“踏地恐土痛”。这里借用,指“路有冻死骨”,所以不忍心踏街怕地痛。为国破家毁而洒泪。末联习惯于托伤春来伤时,明年倘抗战胜利,可以开怀了。

  《乙酉元旦》即1945年元旦写的,当时日本还未投降,所以说春归大地还渺无凭据,又在乱中过了一年。人在忧时感事中容易衰老,这是表忧伤,当时钱先生还只有三十四岁。三联“焦芽”,吴忠匡按,见《净名经》。大概说心境像发芽就焦枯了,参见佛维摩诘的说法,当指心中的生机受打击。“枯树”,见庾信《枯树赋》:“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移时异,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零落),生意尽矣‘。“殷仲文感叹枯树的生机完了,这也比内心的生机受打击。末联说留着豪气来自慰,像伍子胥在吴市吹箫,高渐离在燕国击筑(乐器)那样的事已经听不到了,意即听不到民间豪侠的消息。钱先生这两首诗的用意,吴忠匡先生已经讲了。

  吴忠匡先生接下去讲钱先生谈学诗:我曾询问过他的学诗过程和对自己诗作的评价,他沉思了一下,回答我说:他“19岁始学为韵语,好义山、仲则(李商隐、黄景仁)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其后游欧洲,涉少陵、遗山(杜甫、元好问)之庭,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

  归国以来,一变旧格,炼意炼格,尤所经意,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人遂以宋诗目我。实则予于古今诗家,初无偏嗜,所作亦与为同光体(晚清的宋诗派)以入西江(江西诗派)者迥异。倘于宋贤有几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自谓于少陵、东野、柳州、东坡、荆公、山谷、简斋、遗山(杜甫、孟郊、柳宗元、苏轼、王安石、黄庭坚、陈与义、元好问)、仲则诸集,用力较劬。少所作诗,惹人爱怜,今则用思渐细入,运笔稍老到,或者病吾诗一‘紧’字,是亦知言。“

  我们编这本《〈谈艺录〉读本》,事前没有取得钱先生的同意,选文部分,不一定选得恰当;简注部分,有的书名,在北京图书馆里也没有找到,注不出;说明部分,可能更没有体会到钱先生的卓识深心。这本《读本》,也是“不经”的一类,只好求钱先生的原谅了。希望读这个《读本》的读者,进一步去读《谈艺录》原著,以获得更全面更正确的理解,来指出这个《读本》的不足。
                 
  周振甫
                 
  1990年7月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20 03:46


一、鉴赏论
            

(一)钱先生的“擘肌分理”            
                             
               余十六岁与从弟锺韩自苏州—美国教会中学返家度暑假,先君适自北京归,命同为文课,乃得知《古文辞类纂》、《骈体文抄》、《十八家诗抄》等书①。绝鲜解会,而乔作娱赏;追思自笑,殆如牛浦郎之念唐诗②。及入大学,专习西方语文。尚多暇日,许敦宿好。妄企亲炙古人,不由师授。择总别集有名家笺释者讨索之,天社两注③,亦与其列。以注对质本文,若听讼之两造然;时复检阅所引书,验其是非。欲从而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资吾操觚自运之助。渐悟宗派判分,体裁别异,甚且言语悬殊,对疆阻绝,而诗眼文心,往往莫逆冥契。至于作者之身世交游,相形抑末,余力旁及而已。

               孤往冥行,未得谓得。游学欧洲,都抛旧业。归舶邂逅冒君景璠,因以晋见其尊人疚斋先生④,并获读所著《后山诗天社注补笺》。其书网罗掌故,大裨征文考献,若夫刘彦和所谓“擘肌分理”⑤,严仪卿所谓“取心析骨”⑥,非所思存。余谓补笺洵善矣,胡不竟为补注耶。景璠嗤余:“谈何容易。”少年负气,得闲戏别取山谷诗天社注订之。

               多好无恒,行衢不至,补若干事而罢。出乎一时技痒,初不笃嗜黄诗也。《谈艺录》刊行后,偶与潘君伯鹰同文酒之集。伯鹰盛叹黄诗之妙,渠夙负诗名,至是几欲一瓣香为山谷道人,云将精选而详注之。颇称余补注中欧梅为官妓等数则⑦,余虽忻感,然究心者固不属此类尔。(346页)



               ①《古文辞类纂》:七十四卷,清姚鼐编。《骈体文抄》:三十一卷,清李兆洛编。
               《十八家诗抄》:二十八卷,清曾国藩编。
               ②牛浦郎:《儒林外史》中人物。
               ③天社两注:任渊所作黄庭坚的《山谷诗内集》注,陈师道的《后山集》注。
               ④疚斋先生:疚斋,冒广生号,有《后山诗天社注补笺》十四卷。
               ⑤刘彦和:南朝梁刘勰字。《文心雕龙。序志》有“擘肌分理”说。
               ⑥严仪卿:宋严羽字。有《沧浪诗话》,后附《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称:“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吾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
               ⑦欧梅为官妓:见《如何纠正诗注》。

                              
               这一则钱先生讲自己的治学经验,谈关于如何提高对诗歌的鉴赏力问题。钱先生十六岁时从读选本入手,有《古文辞类纂》、《骈体文抄》、(十八家诗抄》,即对古文、骈文、大家名家诗都读了。进一步结合任渊注来读《山谷集》、《后山集》,用法官断案的眼光,把作者和注者看作两造,看注释是否符合作者的情意,用老吏断狱的方法来作判断。这样就要查对书证,寻根究柢,索阅所引书,验其是非。这种老吏断狱的读书法,确实是做到切实的研究。钱先生这样做的用意,还不在于看任渊注的是否正确,在于通过纠正任渊注的疏失与不足,找出黄庭坚诗用词的来历,进而探索他的诗句中所表达的情意,结合他所表达的情意和用词造句来探索他的表达方法,即“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资吾操觚自运之助。”通过这样研究,懂得作者怎样形成各个流派,具有怎样不同的风格,甚至用词造句也有不同,从而探索到作者的诗眼文心,诗眼即作者在用词上的惨淡经营,文心即作者在表达情意上的用心。这样的研究,就接触到刘勰讲的“擘肌分理”,对作品的词语结构作细致分析,得出他所要表达的情意,和所运用的艺术技巧。也像严羽说的“取心析骨”,“取心”即指探索作者的灵魂,“析骨”即指分析作者的文词。

               这一则里讲的,可以从《关于〈宋诗选注〉的对话》里得到印证。日本内山精也君来上海复旦大学从王水照教授研究诗的对话,见《文史知识》1989年第五期。《对话》讲到“检阅所引书,验其是非”时说:“内山:首先使我们感佩的是钱先生引用资料的严格和他的闻名于世的渊博。有关宋诗的资料,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作过系统的整理。

               钱先生却从基本文献直至个别生僻的零星材料,差不多囊括无遗。他凡有引用,必定是第一手材料,并译注卷次。我们因翻译(《宋诗选注》)所需,一一作了查对,几乎没有什么误脱的地方。资料准确是一切学术工作的前提和基础,但像钱先生这种经得起查核的著作是并不多见的。“

               钱先生又说:“欲从而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对话》中讲到:“王:钱先生曾说,‘我有兴趣的是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他正是从苦心搜集的大量资料基础上,加以选择、排比、综合、分析,也就是说,一切从具体特殊的审美经验和事实出发,来进行经验的描述、一般的概括和理论的推演,从具体上升到抽象,来把握古今中外相同和相通的‘文心’或人类一般的艺术思维。例如徐俯有一联名句:”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风‘,《宋诗选注》指出此联名句曾为南宋陆游、楼钥、彭陶孙、钱厚等人所摹仿,又为金人张公药所沿袭,连类引证,充分反映了江西诗派’脱胎换骨‘的时代风尚和影响。“按陆游《春日绝句》:”二十四番花有信,一百七日食犹寒。“陆游的诗句显然摹仿徐俯,一百五日指距冬至一百五日为寒食节,一百七日已过了寒食节,所以徐俯句显得自然。这里既体会到属词比事的不同,也看到江西诗派的影响。

               《对话》还讲到“王:叶绍翁‘春色满园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一联,注文引了五个用例,更可看作这一意象的演化小史:唐人的不及叶氏的‘醒豁’,陆游的不及其‘新警’,张良臣的不及其‘具体’。这里有来龙去脉的爬梳,有优劣长短的评赏。

               一个意象的产生总不是孤立的、静止的。对意象作出历史的动态的描述和分析,此书中是大量的,也使人心折。“这里谈到对意象探讨,已经牵涉到”擘肌分理“,”取心析骨“了。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22 03:53

(二)论“一字之差,词气迥异”
                 
  《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百五十《吴中往哲象赞》于归震川曰①:“先生于古文词,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庐陵。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②”

  《赞》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剪缀帖括,藻粉铺张。江左以还,极于陈梁。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始伤。” 钱牧斋《初学集》卷七十九《与唐训导汝谔论文书》、卷八十三《题归太仆文集》、《有学集》卷四十九《题宋玉叔文集》、《列朝诗集》丁集卷六又卷十二重叠引《赞》语③,皆窃易“久而始伤”为“久而自伤”,以自坚其弇州“晚年定论”之说。周栎园《书影》卷一记弇州晚年翻然自悔④,本牧斋所说,而引《赞》中此句,作“始伤”不误。归玄恭编《震川全集》⑤,末附弇州《赞》及《列朝诗集》中震川传,亦作“始伤”,已据弇州原文以校正牧斋引文。而《明史。文苑传》、《四库总目》卷一百七十二《震川文集》提要均作“自伤”⑥,则未检《弇州续稿》而为牧斋刀笔吏伎俩所欺。李元仲《寒支二集》卷一《答叶慧生书》云⑦:“及元美末年为震川赞,乃曰:”余岂异趣,晚而自伤。‘盖伤震川之不可及也。“吕叔讷《白云草堂文抄》卷三《再复严明府书》云⑧:”究之王李所成,不能轶出于韩欧之徒之上。晚而自伤。竟屈伏于震川之下。“蒋子潇《七经楼文抄》卷四《与田叔子论古文第二书》⑨甚许弇州,言其非真推震川,乃”老而怀虚,自贬以扬之“,却仍谓弇州有”久而自伤“之语。近贤论著,因循不究。盖众咻传讹,耳食而成口实矣。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者,方知震川之不易得,九原不作,赏音恨晚也。”自伤“者,深悔已之迷途狂走,闻道已迟,嗟怅何及也。二者毫厘千里。

  曰“岂异趣”者,以见已与震川,同以“史汉”为究竟归宿,特取径顿渐不同,未尝假道于韩欧耳。弇州弟敬美《王奉常集》卷五十三《艺圃撷余》云⑩:“正如韩柳之文,何有不从左史来者。彼学而成为韩为柳,我却又从韩柳学,便落一尘矣。轻薄子遽笑韩柳非古,与夫一字一语必步趋二家者,皆非也。”足资傍参。弇州《读书后》卷四《书归熙甫文集后》⑾须与《四部稿》卷一百二十八《答陆汝陈》合观。陈眉公《妮古录》引弇州语⑿,亦见《续稿》卷一百七十五《与徐宗伯书》,其书与卷一百八十一《与李仲子能茂》、卷一百八十二《与颜廷愉》,胥可阐明此《赞》。《书谱》记王逸少评书云⑿:“锺张信为绝伦⒀。吾书比之锺张,锺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弇州晚岁虚憍气退,于震川能识异量之美,而非降心相从,亦不过如逸少之于铺张而已。

  何尝拊膺自嗟、低头欲拜哉。牧斋排击弇州,不遗余力,非特擅易前文,抑且捏造故事。

  如记弇州造访汤若士⒁,若士不见,而尽出所涂抹弇州文集散置几案间,弇州翻阅,默然而去。王山史《砥斋集》卷二⒂《书钱牧斋汤临川集序后》即谓其“欲訾弇州”,所“述事似饰而未确”:“预出之以度弇州之至耶?抑延弇州至堂而后出之耶?”窃谓征诸《玉茗堂尺牍》卷一《答王淡生》⒃,则若士“标涂”弇州集,有人“传于‘弇州”之座“而已;卷三《复费文孙》明言旧与弇州兄弟同仕南都,”不与往还“。牧斋不应未睹二牍,而悍然杜撰掌故,殆自恃望重名高,不难以一手掩天下耳目欤!牧商谈艺,舞文曲笔,每不足信。渠生平痛诋七子、竟陵,而于其友好程孟阳之早作规摹七子⒄、萧伯玉之始终濡染竟陵,则为亲者讳,掩饰不道只字。窜改弇州语,不啻上下其手,正是一例。(385—387页)


       ①《弇州山人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七卷,明王世贞撰。归震川:明归有光,称震川先生。
  ②昌黎:唐韩愈。庐陵:宋欧阳修。
  ③钱牧斋:钱谦益号,有《初学集》一百十卷,《有学集》五十卷,《列朝诗集》八十一卷。
  ④周栎园:清周亮工号,有《书影》十卷。
  ⑤归玄恭:清归庄字,编《震川文集》三十卷,《别集》十卷。
  ⑥《明史》:三百三十六卷,清张廷玉等撰。《四库总目》:《四库全书总目》二百卷,清纪昀撰。
  ⑦李元仲:清李世熊字,有《寒支初集》十卷,《二集》六卷。
  ⑧吕叔讷:清吕星垣字,有《白云草堂文抄》七卷。
  ⑨蒋子潇:清蒋湘南字,有《七经楼文抄》六卷。
  ⑩敬美:明王世懋字,有《王奉常集》六十九卷,中有《艺圃撷余》一卷。
  ⑾《读书后》:八卷,明王世贞撰。
  ⑿陈眉公:明陈继儒字,有《妮古录》四卷。
  ⑿《书谱》:一卷,唐孙过庭撰。
  ⒀锺张:三国魏锺繇,后汉张芝皆善书法。
  ⒁汤若士:明汤显祖号。
  ⒂王山史:清代作家王弘撰,字无异,号山史。有《砥斋集》十二卷。
  ⒃《玉茗堂尺牍》:六卷,明汤显祖撰。
  ⒄程孟阳:清程嘉燧字。


  这一则讲钱谦益篡改王世贞《吴中往哲象赞》的归有光赞,把原文的“久而始伤” 改为“久而自伤”。这一个字的篡改,用意有很大不同,所以归入鉴赏类。这一个字的篡改,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态度,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评价与对自己的评论,所以关系不小。揭发这一个字的篡改,也揭发了钱谦益的用心和为人,这也有关对钱谦益的评价,所以钱先生作了详密的考证。钱谦益的篡改,影响很大,不但《明史。文苑传》里引用了,连博学如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里也引用了,因此使李世熊、吕星垣、蒋湘南都承袭错误,这就不得不加以辨正了。

  钱先生揭发钱谦益的篡改:一据《弇州山入续稿》作“久而始伤”,二据周亮工《书影》引作“始伤”,三据归庆编《震川全集》末附引《赞》作“始伤”。除据了这三证外,还引了王世懋《艺圃撷余》的话作旁参一,再引王世贞《读书后》讲归有光的话作旁参二,再引王世贞《四部稿》的《答陆汝陈书》作旁参三,再引陈继儒引王世贞语作旁参四。这样举了三个明证与四个旁参,证明钱谦益的篡改原文,已铁案如山,不可动摇。钱先生更指出这一个字的篡改的用意。“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能识归有光的异量之美,认为归有光的学习韩愈、欧阳修,与自己学问门径不同,但同以学习《史记》《汉书》为归宿,这点起初不认识,这时开始认识,因而伤悼他。不过表示赏识他而已。”自伤“是伤自己的迷途狂走,开道已迟。这一字的篡改,歪曲了王世贞原意,来贬低王世贞。像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震川文集》:”初,太仓王世贞传北地信阳(李梦阳、何景明)之说,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有光独抱唐宋诸家遗集,与二三弟子讲授于荒江老屋之间,毅然与之抗衡。“”世贞初亦抵牾,迨于晚年,乃始心折。“”自明季以来,学者知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沂秦汉者,有光实有力焉。“这里讲王世贞”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又讲有光”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沂秦汉“,就归宿到秦汉讲,两者并无不同,只是取径不同而已。称作”自伤“,是自伤迷途狂走,变成”异趋“,与世贞说的”余岂异趋“相矛盾了。因此纪昀论述也有矛盾,纪昀既认为两家同趋秦汉,何用”自伤“?钱先生又指出钱谦益捏造故事来贬低王世贞。指出他”舞文曲笔,每不足信“,又举出他痛诋明代七子与竟陵派锺谭,但掩饰他的好友摹仿七子与濡染竟陵,更作了批驳。

 
作者: 抱朴仙人    时间: 2013-12-22 07:33
真好!山菊学长有功德。可惜图片上钱钟书三个字的“钟”字错了。应该是锺情的“锺”而不是敲得当当响那个“鐘”
机器自动把简体转换为繁体的时候,经常出这种事,不料居然出现在一本书的封面上。
这大约就是后辈对一向严谨细致的周振甫先生的另类致敬。
作者: 燕庐敕    时间: 2013-12-22 10:53
抱朴仙人 发表于 2013-12-22 07:33
真好!山菊学长有功德。可惜图片上钱钟书三个字的“钟”字错了。应该是锺情的“锺”而不是敲得当当响那个“ ...

这两个字的差异我一直到在香港工作时才注意到。

简体字已经合并了。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24 02:45


(三)论诗注引文
                
  方氏《瀛奎律髓》颇薄雁湖《半山诗注》①,屡屡言之。偶观其书,实亦未尽如人意。好引后人诗作注,尤不合义法。如羼入集中之王逢原《寄慎伯筠》诗“宜乎倜傥不低敛”句,雁湖注乃引吕居仁诗。昔李善注《文选》,于《洛神赋》“践远游之文履”句下,引繁钦《定情诗》云:“有此言,未详其本”,亦不过征及同时作者,雁湖则何藉口哉。故卷三十六末刘辰翁评曰:“尝见引同时或后人诗注意,不知荆公尝见如此等否。”深中雁湖之病。(79页)


①方氏:元人方回有《瀛奎律髓》四十九卷。雁湖:宋李璧,号雁湖居士,注王安石诗。半山:王安石号。

  这一则讲诗注的引文问题,跟鉴赏有关。方回对李璧的王安石诗注不满,如王安石《冬至》:“都城开博路,佳节一阳生。”方回评:“李参政(璧)注:”博路,未详。‘予谓常日禁赌博,惟节日不禁耳。“这里即指出李璧注得不够。钱先生指出李璧注,把王逢原的诗混入王安石集中。还指出李璧又引后人的诗作注,吕居仁,吕本中字。吕本中生在王安石后,王安石看不到吕本中的诗,引吕本中的诗来注王安石诗不合。再说王逢原是王令的字,王令死得比王安石早。引吕本中的诗来注王令的诗也不合。钱先生引李善注《文选》,《洛神赋》中有”践远游之文履“句:”繁钦《定情诗》曰:“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有此言,未详其本。”钱先生认为繁钦与《洛神赋》作者曹植是同时人,曹植可能看到过繁钦的诗。李璧引吕本中的诗句来注王安石诗,王安石没有看到过吕本中诗,这样引用就不合了。引用作者前人的诗句来注作者的诗是可以的,因为作者写诗时,有时用典故,其中有引用前人诗句,从前人诗句中有所触发。引前人诗句来注,可以从前人诗句中体会作者的情思,所以引前人诗句作注是必要的。引作者的后人诗句作注,作者看不到他后人的诗句,作者不可能从后人诗句里得到触发,这样引用就没有必要了。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24 02:57

(四)论注诗要识作者手眼

                 
  (黄庭坚)《题落星寺》第三首:“小雨藏山客坐久。”青神注引《庄子》:“藏山于泽。” 按仅标来历,未识手眼。胜处在雨之能藏,而不在山之可藏。贾浪仙《晚晴见终南诸峰》云①:“半旬藏雨里,今日到窗中”,庶可以注矣。坐久者,待雨晴而山得见;山谷《胜业寺悦堂》诗所谓:“苦雨已解严,诸峰来献状”是也。韩致尧《丙寅二月二十三日抚州如归馆作》云②:“好花虚谢雨藏春”,元遗山《晴景图》云:“藏山只道云烟好”,用“藏”字亦可参观。新补三十、《题息轩》:“万籁参差写明月。”青神注:“万籁见上。”按《有不为斋随笔》丁云③:“用王羲之兰亭诗:”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是也。”写“指月中竹影言(参观《管锥编》256页)。此句一、二字指声,五、六、七字指影,三、四字双关声影言之,兼逸少之”群籁参差“,与柳子厚《南磵》之”迥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④。“(339页)


       ①贾浪仙:贾岛字,唐诗人。
  ②韩致尧:韩偓字,唐诗人。
  ③《有不为斋随笔》:十卷,清光聪谐撰。
  ④柳子厚:柳宗元字,唐作家。


  这一则讲注解诗要识得作者的手眼即技巧。如黄庭坚诗:“小雨藏山客坐久。”要注意这个“藏”字。这里说成“雨藏山”,贾岛说成山(西南诸峰)“藏雨”,即山藏于雨里,在诗里可说“藏雨里”。用“雨藏山”,好像雨是有知,可以藏物,是拟人化。说“藏雨里”,好像山是有知,山藏于雨中了。再说“今日到窗中”,即出到窗中,和“峰来献状”,把山或峰说成是有知的,也是拟人化手法。又黄庭坚诗:“万籁参差写明月。”在这里要了解作者的心情,所以用王羲之兰亭诗,“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 来注,写出了作者以群籁为适我相亲,表达喜爱群籁的心情。这样的注,跟作者心情有关,是好的。“万籁参差”是写声,“写明月”是写影。“写明月”是写于明月的意思,即月亮把竹影写在地上,也是拟人化手法。

  “参差”既是声的参差,即“群籁参差”,也是影的参差,即“林影参差”。这样细致地分析,才能识得作者的心眼,认得作者的技巧和心情。

  这里讲参观《管锥编》256页,即讲“写”字:“《日知录》举师涓‘静坐抚琴而写之’,出《韩非子。十过》,而《外储说》左上又有‘卜子妻写弊袴也’;一言仿效声音,一言仿效形状,先秦以来,此意沿用。”这是说一个“写”字,在“扶琴而写之” 里,指仿效声音;在“写弊袴”里,指仿效形状。但在“万籁参差写明月”里,一个“写”字,在一句话里,“万籁”指自然界的声音。“万籁参差”,这个“参差”是写声,仿效声的不齐。“写明月”,指月中竹影参差,是写影,仿效竹影的参差。“参差” 是双关声影,“写”兼指写声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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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落星寺四首 其二(宋·黄庭坚)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燕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


题息轩(宋·黄庭坚)
僧开小槛笼沙界,郁郁参天翠竹丛。万籁参差写明月,一家寥落共清风。

蒲团禅板无人付,茶鼎薰炉与客同。万水千山寻祖意,归来笑杀旧时翁。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27 02:35


(五)论引后注前
                 
  余此论有笼统鹘突之病①。仅注字句来历,固宜征之作者以前著述,然倘前载无得而征,则同时或后人语自可引为参印。若虽求得词之来历,而词意仍不明了,须合观同时及后人语,方能解会,则亦不宜沟而外之。《文选》开卷第一篇班孟坚《两都赋。序》之“朝廷无事”句下,善注引蔡邕《独断》而自白曰:“诸释义或引后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专,他皆类此”;《东都赋》之“体元立制”句下,善注至引晋人杜预《左传注》“体元以居正”为汉文来历,此类时一遇之。《西京赋》之“右平左城”句下②,善注引《西都赋》“左墄右平”,以班证张,又如以繁钦诗与曹子建赋互印矣。刘须溪评雁湖注语③,亦不可一概而论。如卷三十八《送王覃》云:“山林渺渺长回首,儿女纷纷忽满前”,雁湖注引谢师厚诗④:“倒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姑胥郭》云:“旅病愔愔如困酒,乡愁脉脉似连环”,雁湖注引东坡诗⑤:“下第味如中酒味”;皆牵合无谓,兹不多举。卷四十七《黄鹂》云:“娅姹不知缘底事,背人飞过北山前”,雁湖注引苏子美诗⑥:“娅姹人家小女儿,半啼半语隔花枝”;按《苏学士文集》卷八《雨中闻莺》曰:“娇癔人家小女儿”,雁湖改字以附会荆公诗,尤不足为训。顾复有捉置一处,使人悟脱胎换骨之法者,如卷四十《送望之赴临江》云:“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余”,雁湖注引山谷《黄雀》诗⑦:“头颅虽复行万里”;卷四十六《韩信》云:“将平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雁湖注引山谷:“功成千金募降虏,东面置坐师广武,虽云晚计太疏略,此事亦足垂千古。”然此二注之意,早发于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矣⑧。又按吴书论《送望之出守临江诗》一条,《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引作《复斋漫录》⑨。南宋人书中所引《复斋漫录》多见于今本《能改斋漫录》中,即如雁湖注卷二十二《即事》“静憩鸡鸣午”句、卷二十八《张侍郎示东第新居和酬》“恩从隗始诧燕台”句,皆引《复斋漫录》,《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卷三十二亦然,而两则均见《能改斋漫录》卷三。《能改斋漫录》卷七考论荆公《张侍郎示东第新居和酬》此联甚详,不应卷三又有寥寥数语,两条之一当出《复斋漫录》;卷三论荷囊条《丛话》后集卷二十六引作《复斋漫录》,而《芦浦笔记》卷三纠《能改斋漫录》有之⑩。斯类疑莫能明。《四库总目》卷一百十八《能改斋漫录》提要云:“辗转缮录,不免意为改窜,故参错百出,不知孰为原帙也”;卷一百三十五《白孔六帖》提要小注云⑾:“按《复斋漫录》今已佚,此条见《苕溪渔隐丛话》所引。”然于两《漫录》之莫辨葛龚⑿,初未措意也。(389—391页)

      ①鹘突:糊涂。
  ②墄(cè测):台阶。
  ③刘须溪:宋刘辰翁号,有《须溪集》。雁湖,宋李璧号,有《王荆公诗注》五十卷。
  ④谢师厚:谢景初字,景初与王安石同时人。
  ⑤东坡:宋苏轼号东坡居士。苏轼与王安石同时而稍后。
  ⑥苏子美:宋苏舜卿字,较王安石稍早。
  ⑦山谷:宋黄庭坚号山谷道人。黄庭坚后于王安石。
  ⑧吴曾:宋人,有《能改斋漫录》十八卷。
  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宋胡仔撰。
  ⑩《芦浦笔记》:十卷,宋刘昌诗撰。
  ⑾《白孔六帖》:一百卷,《六帖》唐白居易撰,《后六帖》宋孔传撰。
  ⑿葛龚:东汉人,善文辞。有人请龚代撰奏文,其人抄写时,并抄龚名,忘写己名。时人语曰:“作奏虽工,宜去葛龚。”

  这一则讲注中引文,是帮助鉴赏用的,所以归入鉴赏类。作品中引用典故,说明作者写作时,想到这个典故,引入作品中。注中把这个典故引出来,可以体会作者引用这个典故时,从这个典故中有什么触发,帮助读者去体会作者的情思。因此注中引文,倘引作者以后人写的文辞,是作者所看不到的,就起不了这个作用。那末注中引文可不可以引用作者以后的人的文辞呢?钱先生从《文选》李善注中研究这个问题,认为倘从作者前人的文辞中找不到可以引证的资料,或者找到了前人的资料而看不明白,那末引用作者同时人或以后人的资料来加以证明,还是可以的。比方《文选》里班固《两都赋。序》的注里引了蔡邕的话,即引后人的话来注前人的作品,说明“引后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专。”大意是说,引后人的话来做说明,表示我不敢专用自己的话来说。又像引班固的话来注张衡的赋,引繁钦的诗来注曹植的赋,即引作者同时人的话来做注。照李善注看,只要引用得当,也是可以的。

  钱先生又引李璧注王安石诗作例来看。如“儿女纷纷忽满前”,这话很明白,用不着引证,李璧却引谢景初的“尽呼儿女拜灯前”,谢诗是讲有贵客到来,所以尽呼儿女来拜见,跟王安石诗的情景不同,这样引用完全没有必要。再像引苏轼的“下第味如中酒味”,来注王安石诗的“旅病愔愔如困酒”,“旅病”当指行旅中的困顿,“下第”指考试落第,两者的心情不同,因此用“中酒”来注“困酒”也不确切。再像李璧引苏舜卿的“娇癔人家小女儿”,改为“娅姹人家小女儿”,来注王安石“娅姹不知缘底事”,“娇癔”指小女儿的神态,王安石的“娅姹”指黄莺的鸣声,这样改字来引证,更不对了。

  钱先生又指出引后以明前,也有引得比较好的,如王安石《送吕望之赴临江》:“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余。想因君出守,暂得免苞苴。”黄庭坚《黄雀》诗:“牛犬垂天且割烹,细微黄雀莫贪生。头颅虽复行万里,犹和盐梅傅说羹。”李璧引“头颅虽复行万里”来注。“头颅行万里”,见《后汉书。袁绍传》:袁绍子袁尚、袁熙战败走辽东投公孙康,康把他们捉住,坐在冻地,袁尚求一条席子。康说:“卿头颅方行万里何席之为?”遂斩两人头送给曹操。王安石用这个典故,说黄雀有头颅,可以飞行万里。想因吕望之出去作临江太守,黄雀得免于被捕杀作苞苴,苞苴指用物包裹。黄庭坚把王安石诗改写成黄雀虽然可行万里,还是要被捕杀来作菜羹。即用王安石诗来分出新意,所以称为“脱胎换骨”。再像王安石诗:“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见《汉书。韩信传》:韩信领兵击赵陈余,广武君李左东劝陈余深沟高垒勿与战,他引精兵二万袭其粮道。陈余不听,韩信遂进兵击杀陈余,擒李左东。信解其缚,师事之。王安石用这事来赞美韩信。李璧引黄庭坚的诗来作注。黄庭坚把王安石的两句诗化成四句,这也是“脱胎换骨”之法,这样以后注前,可以使人了解怎样“脱胎换骨”,还是有作用的。下面讲《复斋漫录》今已佚,见《苕溪渔隐丛话》中引用,有的又见于《能改斋漫录》,两书引用《漫录》,究竟谁引谁,已不可考了。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27 02:41


(六)论纠正误注
                 
  (黄庭坚)《次韵文潜立春日》三绝句第一首云①:“眇然今日望欧梅,已发黄州首重回。试问淮南风月主,新年桃李为谁开。”天社谓是忆东坡②,东坡谪于黄州;欧阳修、梅圣俞,则坡举主也。按此诗乃崇宁元年十二月中作,时山谷已罢太平州。《外集》载崇宁元年六月在太平州作二首之一云:“欧靓腰支柳一涡,小梅催拍大梅歌”;又《木兰花令》云:“欧舞梅歌君更酌。”则是欧梅皆太平州官妓。太平州古置淮南郡,文潜淮阴人,阴者水之南;时方贬黄州安置,黄州宋属淮南路。故曰“淮南风月主”。

  蓋因今日春光,而忆当时乐事,与庐陵、宛陵,了无牵涉。南宋吴渊《退菴遗集》卷下③《太平郡圃记》自言作挥塵堂,卷上《挥塵堂诗》第二首云:“欧梅歌舞怅新知”,亦其证验。天社附会巾帼为须眉矣。(10—11页)


       ①文潜:张耒字,宋诗人。
  ②天社:任渊字,宋学者,注黄庭坚诗。
  ③吴渊:南宋文人,有《追菴遗集》。


  这一则讲注释,注释要求正确,一定要对原文有正确理解,才能注得正确。这里说任渊把黄庭坚诗句注错了,所以注错,是因为他只看文字表面是“今日望欧梅”,想列欧阳修、梅圣俞是苏轼应科举考试时的举主,是苏轼在想望他们。他没有查这首诗的写作年代,不考虑他写这首诗时还有别的诗里也提到“欧、梅”。这样一考查,这首诗是崇宁元年十二月中作。他在崇宁元年六月里作的诗里写的欧梅,都指太平州官妓。他在这年十二月,已罢太平州,所以说“今日望欧梅”了。光这样考查还不够,再查诗里的“淮南风月主”是指张耒,张耒时方贬黄州安置,黄州宋属淮南路,故称他为“淮南风月主”,与诗题的“次韵文潜”相合。这样说还不够,再举出吴渊所记“欧梅歌舞”来作证。说明钱先生要纠正任渊注的错误,要经过多方考证,要举出多种证据,才能下一结论。从这里告诉我们,要读懂一首诗,对于诗中的疑难问题,经过怎样的反复探讨,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来。

  有人对钱先生这种解释提出不同意见,认为黄庭坚诗:“眇然今日望欧梅”,任渊注:“王羲之贴云:”当今人物眇然。‘“眇然指人物已不在,故想望欧阳修、梅舜俞,任渊注不误。按王羲之贴的”人物眇然“,”眇然“形客人物,是指人物不在。黄诗”眇然今日望欧梅“,”眇然“指”望“,这个”眇然“,如《庄子。德充符》,”眇乎小哉“之意,即有状微小意。因欧梅指太平州官妓,故用眇然来想望;倘指欧阳修、梅圣俞,则为黄庭坚推尊的前辈名公,不能称眇然望了。这是说同一个”眇然“,用来指人物是一个意义,用来指”望“是另一个意义,不可混淆。这更证明钱先生解释的正确。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27 02:48

(七)元好问论黄庭坚诗解
                 
  遗山诗中“宁”字,乃“宁可”之意,非“岂肯”之意。如作“岂肯”解,则“难将”也,“全失”也,“宁下”也,“未作”也,四句皆反对之词,偏面复出,索然无味。作“宁可”解,适在第三句,起承而转,将合先开,欲收故纵,神采始出。其意若曰:“涪翁虽难亲少陵之古雅,全失玉溪之精纯,然较之其门下江西派作者,则吾宁推涪翁,而未屑为江西派也”:是欲抬山谷高出于其弟子。然则江西派究何如。乃紧接下一绝曰:“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盖举后山以概其余西江诗人,此外比诸郐下,不须品题。遂系以自述一首,而《论诗绝句》终焉。《遗山集》中于东坡颇推崇,《杜诗学引》称述其父言:“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而《论诗绝句》伤严寡恩如彼,倘亦春秋备责贤者之意。遗山所深恶痛绝,则为江西派,合之《中州集自题》绝句,更彰彰可见。(153页)

  这一则讲元好问《论诗》中论黄庭坚的诗:“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钱先生先抓住”宁“字来讲,认为是”宁可“的”宁“,即宁可向黄庭坚拜倒,不作江西诗派中人。即把黄庭坚突出于江言诗派以外,认为黄庭坚还是可取的。虽然黄庭坚的诗不如杜甫诗的古雅,全失李商隐诗的精纯,但还是好的。元好问为什么要向黄庭坚下拜,在《论诗》里没有说。《论诗》说的”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称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为”新“。但黄庭坚论诗并不主张”新“,因此这跟黄庭坚无关。又说:”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这是批评陈师道作诗时,闭门苦思。即把陈师道代表江西诗派,贬低陈师道即贬低江西诗派。钱先生又引元好问《杜诗学引》称“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朱弁《风月堂诗话》:“山谷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元好问“宁下涪翁拜”,可能就为了这点。所以他的诗里就称杜甫的古雅,李商隐的精纯,认为黄庭坚都不及。虽不及,但他“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混成地步”,所用的工夫还是好的,所以还推重他吧。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27 03:22


(八)元好问评苏诗
                 
  《纪文达公文集》卷九《赵渭川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诗抄序》云①:“东坡才笔,横据一代,未有异词。而元遗山《论诗绝句》乃曰②:”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苏诗百态新‘;又曰:“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言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二公均属词宗,而元之持论,若不欲人钻仰于苏黄者,其故殆不可晓。余嘉庆壬戌典会试三场③,以此条发策,四千人莫余答也。惟揭晓前一夕,得朱子士彦卷,对曰:南宋末年,江湖一派④,万口同音,故元好问追寻源本,作是惩羹吹虀之论;又南北分疆,未免心存畛域,其《中州集》末题诗⑤,一则曰:”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⑥;一则曰:“若从华实论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⑦。’词意晓然,未可执为定论也。喜其洞见症结,急为补入榜中“云云。《策问》五道见卷十二。按此说是矣而尚未尽。

  “华实”二字,正可与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参观。钱竹汀《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云⑧:“吕本中《江西诗派图》意在尊黄涪翁⑨;后山与黄同在苏门,诗格亦不相似,乃抑之入江西派,诞甚矣。元遗山云:”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西江社里人‘;又云:’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遗山固薄黄体而不为,亦由此辈尊之过当,故有此论“云云。竹汀是节亦有语病,而差与纪序相发。遗山”诗到苏黄尽“一绝后即曰:”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宜时。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此绝亦必为东坡发。”俳谐怒骂“即东坡之”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山谷《答洪驹父》第二书所谓⑩:”东坡文章短处在好骂“,杨中立《龟山集》卷十《语录》所谓⑾:”子瞻诗多于讥玩“;戴石屏《论诗》十二绝第二首所谓⑿:”时把文章供戏谑,不知此体误人多。“

  “岂宜时”即东坡之“一肚皮不合时宜”,《遗山文集。东坡诗雅引》曰⑿:“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云云,绝句中“坡诗百态新”之“新”字、“雅言都不知”之“雅”字,皆有着落。按《后山诗话》亦云⒀:“诗欲其好则不好,苏子瞻以新。”(151—152页)


       ①纪文达公:清纪昀谥文达,有《纪文达公遗集》文十六卷,诗十六卷。《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诗》四卷,清黄璟撰。
  ②元遗山:金元好问号,有《论诗三十首》。
  ③嘉庆壬戌:1802年。会试:在京师考进士试。
  ④江湖派:南宋陈起编《江湖小集》九十五卷,录六十二家诗,称他们为江湖派,有洪迈、叶绍翁等人。
  ⑤《中州集》:十卷,元好问编,选金代诗。
  ⑥江西唾:江西诗派的残余,即不仿效江西派作品。曾郎;曾慥,有《皇宋诗选》五十七卷,选为二百余家,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诗都不选,摹仿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不选李白杜甫。这是说,金人不取江西诗派,不是仿照曾慥的不选黄庭坚诗。
  ⑦锦袍:《隋唐嘉话》:武后游龙门,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锦袍。东方虬受赐未安,宋之问诗就,文理兼美,乃就夺锦袍赐之。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平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
  ⑧钱竹汀:清钱大昕号,有《十驾斋养新录》二十卷。
  ⑨吕本中:著《江西诗社宗派图》,推黄黄庭坚(涪翁),以陈师道(后山)列入江西派。
  ⑩洪驹父:宋洪刍字。
  ⑾杨中立:宋杨时字,有《龟山集》四十二卷。
  ⑿戴石屏:戴复古字,有《石屏集》六卷。
  ⑿遗山文集》:四十卷,金元好问撰。
  ⒀《后山诗话》:一卷,宋陈师道撰。


  这一则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中论苏轼黄庭坚诗。纪昀提出问题:元好问《论诗》说:“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苏诗百态新。”即认为“苏诗百态新”不好,苏门果真有忠臣,应该起来反对“苏诗百态新”。为什么要反对“苏诗百态新”呢?又说:“只言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只说诗到苏轼、黄庭坚已到了尽头,沧海横流又是谁呢?这是说苏诗的百态新加上黄诗,造成沧海横流。那末,对苏黄诗不满又是为什么呢?

  他说“其故殆不可晓”。因此纪昀做考官时出了这个问题。考生朱士彦认为宋在南,金在北,南北分隔。北人看不起南人,认为南人未必胜过北人,因此元好问的贬低苏黄,未为定论。即认为元好问提的问题,是出于北人贬低南人的私心,并不正确。

  钱先生认为这样回答还不够。又引钱大昕说,认为江西派等人推尊黄庭坚过分,引起元好问的反感,所以要贬低苏黄。钱先生认为钱大昕的说法也不够。钱先生指出元好问又有“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宜时”,是批评苏诗好骂的缺点。认为今人学了苏诗的好骂,反去批评古人的拙劣,“认为古人除开雅言别的都不知道。即批评苏诗的好骂,苏诗的百态新,都不是雅言,不够雅正。黄庭坚也指出苏轼文章的短处在好骂。

  杨时指出苏轼诗多讥玩,即讥讽开玩笑。戴复古认为把文章供戏谑是不好的。元好问又说:“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即批评苏轼文章的不够雅正。这样看,所谓“苏诗百态新”的“新”,即《后山诗话》说的“苏子瞻以新”,认为“新”不好,即认为苏诗的“新”失去雅正,即“不能近古”,不够雅所以不好。

  元好问《论诗》又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谢灵运尝诗思不成,忽梦谢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似有神助。那末元好问也赞成“新”的,为什么又反对“苏诗百态新”呢?原来他反对的“百态新”,即反对苏诗的“俳谐怒骂岂宜时”,认为“俳谐怒骂”不宜入诗,一入诗即有失雅正。“池塘生春草”这句新而自然,不失雅正,所以得到他的称赏。他《论诗》又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审渊明是晋人。”称赞陶渊明的诗是“天然万古新”的,这个“新”跟自然和性情真淳结合,所以是好的。这样看来,苏诗的“百态新”,除了“俳谐怒骂”以外,也有很多自然真淳的好诗,应该归入元好问赞赏的“新”字中去。

  元好问反对的苏诗“百态新”,应限于“诽谐怒骂”一类的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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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诗三十首 其一(金末元初·元好问)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论诗三十首 其二(金末元初·元好问)
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

论诗三十首 其三(金末元初·元好问)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论诗三十首 其四(金末元初·元好问)
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

论诗三十首 其五(金末元初·元好问)
百年才觉古风回,元祐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论诗三十首 其六(金末元初·元好问)
乱后玄都失故基,看花诗在只堪悲。刘郎也是人间客,枉向东风怨兔葵。

论诗三十首 其七(金末元初·元好问)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仍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论诗三十首 其八(金末元初·元好问)
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
按:【注释】:钟嵘评张华诗,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论诗三十首 其九(金末元初·元好问)
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无复见前贤。纵横正有凌云志,俯仰随人亦可怜。

论诗三十首 其十(金末元初·元好问)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一(金末元初·元好问)
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二(金末元初·元好问)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三(金末元初·元好问)
笔底银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饭山前。世间东抹西涂手,枉着书生待鲁连。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四(金末元初·元好问)
撼树蚍蜉自觉狂,书生技痒爱论量。老来留得诗千首,却被何人校短长?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五(金末元初·元好问)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色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六(金末元初·元好问)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七(金末元初·元好问)
斗靡夸多费览观,陆文犹恨冗于潘。心声只要传心了,布谷澜翻可是难。
按:【注释】:陆芜而潘净,语见《世说》。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八(金末元初·元好问)
出处殊途听所安,山林何得贱衣冠?华歆一掷金随重,大是渠侬被眼谩。

论诗三十首 其一十九(金末元初·元好问)
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金末元初·元好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一(金末元初·元好问)
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垒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二(金末元初·元好问)
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三(金末元初·元好问)
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四(金末元初·元好问)
切响浮声发巧深,研摩虽苦果何心!浪翁水乐无宫徵,自是云山韶濩音。
按:水乐,次山事。又其《欸乃曲》云:“停桡静听曲中意,好似云山韶濩音”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五(金末元初·元好问)
万古幽人在涧阿,百年孤愤竟如何?无人说与天随子,春草输赢较几多。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六(金末元初·元好问)
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玉川卢?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七(金末元初·元好问)
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八(金末元初·元好问)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论诗三十首 其二十九(金末元初·元好问)
切切秋虫万古情,灯前山鬼泪纵横。鉴湖春好无人赋,夹岸桃花锦浪生。

论诗三十首 其三十(金末元初·元好问)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自注:“柳子厚,宋之谢灵运。”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31 02:31

(九)注明诗旨               
                             
  (黄庭坚)《次韵题粹老客亭诗后》:“客亭长短路南北,衮衮行人那得知。惟有相逢即相别,一杯成喜只成悲。”青神注引韦应物诗①:“此日相逢非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按仅道末句来历,未明诗旨。《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六《跋胡少汲与刘邦直诗》,引其诗有曰:“梦魂南北昧平生,邂逅相逢意已倾;同是行人更分首,不堪风树作离声”,可以参印。客亭乃旅途暂歇止处,《楞严经》卷一所谓:“譬如行客,投寄旅亭,或宿或食。宿食事毕,俶装前途,不遑安住。”亦有素昧平生,忽同投止,虽云萍偶遇,而针芥相亲,如王子渊《四子讲德论》所谓②:“非有积素累旧之欢,皆途觏卒遇,而以为亲者。”羊胛易熟③,马足难停,各趁前程,无期后会,逢真草草,别愈依依。山谷诗即其意。胡诗似反用唐长孙佐辅《别友人》:“谁道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337—338页)


       ①青神:史容号,注《山谷外集诗》。
  ②王子渊:王褒字,论见《文选》。
  ③羊胛易熟:喻时间短促。


  这一则讲注解要探索诗的意旨,引史容注黄庭坚诗,有“未明诗旨”的。这首诗的末句是“一杯成喜只成悲。”史容注了这句话的出处,这是好的。但这句话包括这首诗的主旨是什么,没有注。再看注引韦应物的诗:“此日相逢非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

  此日相逢是喜,但此日已非旧日,是悲。这个悲喜的变化,由于此日与旧日的不同。但黄庭坚诗,写本不相识的人,在客亭相会,王勃《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与韦应物诗写客中与旧日友相逢不同,那他的“一杯成喜只成悲”,就与韦应物的所以悲喜是不同的,但又为了什么?没有说,所以“未明诗旨”了。怎样来说明诗旨?钱先生引《楞严经》来说明萍水相逢的相亲,再引王褒《四子讲德论》说明途中猝遇的相亲,这样说明虽本不相亲,却“逢真草草,别愈依依”,即写出客中作别的依依不舍的感情,这样来点出诗旨。又用胡少汲诗来作比照,从中可以说明诗旨。钱先生又指出胡诗反用长孙佐辅诗,长孙佐辅诗认为还不如行路人本来是无情的,胡诗却写离情。

  这说明注解一首诗,光引字句的出处不够,还要注明诗旨,注明诗旨可用有关的诗句或情事作参照。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31 02:42

(一○)注诗要识用典意               
                             
  (黄庭坚)《再次韵寄子由》①:“风雨极知鸡自晓,雪霜宁与菌争年。何时确论倾樽酒,医得儒生自圣颠。”自注:“出《素问》②。”青神注引《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庄子》:“朝菌不知晦朔”;小杜诗③:“蟪蛄宁与雪霜期”;《难经》④:“狂、颠之病,何以别之。自高贤也,自辩智也,自贵倨也,妄笑好歌乐也。”按山谷整联实点化晋唐习用俪词,青神未识其全也。《风雨》诗当引末章之“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郑笺》云⑤:“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是以刘孝标《辩命论》云⑥:“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岂有息哉。“较”鸡鸣喈喈“,更切山谷用意。陆机《演连珠》末章云:”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文选》李善注:”冒霜雪而松柏不调。鸡善伺晨,虽阴晦而不辍其鸣。“《晋书。载记吕光传》载吕光遗杨轨书云:”陵霜不凋者,松柏也。临难不移者,君子也。何图松柏凋于微霜,而鸡鸣已于风雨。“又《晋书。桓彝等传》史臣曰:”况交霜雪于杪岁,晦风雨于将晨。“盖两事相俪久矣。

  曰“鸡鸣已”,曰“晦风雨”,皆以《风雨》末章为来历。山谷同时人曾子开《曲阜集》⑦卷四《次后山陈师道见寄韵》亦云:“松茂雪霜无改色,鸡鸣风雨不愆时。”与山谷此联渊源不二。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自注误以“狂”为“颠”,青神引文附和之,而未纠正,“自圣”乃《难经》五十九所谓“狂疾始发之候”,若夫“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初不“自高贤,妄笑乐”。今世术语言“躁”与“郁”,略当“狂”与“颠”之别矣。(340页)


       ①子由:苏辙字,北宋散文家。
  ②《素问》:二十四卷,古医书。
  ③小杜:杜牧称小杜,别于杜甫称老杜。
  ④《难经》:二卷,扁鹊撰,古医书。
  ⑤郑笺:汉郑玄对《诗经》的注解。
  ⑥刘孝标:梁刘峻字。《辩命论》见《文选》。
  ⑦曾子开:宋曾肇字,有《曲阜集》四卷。


  这一则讲注解要确切,要识得作者用典故的含意。这里引黄庭坚的两句诗及史容的注来作说明。黄庭坚诗:“风雨极知鸡自晓”,史容注:《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这样注也对,不过对“鸡自晓”不切。因此钱先生指出当注《诗。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所以要引这两句,是据《郑笺》说:“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在引了这两句外,最好再引《郑笺》,提出“守时而鸣”来,这样就切合“鸡自晓”了。不仅这样,还点出“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把黄庭坚这句诗的用意也点出来了。再说黄庭坚用这个典故,还有他用六朝文的意思在内,因此钱先生又引刘峻《辩命论》里的话,来说明作者这样说“鸡自晓”的用意。

  钱先生又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来考虑,联系作者引用六朝文,引出陆机《演连珠》来,点明“晨禽之察”,称鸡为晨禽,正结合“守时而鸣”。再用“寒木之心”来对,就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这就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了。陆机称“迅风陵雨”,即疾风暴雨,更夸张了。

  又黄庭坚诗作“宁与菌争年”,即岂与菌争年。史容注:“《庄子。逍遥游》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杜牧《题魏文贞》:”蟪蛄宁与雪霜期,贤哲难教俗士知。‘诗意谓松柏冒霜雪,岂与朝菌较修短耶?“史容这个注是好的,指出朝菌是朝生夕死,所以它不知道阴历的月初(朔)月底(晦)。蟪蛄过不了冬,所以不知春秋。它们都是生命短促的,所以是”小年“。史容的注,他只引”朝菌不知晦朔“,好像和原句的”雪霜“无关了,所以又引了”蟪蛄不知春秋“,但这句也没有点出”雪霜“来,所以又引了杜牧诗:”蟪蛄宁与雪霜期。“这样”雪霜“点出来了。但”雪霜“是结合“蟪蛄”来说的,不结合“朝菌”,所以史容在注里把“蟪蛄不知春秋”也引了,这是好的。但原诗用“雪霜”还有“冒霜雪而松柏不凋”的意思,即把鸡鸣不已与松柏不凋两事连用,由来已久,钱先生举出陆机《演连珠》、晋吕光遗杨轨书、《晋书》史臣曰,直到宋曾肇的诗,都把这两事联用,所以黄庭坚诗里用“雪霜”也有把这两事联用的意思在内。史容注没有指出这一点,没有点出作者用“雪霜”的用意,是不够的。

  又用“雪霜”本指“冒雪霜而松柏不凋”说,但原句不指松柏,却说“宁与菌争年”,钱先生指出:“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用“雪霜”是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含有指松柏意,因此这里有松柏岂与茵争年意,用菌来反衬松柏的长年,这里运用修辞的反衬手法,史容没有指出来,又是不足处。最后,黄诗说的“自圣”,钱先生指出本于《难经》“狂疾始发之候”。即是狂疾的病,不是颠疾。又“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史容引作”自高贤,妄笑乐“都与”自圣“不合。指出史容注的错处。从这里看出钱先生对注解研究的深入与细致。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12-31 02:58

(一一)理趣诗解               
                             
  《鹤林玉露》卷八曰①:“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上两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不把做景物看。“魏鹤山《黄太史集序》曰②:”山谷晚岁诗,所得尤深。以草木文章,发帝机杼,按指《雨丝》诗。以花竹和气,验人安乐。“按指《斌老病起游东园》诗。

  明王鍪《震泽长语》卷下③《文章》门曰:“‘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人与物偕,有吾与点也之趣。‘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又若与物俱化。谓此翁不知道,殆未可也。”清尤侗《艮斋杂说》卷二亦曰:“杜诗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邵尧夫诗云:“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④子美非知道者,何与尧夫之言若有合也。

  予为集一联云:“水流云在,月到风来。‘对此景象,可以目击道存矣。”(229页)


       ①《鹤林玉露》:十六卷,宋罗大经撰。
  ②魏鹤山:宋魏了翁,筑室白鹤山下,学者称鹤山先生。
  ③王鍪:有《震泽长语》二卷,分经诗、文章等。
  ④邵尧夫:邵雍字,宋理学家。


  这一则讲理趣诗。如杜甫《绝句》,“或谓此诗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

  上两句见两
其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咏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鹤称玉露》)这里指出,对杜甫的《绝句》,看出其中含有道理,这个道理即”见两间(天地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这个道理含蓄在景物中,所以是理趣诗。又如杜甫《江亭》,借”水流“缓缓和”云在“,联系”心不竞“ “意俱迟”,结合景物来表达心意。还如石曼卿《题章氏园亭》诗:“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从“禽对语”里悟出“乐意相关”,从“树交花”里悟出“生香不断”,这也是结合景物来说明情趣。再像“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写出作者对景物的感受,野色无边,水天一色。魏了翁讲黄庭坚的诗,称《雨丝》诗:“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密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光错综天经眼,草木文章帝杼机。原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这是用雨丝可以使草木开花,成为草木文章,代替天帝的杼机,转为君王的朝衣。这就是就景物发挥理论。又《斌老(黄斌老)病起游东园》:“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时从物外赏,自瓮酒中味。”

  从花竹的和气里,体会人心的安乐。从景物中联系人的心情,像《论语。先进》里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是说,杜甫从自然景物中有体会,跟曾点的说法相似,曾点说得到孔子的赞许。宋理学家邵雍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对自然景物也有体会,说明跟杜甫的理趣诗有一致处。这里在形式上有两种:“迟日江山丽”一首只写景物的美好,跟“月到天心处”一致,不写作者的体会,作者的体会含蓄在诗中不写出来。一种是“水流心不竞”,作者的体会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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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乡张氏园亭(宋·石延年)
亭馆连城敌谢家,四时园色斗明霞。窗迎西渭封侯竹,地接东陵隐士瓜。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纵游会约无留事,醉待参横月落斜。

月波楼(宋·郑獬)
古壕凿出明月背,楼角飞来兔影中。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
溪藏画舫青纹接,人住荷花碧玉丛。谁把金鱼破清暑,晚云深处待归风。

次韵雨丝云鹤二首 其二(宋·黄庭坚)
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密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
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

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 其一(宋·黄庭坚)
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时从物外赏,自益酒中味。
斸枯蚁改穴,扫箨笋迸地。万籁寂中生,乃知风雨至。

清夜吟(宋·邵雍)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4-1-3 06:00

(一二)理趣和理语解               
                             
  (1)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竞”,太白之“水与心俱闲”,均现心境于物态之中,即目有契,着语无多,可资“理趣”之例。香山《对小潭寄远上人》云:“小潭澄见底,闲客坐开襟。借问不流水,何如无念心。彼惟清且浅,此乃寂而深。是义谁能答,明朝问道林”;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维,只是“理语”耳。(547页)


  这一则讲“理趣”和“理语”的分别,常建《破山寺后禅院》:“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看到山光、潭影,体会到“悦鸟性”、“空人心”,即自然界的风光适于鸟类的生活,使人忘掉各种烦恼,这种道理,结合景物来写,写得比较含蓄。只说“悦鸟性”,不说适于鸟类的生活。只说“空人心”,不说使人忘掉各种烦恼。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李白的“水与心俱闲”,也都一样。看见水缓缓流,云停着不流走,就产生“心不竞”“意俱迟”的感觉。看到“水”的悠闲,产生悠闲的心意。这都是结合景物来透露一点心情,不讲道理,道理含蓄着不点明,所以是“理趣”。

  白居易的诗,写了景物,不是透露一点心情,是把道理都讲出来了,讲水的“清且浅”,比心的“寂而深”,把水的“不流”,比心的“无念”,这样一讲,就是“理语”而不是“理趣”了。

  (2)
  余尝细按沈氏著述①,乃知“理趣”之说,始发于乾隆三年为虞山释律然《息影斋诗钞》所撰序,按《归愚文钞》中未收。略曰:“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王右丞诗②:”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韦苏州诗③:’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柳仪曹诗④:“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皆能悟入上乘。宋人精禅学者,孰如苏子瞻⑤;然赠三朵花云:”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意尽句中,言外索然矣。“

乾隆九年沈作《说诗晬语》⑥,卷下云:”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邵子则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正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东坡则云:”两手’云云。言外有余味耶。“乾隆二十二年冬选《国朝诗别裁》,《凡例》云:”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趣,不贵下理语“云云,分剖明白,语意周匝。乾隆三十六年冬,纪晓岚批点《瀛奎律髓》⑦,卷四十七《释梵类》有卢纶、郑谷两作,纪批皆言:”诗宜参禅味,不宜作禅语“;与沈说同。随园故持别调,适见其未尝以虚心听、公心辩耳⑧。本归愚之例,推而稍广。则张说之之”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江中诵经》。太白之”花将色不染,心与水俱闲“;常建之”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朱湾之”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九日登青山》。皆有当于理趣之目。而王摩诘之“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按归愚谓摩诘不用禅语,未确。如《寄胡居士》、《谒操禅师》、《游方丈寺》诸诗皆无当风雅,《愚公谷》三首更落魔道,几类皎然矣。孟浩然之“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刘中山之“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一作香山诗。白香山之“言下忠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顾逋翁之“定中观有漏,言外证无声”;李嘉祐扩之“禅心起忍辱,梵语问多罗”;卢纶之“空门不易启,初地本无程”;曹松之“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则只是理语而已。(223—224页)

       ①沈氏:沈德潜,字归愚。著有《说诗晬语》、《唐诗别裁》等书。
  ②王右丞:王维,字摩诘。官至尚书右丞。
  ③韦苏州:韦应物,曾做苏州刺史。
  ④柳仪曹:柳宗元,字子厚。
  ⑤苏子瞻:苏轼字。
  ⑥《说诗晬语》二卷,沈潜德论诗之作。
  ⑦纪晓岚:纪昀字。《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编,选唐宋五七言近体诗加批语。
  ⑧随园:袁枚《随园诗话》卷三:“或曰:”诗无理语,予谓不然。‘“见《谈艺录》222页。钱先生指出袁枚说的”理语“,只是格言,与”理趣“不同。


  这则讲“理趣”,“理趣”与“理语”不同。理语是在诗中说理,是抽象的:“理趣”是通过形象来表达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是诗的。钱先生考证沈德潜讲理趣之说,始于乾隆三年的一篇序文,指出“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即诗贵有理趣,不贵有理语。接下来举出具体例句:王维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写诗人的游览,走到水尽疑无路处,可以坐着看云的起时,是写景物,不是说理,但其中含有理,即到走不通时,不必失望悲观,可以静观事物的变化。又:“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即在松风吹、山月照时,不必感到孤独寂寞,正可以解带弹琴,领略幽静的趣味,说明幽静的可喜。又韦应物诗:“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念经声在深竹,指斋外有竹林,念经时没有人听,只有声在竹林中。高斋空掩扉,没有人来,写出隐居的幽静境界。又:“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写山中水石相激作雷声,这里含有两物本是静的,相激会发巨响的道理。柳宗元诗:“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这里写月亮,写泉声鸟声,还写山中的幽静的境界。又:“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人忘掉机心,才能看到山花飘落到幽静的门上。这些诗句,都从景物中悟出一种道理或情境来,所以是理趣,不是理语,是诗,不是说理。苏轼《三朵花》序称房州有异人,常戴三朵花,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诗称:“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王文诰注:“佛经,人身如瓶,神识如雀。”

  两手欲遮,即欲阻止神识不飞出去,是办不到的。“佛书,人有逃死者,入井,则遇四蛇伤足而不能下。四蛇以喻四时。”这是说,要求神识保持在身内,四时无害,不可能。

  这两句不是通过景物来寓意,是用佛教的说法来讲的,是理语不是理趣。又引杜甫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江山花柳待人去欣赏,指出大自然是无私心的。又:“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说明环境影响的重要。又:“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说明看到水流云在,争竞的心停滞了。都是理趣,是诗。宋代邵雍的诗:“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冬至一阳生,冬至节一个阳气开始发动处,万物还没有生长的时候。这是理学家在说理,是理语,不是理趣。

  袁枚《随园诗话》驳沈德潜诗无理语的说法,卷三:“或曰:诗无理语。予谓不然。

  《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何尝非理语,何等古妙。”按《诗。大雅。文王》,“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孙子。”这是说,美好的文王,啊,光明而尊敬,固守啊天命,抚有商朝的子孙。穆穆,美好。于,叹美辞。

  缉熙,光明。止,助词。假,固守。“于缉熙敬止”,赞叹文王的光明敬慎,是感叹句,是说明文王的光明敬慎,不是说理。《诗。大雅。思齐》:“不闻亦式,不谏亦入。”

  指文王不闻善言,也自敬慎;不听见谏劝,也入于道德。这两句说明文王的德行,不是凭空说理。诗写形象,可以叙事,可加说明,以上的话,属于说明部分,不是凭空说理。

  袁枚这话是不确的。

  《瀛奎律髓》卷四十七,卢纶《题云际寺上方》:“空门不易启,初地本无程。”

  纪昀批:“不好处正在言禅。诗欲有禅味,不欲着禅语。”空门两句指佛门不易开,即出家做和尚不容易。“初地”当指初禅地,指佛家修禅定是没有程限的。这是佛家语,是禅语,好比理语,不是理趣。再像唐代张说:“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从澄江明月交辉中,感到水月空明,写出一种境界,是理趣。“应是色成空”是对景物的说明,理趣中可以用说明句。李白:“花将色不染,心与水俱闲。”从花的不染色里减到色(指色、声、香、味、触五境)的不染,从水的闲引起心的闲,即从景物中引起感触,是理趣。常建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从山光引起鸟悦,从潭影引起心空,也是借景物来引起感触。朱湾的“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从水空一色,引出云与我都无心的感想,也是借景物来抒感,是理趣。再像王维的“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天眼指佛家能看到一切人们看不到处。法身指佛家所称佛法所成的身。即山河在天眼里,世界在法身中,即山河世界都在佛法笼罩之中,即讲佛法。孟浩然的“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从理和空来说,知道无我,讨厌有形,是说理。刘禹锡的“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是说理。白居易的“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是说理。顾况的“定中观有漏,言外证无声。”佛家在禅定中观察有烦恼,言外之音证明是无声的,是说理。李嘉祐的“禅心起忍辱,梵语问多罗。”佛家禅定的心,起于忍辱,佛教的梵语问多罗树叶,即贝叶,写佛经用,即问佛经,也是理语。曹松的“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有所作为,嫌于假借佛事,没有心境才是真的机缘。也是说理。这节用了不少具体例句,说明理趣与理语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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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破山寺后禅院(唐·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江亭(唐·杜甫)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二首 其一(唐·李白)
远公爱康乐,为我开禅关。萧然松石下,何异清凉山。
花将色不染,水与心俱闲。一坐度小劫,观空天地间。


对小潭寄远上人(唐·白居易)
小潭澄见底,闲客坐开襟。借问不流水,何如无念心。
彼惟清且浅,此乃寂而深。是义谁能荅,明朝问道林。

终南别业(唐·王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酬张少府(唐·王维)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若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神静师院(唐·韦应物)
青苔幽巷遍,新林露气微。经声在深竹,高斋独掩扉。
憩树爱岚岭,听禽悦朝晖。方耽静中趣,自与尘事违。

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唐·韦应物)
凿崖泄奔湍,称古神禹迹。夜喧山门店,独宿不安席。
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
贻之道门旧,了此物我情。

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唐·柳宗元)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巽公院五咏 禅堂(唐·柳宗元)
发地结菁茅,团团抱虚白。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
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析。万籁俱缘生,窅然喧中寂。
心境本洞如,鸟飞无遗迹。

三朵花,并叙(宋·苏轼)
房州通判许安世,以书遗予言:「吾州有异人,常戴三朵花,莫知其姓名,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能作诗,皆神仙意。又能自写真,人有得之者。」许欲以一本见惠,乃为作此诗。

学道无成鬓已华,不劳千劫漫烝砂。归来且看一宿觉,未暇远寻三朵花。
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画图要识先生面,试问房陵好事家。

后游(唐·杜甫)
寺忆新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秋野五首 其二(唐·杜甫)
易识浮生理,难教一物违。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
衰老甘贫病,荣华有是非。秋风吹几杖,不厌此山薇。

冬至吟(宋·邵雍)
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起处,万物未生时。
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此言如不信,更请问庖羲。


江中诵经(唐·张说)
实相归悬解,虚心暗在通。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

九日登青山(唐·朱湾)
昔人惆怅处,系马又登临。旧地烟霞在,多时草木深。
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想见龙山会,良辰亦似今。

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唐·王维)
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
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莫怪销炎热,能生大地风。


愚公谷三首 其一(唐·王维)
愚谷与谁去,唯将黎子同。非须一处住,不那两心空。
宁问春将夏,谁论西复东。不知吾与子,若个是愚公。

愚公谷三首 其二(唐·王维)

吾家愚谷里,此谷本来平。虽则行无迹,还能响应声。
不随云色暗,只待日光明。缘底名愚谷,都由愚所成。

愚公谷三首 其三(唐·王维)
借问愚公谷,与君聊一寻。不寻翻到谷,此谷不离心。
行处曾无险,看时岂有深。寄言尘世客,何处欲归临。

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唐·孟浩然)
带雪梅初煖,含烟柳尚青。来窥童子偈,得听法王经。
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迷心应觉悟,客思未遑宁。

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 其二(唐·刘禹锡)
不出孤峰上,人间四十秋。视身如传舍,阅世似东流。
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中宵问真偈,有住是吾忧。

读禅经(唐·白居易)
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
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燄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

鄱阳大云寺一公房(唐·顾况)
尽日陪游处,斜阳竹院清。定中观有漏,言外證无生。
色界聊传法,空门不用情。欲知相去近,钟鼓两闻声。

奉陪韦润州游鹤林寺(唐·李嘉祐)
野寺江城近,双旌五马过。禅心超忍辱,梵语问多罗。
松林闲僧老,云烟晚日和。寒塘归路转,清磬隔微波。

题云际寺上方(唐·卢纶)
松高萝蔓轻,中有石床平。下界水长急,上方灯自明。
空门不易启,初地本无程。回步忽山尽,万缘从此生。

送德光(一作辉)禅师(唐·曹松)
天涯缘事了,又造石霜微。不以千峰险,唯将独影归。
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到后流沙锡,何时更有飞。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4-1-4 00:19

(一三)婉曲和理趣解
               
                             
  夫言情写景。贵有余不尽。然所谓有余不尽,如万绿丛中之著点红,作者举一隅而读者以三隅反,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其所言者情也,所写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写之不尽,而余味深蕴者,亦情也、景也。试以《三百篇》例之。《车攻》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写两小事,而军容之整肃可见;《柏舟》之“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举一家常琐屑,而诗人之身分、性格、境遇,均耐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写景而情与之俱,征役之况、岁月之感,胥在言外。

  盖任何景物,横侧看皆五光十色;任何情怀,反复说皆千头万绪;非笔墨所易详尽。倘铺张描画,徒为元遗山所讥杜陵之“珷玞”而已①。挂一漏万,何如举一反三。道理则不然。散为万殊,聚则一贯;执简以御繁,观博以取约,故妙道可以要言,着语不多,而至理全赅。顾人心道心之危微,天一地一之清宁②,虽是名言,无当诗妙,以其力直说之理,无烘衬而洋溢以出之趣也。理趣作用,亦不出举一反三。然所举者事物,所反者道理,寓意视言情写景不同。言情写景,欲说不尽者,如可言外隐涵;理趣则说易尽者,不使篇中显见。徒言情可以成诗:“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是也。专写景亦可成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也。惟一味说理,则于兴观群怨之旨③,倍道而驰,乃不泛说理,而状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写器用之载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无象者,托物以起兴,恍惚无朕者,著述而如见。譬之无极太极,结而为两仪四象④;鸟语花香,而浩荡之春寓焉;眉梢眼角,而芳悱之情传焉。举万殊之一殊,以见一贯之无不贯,所谓理趣者,此也。如心故无相;心而五蕴都空⑤,一尘不起,尤名相俱断矣。而常建则曰:“潭影空人心”,以有象者之能净,见无相者之本空。

  在潭影,则当其有,有无之用;在人心,则当其无,有有之相。洵能撮摩虚空者矣。又如道无在而无不在,王维则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见随遇皆道,触处可悟。道无在者,“莫向虚空里钉橛”是也,见《传灯录》卷十⑥。道无不在者,“将无佛处来与某甲唾”是也。见《传灯录》卷二十七。道非云水,而云水可以见道,《中庸》不云乎:“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道之上下察也”⑦;《传灯录》卷十四载李翱偈,亦曰:“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此理固儒释之所同窥也。(227—228页)


       ①杜陵之“珷玞”“珷玞(wǔfū武夫),像玉的石块。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元稹(微之)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里,称赞杜甫诗的排比铺张,元好问认为元稹不识杜甫诗的真正好处,赞美似玉的石块。
  ②人心道心之危微:《书(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注:“危则难安,微则难明。”云一地一之清宁:《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注:“一,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物皆各得此一以成。”
  ③兴观群怨之旨:《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集注》。“兴,感发志意。”观:“考见得失。”群:“和而不流。”怨:“怨而不怒。”
  ④无极太极,两仪四象:《周易。系辞上》:“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无极是产生太极的,太极是天地未分以前的一团元气;两仪是天地,四象是四时。
  ⑤五蕴:佛家称色(形相)、受(情欲)、想(意念》、行(行为)、识(心灵)为五蕴。
  ⑥《传灯录》:宋释道原撰《景德传灯录》的省称,专记禅宗各家语录。
  ⑦《中庸》:《礼记》中的一篇,宋儒把它抽出单行,为《四书》之一。“鸢飞戾(至)天,鱼跃于渊”,《诗。大雅。旱麓》篇句,注:“言上下察也。”


  这一则先讲诗的婉曲格,再讲理趣。所谓婉曲格,言情写景,在情景外有言外之音,即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如“万绿丛中一点红,闹人春色不须多。”写的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但从这一点红中已经衬出满园春色来了,所以说“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像《诗。小雅。车攻》,写的是马鸣萧萧,旗子悠扬飘荡两件小事,但从中看出军中肃静无喧哗,士兵不乱动,极写军容的整肃。又如《诗。邶风。柏舟》,写心的忧伤,如穿了不洗的污垢衣裳。讲的是一件小事,但诗里写的是一位正妻,正妻有这样感觉,正说明她的身份没有得到尊重,她的性格柔弱受欺,她的处境可悲,即有言外之意。再像《诗。小雅。采薇》,写从前出去参军时,杨柳依依,含有亲人依依不舍的送别的感情。现在归来,大雪纷飞,含有行旅的艰苦,从怀念亲人,到征役的情况,岁月的感慨,都在言外。因为人事是复杂的,所以诗人只选择人事中某些留有印象的事来写,通过这些小事来反映出没有说出的情意,这就构成诗的婉曲格。要是对所经历的事,都加以铺张描绘,在短篇中,不仅没有必要,而且不美了。在长篇中有些铺张描绘,别有作用。如杜甫《北征》,写他在安禄山作乱时,从凤翔回到鄜州的家里,到家时,看到“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当时是闰八月,他的娇儿没有袜穿。他的两个小女,衣裳破裂,用旧的刺绣布剪下来打补钉,弄得绣花布上的天吴水神和紫凤花纹,颠倒在短衣上。这样琐碎地写,是有作用的。他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说:“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他是士大夫,可以免交租税,免去服兵役,还这样穷困,那当时的平民百姓,还要交租税,还要服兵役,他们的极度穷困就可想而知了。在长篇叙事诗中细写琐屑的事,是通过这些描绘,来反映更广阔的生活。就更广阔的生活说,这些琐屑的描绘,还是有言外之意的。

  再讲理趣,假如讲人心的危而难安,道心的微而难明,那只是说理,是理语,不是理趣,不成为诗。至于言情的句子,如曹植《杂诗》:“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

  这是抒情,结合“去去”来说,不是抽象说理,是诗。再像写景,如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诗人从池塘里生长春草,园柳上鸣禽声的变化中,看到春天的蓬勃生机,这里也有言外之音,是诗。至于写物态来明理,写器用来明道,如常建的“潭影空人心”,以潭水清澄,能照物影,见到有象的潭水的清净,想到无象的人心的清虚,这是通过有象的潭影来说,所以是理趣。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首诗写《终南别业》,在终南山上。走到水尽头处,无路可走了,那就坐下来休息,可以欣赏云的起来,悟出随遇而安的道理,这是理趣。再像“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写的是鸢飞鱼跃,含有在上面在下面都可以观察。从具体事物中见道,是理趣。唐代李翱作的偈语,从云在青天和水在瓶里可以体会出道理来,即理趣,不是空洞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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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宋·王安石)
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

偈颂十八首(宋·释如净)
今朝五月正清和,榴花诗句入禅那。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颂古十二首 其九(宋·释智深)
裴公悟处绝譊讹,尺水能翻万丈波。霹雳机中反活眼,锋铓句里罢干戈。
峰头路,暂经过。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龚彦则送水栀小盆口占为谢(宋·蔡戡)
动人春色不须多,一点幽香叵奈何。檐卜林中谁折得,故令相恼病维摩。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4-1-7 06:10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4-1-6 17:12 编辑

(一四)折柳解               
                             
  《致酒行》:“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①;王注:“攀树而望行人之归,至于断折而犹未得归,以见迟久之意。”尚未中肯,试申论之。古有折柳送行之俗,历世习知。杨升庵《折杨柳》一诗咏此②,圆转浏亮,尤推绝唱,所谓:“垂杨垂柳绾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别离河上还江上,抛掷桥边与路边”(杨有仁编《大全集》卷三十③;参观梁元帝《折杨柳》:“垂柳复垂杨”,薛能《杨柳枝》第四首④:“抛向桥边与路边”)。然玩索六朝及唐人篇什,似尚有折柳寄远之俗。送一人别,只折一次便了;寄远则行役有年,归来无日,必且为一人而累折不已,复非“河上江上”,而是门前庭前。白香山《青门柳》⑤:“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邵谒《苦别离》⑥:“朝看相送人,暮看相送人,若遣折杨柳,此地无树根”;鱼玄机《折杨柳》⑦:“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翁绶《折杨柳》⑧:“殷勤攀折赠行客,此去江山雨雪多。”此赠别之折柳也。《乐府诗集》卷二十二《折杨柳》诸篇中⑨,有如刘邈:“高楼十载别,杨柳濯丝枝。摘叶惊开駃,攀条恨久离”;卢照邻:“攀折聊将寄,军中书信稀”;韦承庆:“万里边城地,三春杨柳节。不忍掷年华,含情寄攀折”;张九龄:“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李白:“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孟郊:“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又“枝疏缘别苦,曲怨为年多”。太白又有《宣城送刘副使入秦》云⑩:“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此寄远之折柳也。苟以宋诗解唐诗,则陈去非《简斋集》卷八《古别离》言赠别⑾:“千人万人于此别,柳亦能堪几人折”,文与可《丹渊集》卷十九《折杨柳》言寄远⑿:“欲折长条寄远行,想到君边已憔悴。”各明一义,阐发无剩矣。《古诗十九首》之九⑿:“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虽不言何“树”,而“感别经时”,攀条遗远,与《折杨柳》用意不二。长吉诗正言折荣远遗,非言“攀树远望”。

  “主父不归”,“家人”折柳频寄,浸致枝髠树秃,犹太白诗之言“长相思”而“折断树枝”,东野诗之言“累攀折”而“柔条不垂”、“年多”“别苦”而“枝”为之“疏”。太白、长吉谓杨柳因寄远频而“折断”,香山、邵谒、鱼玄机谓杨柳因赠行多而“折尽”以至断根;文殊而事同。盖送别赠柳,忽已经时,“柳节”重逢,而游子羁旅,怀人怨别,遂复折取寄将,所以速返催归。园中柳折频频寄,堪比唱“陌上花开缓缓归”也。行人归人,先后处境异而即是一身,故送行催归,先后作用异而同为一物,斯又事理之正反相成焉。越使及驿使“寄梅”事⒁,久成诗文典实,聊因长吉诗句,拈“寄柳”古俗,与之当对云。(379—381页)


  ①《致酒行》:李贺诗。王琦注:“《汉书》:”主父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汉武帝),上不省。资用乏,留久,诸侯宾客多厌之。‘“长吉引以自喻。
  ②杨升庵:明代作家杨慎号。
  ③杨有仁:明人,杨慎第三子。编有《大全集》。
  ④薛能:见《全唐诗》558卷。
  ⑤白香山:白居易,号香出居士,有《白居易集》七十一卷。
  ⑥邵谒:见《全唐诗》605卷。
  ⑦鱼玄机:女道士,见《全唐诗》804卷。
  ⑧翁绶:见《全唐诗》600卷。
  ⑨《乐府诗集》:一百卷,宋郭茂倩编撰。
  ⑩太白:李白字,有《李太白全集》三十六卷。
  ⑾陈去非:陈与义字,有《简斋集》十六卷。
  ⑿文与可:文同字,有《丹渊集》四十卷。
  ⑿《古诗十九首》:见《文选》。
  ⒀“寄梅”事: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哗,并赠哗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见《太平御览》卷九十○。


  这一则讲古代的折柳赠别,从李贺《致酒行》里的“折柳”讲起。因钱先生评王琦注“未中肯”,牵涉到对“折柳”的正确理解,所以归入“鉴赏”类。王琦注认为主父偃西游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以见迟久不归之意。照王注,把柳枝折断,表示他迟迟不归。这样说不中肯。钱先生指出,古代折柳送行有两种:一种是送别时折柳送行,举明杨慎的《折杨柳》,点明“别离河上还江上,抛掷桥边与路边。”在桥边送别时,折柳送行,行人走时,把柳枝抛掷桥边。在江边送行时,折柳送别,行人上路时,把柳枝抛掷路边。在这里,钱先生不光讲折柳送别,还赞杨慎这首诗,“圆转浏亮,尤为绝唱。”

  钱先生又讲到梁元帝《折杨柳》:“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这不像送别折柳,是怀念故乡而折柳。同心同折,当是家人在怀念远人,远人在怀念家人,所以称同心同折了。唐薛能《柳枝》:“游人不折还堪恨,抛向桥边与路边。”

  这跟杨慎的“抛掷桥边与路边”相似,说游人不折,当指游子不折,还是送行的人折的吧。

  钱先生又举出折柳送人的例子,有白居易、邵谒、鱼玄机、翁绶四例。又指折柳寄给远人的诗,有刘邈、卢照邻、韦承庆、张九龄、李白、孟郊的诗。又举出宋陈与义、文同两例,各明一义。再归结到李贺诗的折柳遗远。最后以折梅寄运与折柳寄远相对,说明有折柳寄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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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酒行(唐·李贺)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瑞鹧鸪 咏柳(明·杨慎)
垂杨垂柳绾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金茧抱春寒食后,玉蛾翻雪暖风前。 
别离江上还河上,抛掷桥边与路边。游子魂销青塞月,美人肠断翠楼烟。

杂曲歌辞 其一十五 杨柳枝(唐·薛能)
狂似纤腰嫩胜绵,自多情态竟谁怜。游人不折还堪恨,抛向桥边与路边。

青门柳(唐·白居易)
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苦别离(唐·邵谒)
十五为君婚,二十入君门。自从入户后,见君长出门。朝看相送人,暮看相送人。若遣折杨柳,此地树无根。愿为陌上土,得作马蹄尘。愿为曲木枝,得作双车轮。安得太行山,移来君马前。

折杨柳(唐·鱼玄机)
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愿得西山无树木,免教人作泪悬悬。

折杨柳(唐·翁绶)
紫陌金堤映绮罗,游人处处动离歌。阴移古戍迷芳草,花带残阳落远波。台上少年吹白雪,楼中思妇敛青蛾。殷勤攀折赠行客,此去关山雨雪多。

折杨柳(唐·卢照邻)
倡楼启曙扉,杨柳正依依。莺啼知岁隔,条变识春归。露叶凝愁黛,风花乱舞衣。攀折聊将寄,军中音信稀。

横吹曲辞 折杨柳(唐·韦承庆)
万里边城地,三春杨柳节。叶似镜中眉,花如关外雪。

征人远乡思,倡妇高楼别。不忍掷年华,含情寄攀折。

折杨柳(唐·张九龄)
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迟景那能久,芳菲不及新。更愁征戍客,容鬓老边尘。

横吹曲辞 折杨柳(唐·李白)
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花明玉关雪,叶暖[url=]金窗[/url]烟。美人结长恨,相对心凄然。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

横吹曲辞 其一 折杨柳(唐·孟郊)
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但恐人别促,不怨来迟迟。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朱颜与绿杨,并在别离期。

横吹曲辞 其二 折杨柳(唐·孟郊)
楼上春风过,风前杨柳歌。枝疏缘别苦,曲怨为年多。花惊燕地雪,叶映[url=]楚池[/url]波。谁堪别离此,征戍在交河。

宣城送刘副使入秦(唐·李白)
君即刘越石,雄豪冠当时。凄清横吹曲,慷慨扶风词。虎啸俟腾跃,鸡鸣遭乱离。千金市骏马,万里逐王师。结交楼烦将,侍从羽林儿。统兵捍吴越,豺虎不敢窥。大勋竟莫叙,已过秋风吹。秉钺有季公,凛然负英姿。寄深且戎幕,望重必台司。感激一然诺,纵横两无疑。伏奏归北阙,鸣驺忽西驰。列将咸出祖,英僚惜分离。斗酒满四筵,歌啸宛溪湄。君携东山妓,我咏北门诗。贵贱交不易,恐伤中园葵。昔赠紫骝驹,今倾白玉卮。同欢万斛酒,未足解相思。此别又千里,秦吴渺天涯。月明关山苦,水剧陇头悲。借问几时还,春风入黄池。无令长相忆,折断绿杨枝。

古别离(宋·陈与义)
东门柳,年年岁岁征人手。千人万人于此别,柳亦能堪几人折。愿君遄归与君期,要及此柳未衰时。

折杨柳(宋·文同)垂杨百尺临池水,风定烟浓盘不起。欲折长条寄远行,想到君边已憔悴。

古诗十九首(汉·无名氏)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陌上花八首 其八(宋·晁补之)
郊外金軿步帐随,道边游女看王妃。内官走马传书报,陌上花开缓缓归。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4-1-8 05:03

(一五)想与因的结合解               
                             
  《石林诗话》:“外祖晁君诚善诗,黄鲁直尝诵其小雨愔愔云云①,爱赏不已。他日得句:马龁(
hé )枯萁云云,自以为工。以语舅氏无咎曰②:吾诗实发于乃翁前联。余不解风雨翻江之意;一日憩(qì )于逆旅,闻旁舍有澎湃鞺鞳(tāng tà )之声,如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于槽,水与草龃龉(jǔyǔ)于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殆适相遇而得之。”窃谓石林所记,即可尽信,亦未得此诗作意。《山谷内集。六月十七日昼寝》云:“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天社注曰:“闻马龁草声,遂成此梦也。《楞严》曰: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人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物,或为击鼓,或为撞钟。此诗略采其意。以言江湖之念深,兼想与因,遂成此梦”云云。真能抉作者之心矣。夫此诗关键,全在第二句;“想见”二字,遥射“梦成”二字。“沧洲”二字,与“风雨”亦正映带。第一句昼寝苦暑,第二句苦暑思凉,第三句思凉闻响,第四句合凑成梦;意根缘此闻尘,遂幻结梦境,天社所谓“兼想与因”也。脉络甚细,与晁氏之仅写耳识者,迥乎不同。诸君不玩全篇,仅知摘句,遂觉二语之险怪突兀耳。(251—252页)

  参观《管锥编》四八九页论山谷此诗。李义山《柳》:“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无题》言“车走雷声”,此篇则言“雷转车声”;巴山羁客,怅念长安游冶,故闻雷而触类兴怀,听作章台走马。义山诗言醒时之想因结合,心能造境也:山谷诗言睡时之想因结合,心能造境也。适堪对照。(568—569页)


  ①《石林诗话》:两卷,宋叶梦得撰。晁君诚:晁端友字。他的《宿济州西门外旅馆》:“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
  ②无咎:宋晁补之字。宋文人。


  这则讲任渊(天社)作黄庭坚《昼寝》诗注能抉发作者的文心。而叶梦得对这首诗的体会,从马在槽里吃草,水与草与马龁草所发的声音,有如风雨翻江。这样来理解这首诗,只凭耳中听到的来说,就跟这首诗的开头两句无关,没有体会到作者的文心。任渊的注,引《楞严经》解释梦境,提到“想”与“因”。“想”是诗里点明“想见”,这就同开头两句结合。钱先生指出第一句言昼寝苦暑,因此想凉,想到沧洲的凉快,那里有水上的白鸟成双。再讲“因”,因马龁残萁喧午梦,这就造成想与因结合而成梦,造成“梦成风雨浪翻江。”风雨浪翻的声音,从马龁枯萁的因所造成的;就“翻江”的江来说,从“想见”来的。这就是想因结合而成梦了。

  李商隐的《柳》诗,也是想因结合。“想”的是“望中频遣客心惊”,从作客到想望长安。“因”是“巴雷隐隐”,由雷声引出“车走雷声”的车声,由车声引出在长安的“章台走马”声。这是醒时的想与因的结合。这样,想与因的结合,既写梦境,又写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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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济州西门外旅馆(宋·晁端友)
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愔愔人寐,卧听残刍。


六月十七日昼寝(宋·黄庭坚)
红尘席帽乌(wěi)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

杨柳枝(唐·李商隐)
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

评注:
《李义山诗集辑评》:
何焯曰:此亦思北归而不得也。纪昀曰:深情忽触,不复在迹象之间。

《李义山诗集笺注》:
姚培谦曰:此春去夏来之景。“巴雷”隐隐,非复“章台走马”之时,悲在“更作”二字。

《玉溪生诗意》:
客心思乡,望江潭柳色已自心惊,况“巴雷隐隐”更作“章台走马”之声乎?

《玉溪生诗集笺注》:
走马章台,乃官于京师者也。今雷在巴山,声偏相类,益惊远客之心矣。意曲而挚。

《选玉溪生诗补说》:
言旅况难堪也。义山绝句,多用推进一层法。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4-1-9 04:24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4-1-9 14:40 编辑


(一六)断章取义与破除执著解               
                             
  禅人活参话头,可用诗句。李邺嗣《杲(
gǎo)堂文钞》卷二①《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所谓:“诸释老语录每引唐人诗,单章只句,杂诸杖拂间,俱得参第一义。是则诗之于禅,诚有可投水乳于一盂,奏金石于一堂者也。”窃谓此即春秋时“赋诗断章”之充类横决耳②(参观本书288页又《管锥编》224—225页)。西汉人解《诗》亦用斯法,观《韩诗外传》可知③。何良俊《四友斋丛说》④卷一谓“读《诗》亦当与读诸经不同。引伸触类,维人所用。韩婴作《诗外传》,正此意也“;卷二历举《左传》用《诗》诸例,”不必尽依本旨,盖即所谓引伸触类者。“陈兰甫《东塾读书记》⑤卷六引元钱惟善作《外传》序称其书”断章取义,有合孔门商、赐言《诗》之旨“;因申论谓《孟子》、《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引《诗》者,多似《外传》,”其于《诗》义,洽熟于心,凡读古书,论古人古事,皆与《诗》义相触发“。《汉书。儒林传》记王式以《诗》为”谏书“,《昌邑王贺传》记龚遂以《诗》为”人事浃,王道备“。(参观吕诚之文《读史札记》⑥乙帙《汉儒术盛衰下》、《诗无作义》。)

  盖触类旁通,无施勿可,初不拘泥于《诗》之本事本旨也。刘辰翁《须溪集》⑦卷六《题刘玉田题杜诗》云:“凡大人语不拘一义,亦其通脱透活自然。观诗各随所得,或与此语本无交涉。”其子将孙序王荆公《唐诗选》(《永乐大典》卷九百七《诗》字下引,四库辑本《养吾集》漏收⑧),亦云:“古人赋《诗》,犹断章见志。固有本语本意若不及此,而触景动怀,别有派发。”后来王船山《诗绎》论“兴观群怨”⑨曰:“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常州派说词曰:“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⑩。”皆西汉“外传”、南宗“活句”之支与流裔也。谷隐“药语”之喻⑾,乃释典常谈。《中论。观行品》第十三曰⑿:“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人于空貌生见者,是人不可化。譬如有病,须服药可治;若药复为病,则不可治。”《大智度论》卷三十一⑿《释初品中十八空》曰:“又如服药,药能破病;病已得破,药亦应出。若药不出,则复是病。”《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第四之五曰⒀:“如是大乘典,亦名杂毒药;如酥醍醐等‘及以诸方蜜,服消则为药,不消则为毒”(参观《管锥编》13页引古希腊怀疑派语)。其旨即《庄子。庚桑楚》所谓⒁:“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郭象注:“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一无有则遂无矣。无者遂无“;王先谦《庄子集解》引宣颖云⒂:”并无有二字亦无之“ (参观《管锥编》448页)。又王阳明《传习录》徐爱《序》记⒃:“门人有私录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又(传习录》卷下一友问”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除“,阳明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皆针砭今语所谓”教条“之病也。(415—417页)


  ①李邺嗣:清人,字杲堂。有《杲堂文抄》六卷,《诗抄》七卷。
  ②赋诗断章:《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春秋时在外交场合上念诗句,不管原诗的意思,借用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③《韩诗外传》:十卷,汉韩婴撰。
  ④何良俊:明人,有《四友斋丛说》三十八卷。
  ⑤陈兰甫:清陈澧字,有《东塾读书记》二十五卷。
  ⑥吕诚之:近人吕思勉字。
  ⑦刘辰翁:宋人,有《须溪集》十卷。
  ⑧《永乐大典》:明成祖永乐元年令解缙、姚广孝等编辑,全书22877卷。经兵火散失,中华书局征集近800卷,影印出版。现存800余卷。《养吾斋集》:三十二卷,元刘将孙撰,清臣据《永乐大典》辑出。
  ⑨王船山:清王夫之,居衡阳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有《诗绎》一卷。
  ⑩常州派词:清嘉庆以后的词派,常州词人张惠言所开创,强调比兴寄托。“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见谭献《谭评词辨》。
  ⑾谷隐:即青原第七世,襄州智静大师。“药语”见下文。
  ⑿《中论。观行品》:即《中观论》四卷,龙树菩萨撰,青目菩萨释,姚秦鸠摩罗什译。《观行品》是其中一篇。
  ⑿《大智度论》:龙树菩萨撰,秦罗什译,百卷,是释《大品般若经》者。
  ⒀《大般涅槃经》:即《涅槃经》,分大乘涅槃经、小乘涅槃经两种。
  ⒁《庄子》:三十三篇,战国庄周著,晋郭象注。
  ⒂王先谦:清学者,有《庄子集解》八卷。宣颖:注《庄子》者。
  ⒃王阳明:明代理学家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阳明先生。有《传习录》三卷。


  这一则从读诗讲起,讲到读书。先讲佛家禅宗活参话头,可用诗句。如《坛经。行由品》称神秀把佛教的基本精神归纳为四句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用文学比喻的语言说明佛教的宗教修养。又称惠能提出顿悟主张:‘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反对神秀提出渐修的方法,认为人人都有佛性,不用渐修,可以顿悟。像这样用文学语言来讲佛法,要求领悟,不要求研究运用文学语言的比喻手法。这就是禅宗的活参话头。禅宗还可以引诗参禅,如《谈艺录》288页称:”窃观禅人接引话头,每取诗人名句为之。《五灯会元》卷二十袁觉至谓客曰:东坡云:“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云:”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傍人谓是丹青。‘此禅髓也。“这是用诗句来参禅,诗句说此石中有东海,借来说明此物中有佛性。把惠崇的画看作真的潇湘水和洞庭湖,实际上非真。借来比佛家讲的真实和虚妄的关系。这就是春秋时”赋诗断章“的发展。”赋诗断章“是借诗句来抒发我的情意,不顾诗的原意。用诗句参禅,是借诗句来讲佛教的道理,也不顾诗的原意。参观《谈艺录》288页,即上引《五灯会元》中语。又参观《管锥编》224—225页:”盖’断章‘乃古人惯为之事,经籍中习见,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同作者之运化;初非征援古语以说明今论,如学者之考信。“又:”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三《校本〈韩诗外传〉序》称’《诗》无定形,读《诗》亦无定解‘,援引’各有取义,而不必尽符乎本旨。‘“这里讲韩婴作《韩诗外传》也是”断章取义“,不符合《诗》的原意的。又引陈澧《东塾读书记》引钱惟善序,称”孔门商、赐言《诗》之旨。“《论语。八佾》:”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商是子夏的名字。子夏引三个诗句来问孔子,孔子讲绘画的事后于白底子。子夏问,礼是后起的吗?孔子和子夏都不讲诗句的原意,另外引到礼是后起上去。《论语。学而》:”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赐是子贡的多字。子贡和孔子问答,引了《诗。卫风。淇澳》中两句话,说明好礼更重要。《诗经》中的这两句话,说明治理玉石的,要精益求精。子贡抛开原诗的意义,引出好礼更重要,也是另讲一意。这是说明孔门就是这样讲诗的。因论到《孟子》的引《诗》、《礼记》中《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中的引诗,也像《韩诗外传》,不顾诗的原意,另外加上新意。《汉书。儒林传》称王式以《诗经》当谏书,即不以《诗经》为文学书,用作政治书,也是不顾《诗经》的原意,从政治角度来立论。又《武五子传。昌邑王贺传》记龚遂说:”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不把《诗经》当作文学书,当作论人事和王道的书,也是另立角度来讲诗的。刘辰翁讲”观诗各随所得“,各人各有所见,不管诗的原意。清王夫之讲”兴、观、群、怨“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关睢》,兴也,康王晏朝,而即为冰鉴。’訏(
xū )谟定命,远猷(yóu )辰告。‘观也,谢安欣赏而增其遐心。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

  这是说,作者写诗要表达一致的思想感情,读者读诗,各人各用他们的思想感情来有所感受。所以《关睢》是用“关关睢鸠”来起兴,借睢鸠的和鸣来引起君子想以淑女为配偶,这是诗人一致的想法。但是鲁诗说:周康王一朝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
tuò ),《关睢》之人,见几而作。(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这是说,《关睢》讲后妃之德,周康王起得晚了,夫人就要警戒他,诗人就作《关睢》来作为鉴戒。其实这个意思,诗里没有,是鲁诗说加上去的。再像《诗。大雅。抑》:“訏谟定命,远辰告。”是说大臣的谋划决定命令,按时通告各地,指正月向各地颁布政令。《世说新语。文学》称:“谢公(安)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按这两句本指大臣发布政令说的,谢安根据自己体验,把它说成”雅人深致“。常州派讲词,说,”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即形象大于思维,作者写诗用的形象是表达作者的情思。但诗的形象大于作者的情思,读者可以从诗的形象中体会到作者没有的情思。

  钱先生又提出谷隐“药语”之喻。比如服药是为了治病,病治愈了,服的药也应消除,倘药留在体内,即起副作用,又成为病了。就像奶油及蜜,吃下去身体吸收了就好,不吸收成病,就成了毒了。佛家讲“色即是空”,就是要破除认为所见诸色为实,即破除执著。要是有人执著了空,那也是一种执著,也要破除,不破除不行。参考《管锥编》13页:“古之哲人有鉴于词之足以害意也,或乃以言破言,即用文字消除文字之执,每下一语,辄反其语以破之。”“古希腊怀疑派亦谓反言破正,还复自破,譬如泻药,腹中物除,药亦泄尽。”

  钱先生又引《庄子。庚桑楚》中的话,“有”是从哪里来的呢?不能说从“有”那里来,而是从“无”来。倘“无”能够产生“有”,那怎么叫“无”呢?即不但要破“有”,也要破“无”,连“无有”二字也要破除。王守仁《传习录》的徐爱《序》:“门人有记下先生的话的”,先生的话是针对学生的毛病说的。离开了学生的毛病,先生的话就不能执著,也要破除。这里讲的破除执著,即反对教条。执著某一种话就要成为教条,就得破除。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4-1-10 04:04
(一七)论言为心声               
                             
  至遗山《论诗绝句》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则视此又进一解。匪特纪载之出他人手者,不足尽据;即词章宜若自肺肝中流出,写心言志,一本诸己,顾亦未必见真相面征人品。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云①:“文章纯古,不害为邪。文章艳丽,不害为正。世或见人文章铺张仁义道德,便谓之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因举宋广平、张乖崖、韩魏公、司马温公所作侧艳词赋为证②。魏叔子《日录》卷二《杂说》卷二谓③:文章“自魏晋迄于今,不与世运递降。古人能事已备,有格可肖,有法可学,忠孝仁义有其文,智能勇功有其文。日夕揣摩,大奸能为大忠之文,至拙能袭至巧之语。虽孟子知言,亦不能以文章观人。”此二者则与遗山诗相发明。吴氏谓正人能作邪文,魏氏及遗山皆谓邪人能作正文。世有爱《咏怀堂诗》者④,刺取南雷《汰存录》所谓“不幸存录”,为阮圆海洗雪,盖未闻此等议论也⑤。固不宜因人而斥其文,亦只可因文而惜其人,何须固执有言者必有德乎。严介溪《生日》诗云:“晚节冰霜恒自保”,爱《钤山堂集》者,亦可据此以辩分宜门如市而心如水耶。⑥(161页)


  ①吴处厚:宋人,有《青箱杂记》十卷。
  ②宋广平:宋璟,封广平郡公,为唐贤相。张乖崖:张咏号,为宋名臣。韩魏公:韩琦,封魏国公,宋大臣。司马温公:司马光,赠温国公,宋大臣。
  ③魏叔子:清魏禧字。有《日录》三卷。
  ④《咏怀堂诗》:明阮大铖,有《咏怀堂诗集》四卷。
  ⑤南雷,明黄宗羲,学者称南雷先生。圆海:阮大铖字。
  ⑥严介溪:严嵩号,有《钤山堂集》三十五卷。分宜:嵩,分宜人。


  这一则论元好问《论诗》中的“心画心声”一首。《杨子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杨雄认为言语是心的声音,书辞是心情的表现,有了言语或书辞,这个人是君子或是小人就现出来了。这是说,一个人的言语或文辞表达他的真实心情。元好问不同意这个看法,认为“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文章哪能看出为人是君子或是小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潘岳字安仁,他谄媚贾谧,等贾谧的车出来,他望见车尘就拜倒在地。这样谄媚大官的人,却写了《闲居赋》,元好问认为他在这篇赋里,表达了高情千古,好像极其高尚,与他的行为相反,说明从文章里看不出一个人来。因此他提出“心画心声总失真”,是反对杨雄的说法的。

  那末杨雄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杨雄又说:“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涤之,灏灏乎其莫之御也。”

  他认为对于不了解作者的人说来,作者的言和书中的用意,他可能不理解。对于了解作者的人说来,懂得作者的言和书中的用意,像太阳照耀般明白,像江河洗涤那样干净,没有比它更明白了。对于了解作者的人,他听了作者的言语,看了作者的文辞,他会从作者的言语和文辞中了解作者的心情。作者说了真话,他知道这是真话,还知道他说真话时的心情。作者说了假话,他也知道作者是在说假话,也知道作者为什么要说假话的心情。因此说:“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对于了解作者的人说来,对作者的话或文辞,会从中看到作者的“动情”,感触到作者的心情,所以能分清作者说的是真话或假话,能感触到作者说真话或假话时的心情,所以“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因此,君子的言和书,是真实地表达君子的心和动情,小人的言和书,是真实地表达小人的心和动情,听的人都能知道,并不失真。元好问说“心画心声总失真”,这是对杨雄的话的误解。假使杨雄来读《闲居赋》,就会看出潘岳是热中做官的人,并没有什么“高情千古”了。

  再看潘岳《闲居赋》:“岳尝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以巧宦之目,未尝不慨然废书而叹,曰:”嗟乎!巧诚有之,拙亦宜然。‘“这是说司马安巧于做官,四次做到九卿。自己拙于做官,所以”迁者三而已矣“,三次升官而已,终于除名。从这里看,潘岳感叹自己拙于做官,羡慕司马安巧于做官,并没有什么”高情“。他又说:”昔通人和长舆(峤)之论余也,因谓拙于用多。“认为和峤说他多才,但拙于用他的多才,这也说明他叹自己多才而不得大官。他又说:”虽吾颜之云厚,犹内愧于宁蘧。有道吾不仕,无道吾不愚,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艰之有余也。“这是说,宁武子、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退。他跟他们不一样,所以自愧脸皮厚,所以感叹自己不会巧于做官,只是拙于做官。可见他叹自己不会巧于做官,对于前贤感到自己脸皮厚。看他这样的自白,显出他热中于做官,并没有什么”高情千古“了。

  从另一角度看,元好问的话也有道理。即词章不一定能见真相而征人品。文章质朴的并不妨碍他为坏人,文章艳丽的并不影响他为正人。如宋璟是正人,他做的《梅花赋》:“若夫琼英缀雪,绛萼着霜,俨如傅粉,是谓何郎。清香潜袭,疏蕊暗臭,又如窃香,是谓韩寿。”这里用三国时的何晏面如傅粉来比梅花的白,用晋代韩寿的偷香来比梅花的香。这是用男子来比花,比较突出,写得艳丽,并不妨碍他是正人。再像韩琦的《点绛唇》:“病起恹恹,画堂花谢添憔悴。乱红飘砌,滴尽胭脂泪。”写的是闺秀词。司马光的《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写的是艳情词。再像张咏的《劝酒惜别》:”春日迟迟辗碧空,绿杨红杏描春色。人生年少不再来,莫把青春枉抛掷。“写的是追欢作乐。但并不妨碍他们都是正人。

  钱先生又指出邪人能作正文。像明阮大铖阿附魏忠贤,是奸党,可是他的《咏怀堂诗集》,有摹仿陶渊明的《园居诗》,自比正人。像明朝的奸相严嵩,陷害正人,可是他的《钤山堂集》,却自称“晚节冰霜”,说了假话。按照杨雄的说法看,从他的“晚节冰霜恒自保”里,既可以看出他说了假话,可也从这句假话里看出他想借这假话来掩饰他的作恶多端,从而达到美化自己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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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宋·韩琦)
病起恹恹,画堂花谢添憔悴。乱红飘砌。滴尽胭脂泪。 
惆怅前春,谁向花前醉。愁无际。武陵回睇。人远波空翠。

西江月(宋·司马光)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劝酒惜别(宋·张咏)
春日迟迟辗空碧,绿杨红杏描春色。人生年少不再来,莫把青春枉抛掷。
思之可不令人惊,中有万恨千愁并。今日就花始畅饮,座中行客酸离情。
我欲为君舞长剑,剑歌苦悲人苦厌。我欲为君弹瑶琴,淳风死去无回心。
不如转海为饮花为幄,赢取青春片时乐。明朝匹马嘶春风,洛阳花发胭脂红。
车驰马走狂似沸,家家帐幕临晴空。天子盛明君正少,勿恨功名苦不早。
富贵有时来,偷闲强欢笑,莫与离忧贾生老。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4-1-14 06:00

(一八)论“观物不切,体物不亲”               
                             
  张文成《游仙窟》描摹生动,而节目粗疏①,不顾时逐事迁,徒知景物之铺陈,浑忘景光之流转,于是有声有色,而不类不伦。深宵开宴,睹梁间燕子双飞;黑夜涉园,见“杂果万株,含青吐绿;丛花四照,散紫翻红。”元曲如郑德辉《㑇(
zhòu)梅香》第二折樊素唱②:“趁此好天良夜,踏苍苔月明。看了这桃红柳绿,是好春光也呵。花共柳,笑相迎,风和月,更多情。酝酿出嫩绿娇红,谈白深青。”郑氏如言人之以耳为目,遂致樊素如女鬼之俾夜作昼也。学者斤斤于小说院本之时代讹错(参观《管锥编》1296—13 04页),窃谓此特记诵失检耳,尚属词章中癣疥之疾。观物不切,体物不亲,其患在心腹者乎。(396页)

       ①张文成:唐张鷟字,有《游仙窟》小说。
  ②郑德辉:元郑光祖字,有《㑇梅香翰林风月》杂剧。


  这一则讲作品中“观物不切,体物不亲”的毛病。张鷟(
zhuó)的《游仙窟》是唐人传奇,在中国失传而保存在日本,后来又从日本传入。写路过神仙窟,受女主人十娘五嫂款待的故事。其中“描摹生动”,如写十娘:“天上无双,人间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焰焰横波,翻成眼尾。才舒两颊,孰疑地上无华;乍出双眉,渐觉天边失月。”这里用弱柳比腰,横波比眼尾。不仅用比喻,还比优劣,颊比花,说“地上无花”,即无花可比颊,颊胜花。用眉比新月,说“天边失月”,即眉胜新月,所以“失月”。这些即“描摹”生动。小说写张郎初见十娘时,向十娘借宿,进入门内,“于时夜久更深,沉吟不睡。”这里已写明夜深了。后面却写:“五嫂曰:”张郎新到,无可散情,且游后园,暂适怀抱。‘其时园内,杂果万株,含青吐绿,丛花四照,散紫翻红。“”其时,园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应弦而倒。“先写入门已经深夜,经过饮宴后再游后园,没有过夜,忽又变成白天,这就是”节目粗疏“的一例。钱先生因称为”徒知景物之铺陈,浑忘景光之流转“。

  钱先生又指出郑光祖《
梅香翰林风月》,写丫头樊素教小姐夜游花园,看到桃红柳绿。所以钱先生称“郑氏如盲人之以耳为目,遂致樊素如女鬼之俾夜作昼。”郑氏指小姐,听丫头唱,所以是以耳为目,樊素在夜中能看见景物,所以是“如女鬼”了。不过《梅香》还比较好些,因为那夜有月,所以还可看到一些,只是不可能像剧中写的那样色彩鲜明。《游仙窟》写深夜游园。“余乃咏花曰:”风吹遍树紫,日照满池丹。‘“

  不写月明,却写“日照”‘与前写夜深相矛盾了。

  钱先生又提出“小说院本之时代讹错。”王骥德《曲律》卷三《杂论》上:“元人作剧,曲中用事,每不拘时代先后。马东篱《三醉岳阳楼》赋吕纯阳事也,《寄生草》曲用佛印待东坡,魏野逢潘间,唐人用宋事”;徐复祚《三家村老委谈》:“《琵琶记》使事大有谬处。《叨叨令》云:”好一似小秦王三跳涧‘,《鲍老催》云:“画堂中富贵如金谷’;不应伯喈时,已有唐文皇、石季伦也!”马致远的《三醉岳阳楼》是写唐朝人吊洞宾的事,但在这个剧本里写了宋朝人佛印和苏东坡、魏野和潘阆的事,这是时代错乱。高则诚写的《琵琶记》是写汉朝蔡伯喈的事,里面写了唐朝的小秦王,晋朝的金谷国,这也是时代错误。但是戏剧小说跟历史不同,这样的时代错误,好比宋朝人佛印和苏东坡假定生在吕洞宾时代应该怎样表现,这是癣疥之疾,不算大毛病。至于“观物不切,体物不亲”,那就不符写作的要求,成为“腹心之疾”了。这里又提到参观《管锥编》1296—1304页,即指文章中的时代错乱。如谢庄《月赋》:“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抽毫进牍,以命仲宣。”按曹植初封陈王时,王粲(仲宣)早与应玚、刘桢同岁俱殁矣,所以曹植不可能命王粲作赋,这是时代错乱。钱先生认为“词章凭空,异乎文献征信,未宜刻舟求剑。”即认为这样的假托是可以的。“即就此赋而论,王粲之年寿不必与事实相符,而王粲之词旨不可不与身份相称。”这篇赋写王粲说:“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王粲是魏臣,曹植是魏的藩王。王粲“对大魏之藩王,谀敌国之故君,且以三分之吴与一统之汉并举而颂祷其业盛道光。罔识忌讳,至于此极,难乎其为文学侍从之臣矣。”王粲是魏的文学侍从之臣,说话不应失去身份。钱先生认为词章不妨假托,所以有的时代错乱还不必计较。但作品中人的说话,不可不与他的身分相称。在这里,钱先生认为小说院本的时代错乱还是小毛病,观物不切,体物不真才是大毛病。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4-1-15 05:39

(一九)论诗词的寄托说               
                             
  常州词派主“寄托”①,儿孙渐背初祖。宋于庭言称张皋文②,实失皋文本旨。皋文《词选》自《序》曰:“义有幽隐,并为指发”;观其所“指发”者,或揣度作者本心,或附会作词本事,不出汉以来相承说《诗》、《骚》“比兴”之法。如王叔师《离骚经序》所谓③:“善鸟香草,以配忠贞,飘风云霓,以为小人”云云,或《诗。小序》以《汉广》为美周文王④,《雄雉》为刺卫宣公等等。亦犹白香山《与元九书》所谓⑤:“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岂舍之乎。假风以刺威虐也,因雪以愍征役也,感华以讽兄弟也,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皆以为诗“义”虽“在言外”、在“彼”不在“此”,然终可推论而得确解。其事大类西方心析学判梦境为“显见之情事”与“幽蕴之情事”⑥,圆梦者据显以知幽。“在此”之“言”犹“显见梦事”,“在彼”之“义”犹“幽隐梦事”,而说诗几如圆梦焉。《春秋繁露。竹林》曰⑦:“诗无达诂”,《说苑。奉使》引《传》曰⑧:“诗无通故”;实兼涵两意,畅通一也,变通二也。诗之“义”不显露,故非到眼即晓、出指能拈;顾诗之义亦不游移,故非随人异解、逐事更端。诗“故”非一见便能豁露畅“通”,必索乎隐;复非各说均可迁就变“通”,必主于一。既通正解,余解杜绝。如皋文《词选》解欧阳永叔《蝶恋花》为影射朝士争讧⑨,解姜尧章《疏影》为影射靖康之变⑩,即谓柳絮、梨花、梅花乃词所言“显见情事”,而范希文、韩稚圭、徽钦二帝本事则词所寓“幽蕴情事”⑾,是为词“义”所在。西方“托寓”释诗,洞“言外”以究“意内”,手眼大同(参观第232页《补订》一),近人嘲曰:“此举何异食苹婆者⑿,不嗜其果脯而咀嚼其果中核乎”。

  闻皋文之风而起者,充极加厉,自在解脱。周止庵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第七则曰⑿:“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又曰⒀:“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意感偶生,假类毕达。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谭仲修献《复堂词话》(徐仲可珂辑⒁)第四十三、四十六、八十六则反复称引止庵此说,第二十四则曰:“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复堂词录序》又曰⒂:“侧出其言,傍通其情,触类以感,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宋于庭《论词绝句》第一首得二家语而含意毕申矣⒃。盖谓“义”不显露面亦可游移,“诂”不“通”

  “达”而亦无定准,如舍利珠之随人见色,如庐山之“横看成岭侧成峰”⒄。皋文缵汉代“香草美人”之绪⒅,而宋、周、谭三氏实衍先秦“赋诗断章”之法⒆(参观《管锥编》224—225页),犹禅人之“参活句”,亦即刘须溪父子所提撕也⒇(参观第100页《补订》二)。诺瓦利斯尝言(21):“书中缓急轻重处,悉凭读者之意而定。读者于书,随心施为。所谓公认准确之读法,初无其事。读书乃自由操业。无人能命我当何所读或如何读也。”瓦勒利现身说法(22),曰:“诗中章句并无正解真旨。作者本人亦无权定夺”;又曰:“吾诗中之意,惟人所寓。吾所寓意,只为我设,他人异解,并行不倍。”

  足相比勘。其于当世西方显学所谓“接受美学”(23),“读者与作者眼界溶化”、“拆散结构主义”,亦如椎轮之于大辂焉。吴冲之省钦《白华前稿》卷十二《勉斋诗序》云(24):“诗者、学之一端。有所言在此,所感在彼,如《晨风》之悟慈父(25),《鹿鸣》之感兄弟同食也(26)。所言在此,反若不必在此,则镜花水月、与夫羚羊挂角之喻也。

  古之诗人,原本性情,读者各为感触,其理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意亦”无寄托“之”诗无通故达诂“,而取禅语为”喻“也。窃谓倘”有寄托“之”诗无通故达诂“,可取譬于苹果之有核,则”无寄托“之”诗无通故达诂“,不妨喻为洋葱之无心矣(参观第285页《补订》一)。(609—611页)


       ①常州词派:清常州人张惠言字皋文,开创常州词派,主张词有寄托。
  ②宋于庭:清宋翔凤字,常州人。
  ③王叔师:汉王逸字,有《楚辞章句》十七卷。
  ④《诗。小序》:《毛诗》每首为前的小序,见《毛诗正义》四十卷。
  ⑤白香山:唐白居易号香山居士。元九:元稹排行第九。
  ⑥指现代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Freud)对梦的研究,有专著,中文译本作《梦的解析》。
  ⑦《春秋繁露》:十七卷,汉董仲舒撰。
  ⑧《说苑》:二十卷,汉刘向撰。
  ⑨《词选》:二卷,清张惠言选。欧阳永叔:宋欧阳修字。
  ⑩姜尧章:宋姜夔字。靖康之变: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金虏宋徽宗、钦宗北去,北宋亡。
  ⑾范希文、韩稚圭:宋范仲淹、韩琦字。徽钦二帝:北宋最后二帝宋徽宗、钦宗。
  ⑿近人:指二十世纪上半叶英国讽刺小说家奥威尔(G.Orwcll)。苹婆:果名,别称凤眼果。
  ⑿周止庵:清周济字介存,号止庵,有《介存斋论词杂著》一卷。
  ⒀《宋四家词选》:无卷数,清周济选。
  ⒁谭仲修:清谭献字,有《谭仲修先生复堂词话》一卷。徐仲可:清徐珂字。
  ⒂《复堂词录》:六卷,清谭献撰。
  ⒃宋于庭:清宋翔凤字,有《忆山堂诗录》八卷。
  ⒄舍利珠:佛骨,相传佛圆寂后焚化,骨成为舍利珠,击之不坏,焚亦不焦,有光明神验,随人见色。“横看成岭侧成峰”:见苏轼《题西林壁》。
  ⒅香草美人:汉王逸《离骚经章句》:“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
  ⒆宋、周、谭三氏:清宋翔凤、周济,谭献。“赋诗断章”:《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卢蒲癸)曰:”赋为断章,余取所求焉。‘“春秋时外交场上,各国外交官为了外交上的需要都唱诗,节取诗的一章来表达己意,不顾诗的原意。
  ⒇刘须溪:宋末刘辰翁字,有《须溪集》十卷。子尚友,亦能文。
  (21)诺瓦利斯(NoValis):十八世纪德国哲学家。
  (22)瓦勒利(Valéry):现代法国诗人。
  (23)“接受美学”:六十年代以来西方文学研究中一种新兴的方法论。首先由西德汉斯。罗伯特。尧斯提出论争,见1967年他发表的《文学史作为文学科学的挑战》一文。其核心是主张从作品的接受者前景去研究美学问题。
  (24)吴冲之:清吴省钦字,有《白华前稿》六十卷。
  (25)《晨风》之悟慈父: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称《诗。秦风。晨风》:“《韩诗外传》:赵仓唐对(魏)文侯言:中山君击(魏文侯子)好《晨风》,诵‘忘我实多’以感文侯,文侯大悦。”
  (26)《鹿鸣》之感兄弟同食:《诗三家义集疏》:“《易林》用《齐诗》,其《升之乾》云:”白鹿呦鸣,呼其老少。喜彼茂草,乐我君子‘。“这里的老少,当包括兄弟在内。


  这一则谈诗词的“寄托”说,从常州词派谈起,说“儿孙渐背初祖。”初祖指常州词派的开创者张惠言,儿孙指后来的继承者宋翔凤等人,说宋翔风讲的,违背张惠言的本旨。张惠言在《词选》的《序》里讲:“义有幽隐,并为指发。”作品的意义不点明,可加以指明。指明的有的是根据作者的本意,作者不说明的加以说明;有的是附会作词的本事,作者对某一事而发,引用这件事来阐发,离不开汉人讲《诗经》《楚辞》的“比兴”手法。像汉人王逸在《离骚经序》里讲的,屈原《离骚》里讲的“善鸟”“香草”,用来比喻忠贞的人;《离骚》里讲的“飘风”“云霓”,用来比喻小人。这就是说明作者没有点明的本意。再像《诗。周南。汉广》的《小序》:“《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是赞美周文王德教的诗。《诗。卫风。雄雉》的《小序》:“《雄雉》:刺卫宣公也。淫乱不恤国事,军旅数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旷,国人患之而作是诗。”这两首诗的《小序》,是结合赞美周文王、讽刺卫宣公的本事来说的。

  再像白居易《与元九书》里讲的:“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采采芣芑’,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

  这里讲《诗经》中讲的风雪花草都有用意,如《诗。邶风。北风》:“北风其凉”孔颖达《正义》:“寒凉之风,病害万物。兴者,喻君政酷暴,使民散乱。”借风来讽刺君政酷暴。又《诗。小雅。采薇》:“雨雪霏霏”,雪下得大,写战士冒雪归来的辛苦。

  又《诗。小雅。棠棣》:“棠棣之华”,指郁李的花茂盛,比喻兄弟的亲和。又《诗。周南。芣芑(音浮以,车前子,治妇人不孕)》:“采采芣芑”,是为了乐有子女。都是借风雪花草来起兴,而另有含意。然而它们的含意到底是可以推求的。这像心析学,即精神分析学分梦境为“显见之情事”,如风雪花草是显见之物;又为“幽蕴之情事”,如借风以刺威虐,因雪以愍征役,感华以悦兄弟,美草以乐有子。刺威虐、愍征役、悦兄弟、乐有子,是幽隐之情事,诗里不说出来,但可以探求。钱先生再引“诗无达诂”,“诗无通诂”的说法,这里含有二义:一是诗意不是畅通的,即诗义不显露,一定要从幽隐中加以探索。一是诗义不游移,不是不同的各种说法都可以迁就变通。已经确立了一个正解,别的解释都要杜绝。

  像张惠言《词选》解释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张惠言评:”‘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兮。’‘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琦)范(仲淹)作乎?“张惠言的解释,把这首词比作屈原的《离骚》,把”庭院深深“,比作《离骚》中的”闺中既以邃远兮“,说楚怀王在宫中隔得很远,见不到。”楼高不见“,比作《离骚》中的”哲王又不寤“,说楚怀王又不醒悟。乱红飞去,大概因为韩琦、范仲淹被排斥而作的吧。照这个解释,那末讲庭院、杨柳、帘幕、风雨、乱红,是显见的事物,讲哲王不寤,政令暴急,斥逐者非一人,是幽蕴情事。再像姜夔《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张惠言评:“此章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之句。”这首词,写梅花的“苔枝缀玉”,写“翠禽”“修竹”“一片随波去”,是显见情事,写徽钦二帝的忧愤,是幽蕴情事。

  对张惠言解释这两首词,有不同意见。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

  飞卿(温庭筠)《菩萨蛮》、永叔(欧阳修)《蝶恋花》、子瞻(苏轼)《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对欧阳修《蝶恋花》,夏承焘《唐宋词选》解释道:”这词写妇女的痛苦。她被关在深深庭院里。她的丈夫却玉勒雕鞍在外游荡。她登上高楼,也望不见他。感叹青春消逝。泪眼问花,是无人可诉;花不能语,不得花的同情;乱红飞,花也凋谢了;花被吹过秋千去,秋千是她和丈夫旧时嬉戏之处,触动愁恨,不堪回首。“对姜夔《疏影》,文研所编的《唐宋词选》说:”上片把梅花暗比被遗弃的美人,不为汉宫所重,终致客死异域的王昭君。下片怨春风无情,把梅花吹落,等人们重见幽香,为时已久。大概借咏梅来感伤自己身世,觉得自己未受到朝廷的赏识和重用,为此抱屈。“经过这样解释,张惠言说的”为韩范作乎“,”更以二帝之愤发之“,就都不可靠了,作者并无那种用意。这也说明”诗无达诂“了。

  钱先生认为假定张惠言的解释可以成立,通过“为韩范作”和“二帝之愤发”来理解这两首词,好比吃苹果不好果脯而嚼果核,说明钱先生对这样解释并不赞赏。钱先生又指出周济的解释更进一步,称“无寄托”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同的读者可以提出不同解释。谭献提出“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即作者没有的意思,读者也可以用自己的意思来加以解释。这样,张皋文的解释还是想根据比兴说来解释,宋、周、谭三人的解释像“赋诗断章”,可以不顾原作者是什么意思,读者认为它有什么意思就可以作什么解释。所以钱先生说,“常州词派主‘寄托’,儿孙渐背初祖”了。钱先生在《管锥编》224—225页讲引诗有两种:一种是“赋诗断章”,不顾诗的原义。如《中庸》引《大雅。旱麓》:“鸢飞戾(至)天,鱼跃于渊。岂(恺)弟君子,遐(何)不作人。“指鸢飞到天,鱼跃出渊,君子何不培养人,指君子一定培养人。《中庸》:”《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指鸢飞在上,鱼跃在下,上下都要考察。这样引诗,和诗的原意不同,是一种。再像《诗。小雅。大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当时有公家田、私人田两种。《孟子。滕文公上》:“《诗》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孟子讲助法,助法分公田私田,引《诗》作证,这是用诗的原义。引诗就有这两种:用诗的原意;不用诗的原意的。解诗也有这两种,推求诗的原意的;讲自己的感受,不用诗的原意的。

  钱先生又提到“接受美学”,“读者与作者眼界溶化。”

  “接受美学”把作者的本意和读者读了作品所产生的感受融化为一。既承认作品的客观地位,又考虑到读者的接受活动,认为作品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中介体,它的外观和内部结构都在时间和空间中随接受环境而改变着。钱先生又引吴省钦说,“所言在此,所感在彼”,即有所寄托说,需探索作者的本意。一种是所言在此,所感不必在此,即无寄托说,读者可以见仁见智,各为其说。钱先生又说参观第285页《补订》一:“法国新文评派宗师言,诵诗读书不可死在句下,执着‘本文’,原是‘本无’,犹玉葱层层剥揭,内蕴核心,了不可见。”这是主张无寄托说,认为作者的寄托“本无”,不可求。

  钱先生因说:“‘有寄托’之‘诗无通诂达诂’,可取譬于苹果之有核。”寄托是核,从表面文字上不容易看出,即“无通诂达诂。”“‘无寄托’之‘诗无通诂达诂’,不妨喻为洋葱之无心矣。”“无心”即作者无寄托,读者可以随意解释。这里是不是有两种:一种是解释诗的,一种是讲读诗的感受的。前者是讲作者的命意,作者有寄托,通过作品来探索他的命意,但不要牵强附会;作者没有寄托的,要结合作品来探索作者的命意,作者没有寄托一定也是有命意的。后者是读诗时,由于形象大于思维,作者所写的形象,大于作者的命意,读者可以通过作者所写的形象,结合自己的经历,提出作者所没有想到的感受,这是一种再创造。对这种再创造的感受,读者也可以发挥,不过不要说成是作者的本意,即解释还重在探讨作者的本意。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4-1-16 04:01

(二○)李贺《恼公》诗赏析               
                             
  牧之议长吉“少理”,即黎二樵评长吉所谓“于章法不大理会”也①。王琢崖《李长吉诗歌汇解》于《昌谷诗》末引宋吴正子语而申之曰②:“妍媸杂陈,天吴紫凤。”

  马星翼《东泉诗话》卷一③谓长吉诗“篇幅稍长,则词意重复,不可贯注。如《恼公》长律重见者四十余字,花开、露飞、金蛾等字皆三见”,亦颇中其失,而未勘入深处。

  《恼公》如第三联以下云:“注口樱桃小,添眉桂叶浓。晓奁妆秀靥,夜帐减香筒。钿镜飞孤鹊,江图画水葓。陂陀梳碧风,腰袅带金虫。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月分蛾黛破,花合靥朱融。发重疑盘雾,腰轻乍倚风。”入手出场,便费如许笔墨,描写其人,几占全诗七之一,以下叙述情事波折,已相形而繁简失当矣。且此七十字中,行布拉杂。

  “月分蛾黛破”二联当承“注口樱桃小”一联,皆写体貌也,而忽为“香筒”、“钿镜”、“江图”三句写陈设语隔断。“陂陀”喻高髻也,此联写头发腰肢,亦当紧承写口眉语,而同遭横梗;四句之后复有“发重”、“腰轻”一联,则既苦凌乱,复病重叠。“杜若”
一联犹《离骚》之言“荷衣”、“蓉裳”、“兰佩”,形容衣著,与“陂陀”一联之言“梳”、“带”,虽尚可衔接,而插在“注口”云云与“月分”云云之间,终如适从何来,遽集于此。“靥朱融”四十字后又有“妆秀靥”,非善忘即不惮烦耳。皆“不可贯注”、“章法欠理会”之显例也。《恼公》一篇奇语络绎,固不泛费解处,然莫名其器者亦无妨钦其宝。鄙心所赏,尤在结语:“汉苑寻官柳,河桥阂禁钟。月明中妇觉,应笑画堂空。”“汉苑”一联即萧郎陌路、侯门如海之意。乃忽撇开此郎之怅然,而拈出他妇之欣然。“中妇”犹上文“黄娥初出座,宠妹始相从”之“黄娥”,指同曲或同适而稍齿长色衰者;其人应深喜胜己之小妇一去不返,莫予毒也,清夜梦回,哑然独笑。

  冷语道破幸灾争宠情事;不落弦肠欲断之窠臼,出人意表,而殊切蛾眉不让之机括,曲传世态。如哀丝豪竹之后,忽闻清钟焉。《乐府诗集》卷三十五陈后主《三妇艳》第一首④:“大妇避秋风,中妇夜床空。小妇初两髻,……可怜那可同”;第九首:“大妇怨空闺,中妇夜偷啼。小妇独含笑,……夜夜画眉齐。”皆言三妇宠爱专在小者一身,大、中均索寞如房老。长吉用“中妇”字,意中当有此等落套语,力破陈言而翻旧案,“夜床空”者却笑“画堂空”,岂非与古为新、脱胎换骨哉。长吉《谢秀才有妾缟练改从于人》诗第一首:“月明啼阿姊,灯暗会良人”,情景适相对照。“阿姊”正如“中妇”,然其“良人”别有欢“会”,则自伤弃置,不喜而悲矣。良宵好月,“阿姊” “中妇”,一戚一欣,猩啼狒笑,正如古谣所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也。《昌谷诗》初云:“光露泣幽泪”,而继云:“风露满笑眼”,似亦“章法”欠“理会”之例。歌德⑤论卉植生成,拈出“直立倾向”与“盘旋倾向”;近世德国谈艺者本之以论文,谓著作才分“挈领之才”与“铺张之才”,人鲜兼美。

  “梁栋”、“章法”、“意驭文藻”胥属“挈领”、“直立”边事,长吉才质殆偏于“铺张”、“盘旋”者欤。(368—369页)


       ①杜牧:字牧之。后人称为“小杜”。唐文学家。长吉:李贺字,唐诗人,有《昌谷集》。黎二樵:清人,有批点《李长吉集》四卷,《外集》一卷。
  ②王琢崖:清王琦字,有《李长吉诗歌汇解》四卷,《外集》一卷。
  ③马星翼,清人,有《东泉诗话》一卷。
  ④《乐府诗集》:一百卷,宋郭茂倩编撰。
  ⑤歌德:德国诗人兼小说戏剧家。

  这一则主要讲李贺《恼公》诗,也谈到李贺诗缺少讲章法,长于铺张、盘旋。钱先生先引杜牧《李长吉诗歌序》:“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这话即认为李贺诗于理不足,所以说“少理”。又称“于章法不大理会”,即不顾章法。又称“妍媸杂陈,天吴紫凤。”杜甫《北征》:“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天吴是水伯,即水神,与紫凤,都绣在织品上的,剪下来作补丁,补得颠倒了。这里说李贺诗用词颠倒,即不讲究次序。钱先生结合《恼公》来作说明。《恼公》诗王琦注:“今谓可爱曰可憎,即恼公之意,盖狭斜游戏之作。”看钱先生所引诗句:“注口”“添眉”,指女方的口和眉,接写“晓奁”、“夜帐”、“钿镜”、“江图”,指女方的用物,即奁匣、床帐、钿镜和江图。接写“梳碧凤”,指梳凤髻,“带金虫”指首饰,接写“杜若” “河蒲”是植物。接写“蛾黛破”、“靥朱浓”,指眉和脸,接写“发重”“腰轻”是发和腰。写女方的口、眉、髻、眉、脸、发、腰,分隔在三处,就看出他不善于安排了。

  但从这里也可看出李贺的善于铺张和盘旋。如写眉,称“添眉桂叶浓”,当指唐代妇女画阔眉,阔处画如桂叶;又说“月分蛾黛破”,指新月如钩,“破”字分开之意,即眉的两头又画细眉,即眉的中间画阔眉,两端画细眉,两次写眉,即盘旋,两次比喻,用“桂叶”,“月分”作比,即铺张。再如写脸颊,“晓奁妆秀靥”,指对奁镜在颊上点赤点;又说“花合靥朱融”,王琦注:“如好花点缀于腮侧,是其笑靥之施朱。”写她既在脸颊上点了赤点,再在腮侧点上红花。两次讲点颊是盘旋,又称颊侧点红花,大概当时点赤痣,称作红花是夸张。又“陂陀梳碧凤”,碧指青丝的头发,凤指凤髻,一种发式,陂陀状高髻。“发重疑盘雾”,用盘雾来形容发多。两次讲发是盘旋,用“陂陀” “盘雾”来形容是夸张。钱先生指出“描写其人,几占全诗七之一,以下叙述情事波折”,这是“繁简失当”,即不善于安排。又指出他叙述凌乱,复病重叠,即“章法欠理会”。

  钱先生对《恼公》一篇,又“钦其宝”,佩服它其中有宝。宝在结尾:“汉苑寻官柳,河桥阂禁钟。月明中妇党,应笑画堂空。”王琦注:“将与别去(男方将与女方别去),入汉苑而寻春色。又闻河桥之外禁钟已止,不能复留。阂与碍同,止也。言与美人会遇之时,极其欢乐。回忆在家之中妇独眠而觉,应笑画堂空寂矣。他人于此多用怨字,而长吉反用一笑字,其意婉而深矣。”这是王琦的理解。再看钱先生的理解:“‘汉苑’一联”,即“萧郎陌路、侯门如海之意。”即“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即女方进了汉苑秦宫,比侯门,为侯门家娶去,男方碍于禁地,不能再会。

  “乃忽撇开此郎之怅然,而拈出他妇之欣然。‘中妇’犹上文‘黄娥初出座,宠妹始相从’之‘黄娥’,指同曲或同适而稍齿长色衰者;其人应深喜胜己之小妇一去不返,莫予毒也,清夜梦回,哑然独笑。”按《恼公》上文:“黄娥初出座,宠妹始相从。”王琦注:“黄姑谓其长者,宠妹谓其次者。”又“蜀烟飞重锦,峡雨溅轻容。”王注:“蜀烟峡雨,即为雨为云之意。重锦轻容,指其衣裳衾枕而言。重锦,锦之熟细者。纱之至细者,有所谓轻容。”这是说年轻的宠妹,与男方欢会。因此结尾四句,并不像王琦注所说,男方到汉苑去别恋官柳,因汉苑禁钟是禁地,男方进不去,而女方一入侯门,即宠妹一入侯门,所以黄姑喜而笑了。钱先生的解释,与诗的上文结合。上文讲黄姑是长者,即相当于中妇,宠妹是次者,即相当于小妇、小妇已被侯门娶去,所以中妇“清夜梦回,哑然独笑。”钱先生这样解释,与诗的上文紧密呼应,王琦注抛开上文,作男方“回忆在家之中妇独眠而觉,应笑画堂空矣。”把“中妇”解作“在家之中妇”,既与上文“黄姑”“宠妹”不相应;又“中妇”对“大妇”或“小妇”而言,男方何以独念中妇?且家中之中妇,当思念在外之丈夫,何以笑“画堂空”呢?王注实不可通。钱先生赞赏这个结尾,是结合陈后主《三妇艳》来的。《三妇艳》写宠爱专在小妇。李贺诗中只写中妇小妇,小妇去而中妇笑,这是“破陈言而翻旧案”,相当于后人说的“脱胎换骨”了。钱先生又引李贺另一首诗:“月明啼阿姊,灯暗会良人。”“阿姊”相当于“中妇”,这里的“阿姊啼”,与上文的“中妇笑”,构成对照。

  钱先生又引李贺《昌谷诗》,前面说:“光露泣幽泪”,指露如哭泣的泪,指幽恨。下面说:“风露满笑眼”,喜极而笑,笑出泪水来了。一悲一喜,前后矛盾,似亦不合章法。这又回到讲李贺诗的不注意章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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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公(唐·李贺)
  五言排律 
宋玉愁空断,娇饶粉自红。歌声春草露,门掩杏花丛。注口樱桃小,添眉桂叶浓。晓奁妆秀靥,夜帐减香筒。
钿镜飞孤鹊,江图画水荭。陂陀梳碧凤,腰袅带金虫。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月分蛾黛破,花合靥朱融。
发重疑盘雾,腰轻乍倚风。密书题豆蔻,隐语笑芙蓉。莫锁茱萸匣,休开翡翠笼。弄珠惊汉燕,烧蜜引胡蜂。
醉缬抛红网,单罗挂绿蒙。数钱教姹女,买药问巴賨。匀脸安斜雁,移灯想梦熊。肠攒非束竹,胘急是张弓。
晚树迷新蝶,残蜺忆断虹。古时填渤澥,今日凿崆峒。绣沓褰长幔,罗裙结短封。心摇如舞鹤,骨出似飞龙。
井槛淋清漆,门铺缀白铜。隈花开兔径,向壁印狐踪。玳瑁钉帘薄,琉璃叠扇烘。象床缘素柏,瑶席卷香葱。
细管吟朝幌,芳醪落夜枫。宜男生楚巷,栀子发金墉。龟甲开屏涩,鹅毛渗墨浓。黄庭留卫瓘,绿树养韩冯。
鸡唱星悬柳,鸦啼露滴桐。黄娥初出座,宠妹始相从。蜡泪垂兰烬,秋芜扫绮栊。吹笙翻旧引,沽酒待新丰。
短佩愁填粟,长弦怨削菘。曲池眠乳鸭,小阁睡娃僮。褥缝篸双线,钩绦辫五总。蜀烟飞重锦,峡雨溅轻容。
拂镜羞温峤,薰衣避贾充。鱼生玉藕下,人在石莲中。含水弯蛾翠,登楼选马鬉。使君居曲陌,园令住临邛。
桂火流苏暖,金炉细炷通。春迟王子态,莺啭谢娘慵。玉漏三星曙,铜街五马逢。犀株防胆怯,银液镇心忪。
跳脱看年命,琵琶道吉凶。王时应七夕,夫位在三宫。无力涂云母,多方带药翁。符因青鸟送,囊用绛纱缝。
汉苑寻官柳,河桥阂禁钟。月明中妇觉,应笑画堂空。

昌谷诗(唐·李贺)
题注:五月二十七日作

昌谷五月稻,细青满平水。遥峦相压叠,颓绿愁堕地。光洁无秋思,凉旷吹浮媚。竹香满凄寂,粉节涂生翠。
草发垂恨鬓,光露泣幽泪。层围烂洞曲,芳径老红醉。攒虫锼古柳,蝉子鸣高邃。大带委黄葛,紫蒲交狭涘。
石钱差复藉,厚叶皆蟠腻。汰沙好平白,立马印青字。晚鳞自遨游,瘦鹄暝单跱。嘹嘹湿蛄声,咽源惊溅起。
纡缓玉真路①,神娥蕙花里。苔絮萦涧砾,山实垂赪紫。小柏俨重扇,肥松突丹髓。鸣流走响韵,垄秋拖光穟。
莺唱闵女歌,瀑悬楚练帔。风露满笑眼,骈岩杂舒坠。乱条迸石岭,细颈喧岛毖。日脚埽昏翳,新云启华閟。
谧谧厌夏光,商风道清气。高眠服玉容,烧桂祀天几②。雾衣夜披拂,眠坛梦真粹。待驾栖鸾老,故宫椒壁圮。
鸿珑数铃响,羁臣发凉思。阴藤束朱键,龙帐著魈魅。碧锦帖花柽,香衾事残贵。歌尘蠹木在,舞彩长云似。
珍壤割绣段,里俗祖风义。邻凶不相杵,疫病无邪祀。鲐皮识仁惠,丱角知腼耻。县省司刑官,户乏诟租吏。
竹薮添堕简,石矶引钩饵。溪湾转水带,芭蕉倾蜀纸。岑光晃縠襟,孤景拂繁事。泉尊陶宰酒,月眉谢郎妓。
丁丁幽钟远,矫矫单飞至。霞巘殷嵯峨,危溜听争次。淡蛾流平碧,薄月眇阴悴。凉光入涧岸,廓尽山中意。
渔童下宵网,霜禽竦烟翅。潭镜滑蛟涎,浮珠噞鱼戏。风桐瑶匣瑟,萤星锦城使。柳缀长缥带,篁掉短笛吹。
石根缘绿藓,芦笋抽丹渍。漂旋弄天影,古桧拿云臂。愁月薇帐红,罥云香蔓刺。芒麦平百井,闲乘列千肆。

刺促成纪人,好学鸱夷子。
按:① 自注:近武后巡幸路
② 谷与女山岭阪相承,山即兰香神女上天处也,遗几在焉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4-1-17 05:53

(二一)李商隐《锦瑟》诗赏析               
                             
  何屺瞻《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卷上则曰①:“此悼亡之诗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以发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联则悲其遽(
jù)化为异物。腹联又悲其不能复起之九原也。曰思华年,曰追忆,指趣晓然,何事纷纷附会乎。钱饮光亦以为悼亡之诗,与吾意合;庄生句取义于鼓盆也。亡友程湘衡谓此义山自题其侍以开集首者,次联言作诗之旨趣,中联又自明其匠巧也。余初亦颇喜其说之新。然义山诗三卷出于后人掇拾,非自定,则程说固无据也。“

义门”初喜“之程氏说,详著于王东溆《柳南随笔》卷三②:”何义门以为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首联云云,言平时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诺俱足追忆生平也。次联云云,言集中诸诗,或自伤其出处,或托讽于君亲;盖作诗之旨趣,尽于此也。中联云云,言清词丽句,珠辉玉润,而语多激映,又有根柢,则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联云云,言诗之所陈,虽不堪追忆,庶几后之读者,知其人而论其世,犹可得其大凡耳。“ 程说殊有见,义门徒以宋本义山集旧次未必出作者手定,遂舍甜桃而觅醋李。”庄生“句乃用《齐物论》梦蝶事,非用《至乐》鼓盆事,何得谓”取义“悼亡。梦蝶鼓盆固庄生一人之事,然见言梦蝶而断其意在鼓盆,即在文字狱诗案之”兴也“、”笺云“,亦属无理取闹。譬如见言”掩鼻而过“,乃断其隐指”输钱以观“,以二事均属西施也(市人输金钱一文见西施事,见《孟子。离娄。西子蒙不洁》章孙奭(shì)疏、又《琱玉集。美人》篇③;见言盗金,乃断其隐指盗嫂,以二事均属直不疑也④;于义安乎。濠梁之乐、髑髅之叹,举凡漆园行事,无不可射覆者,何以独推知为鼓盆哉。义门笑”纷纷附会“,而不免躬自蹈之。

  张孟劬《玉溪生年谱会笺》卷四至云⑤:“沧海句言李德裕已与珠海同枯,李卒于珠崖也;蓝田句言令狐綯如玉田不冷,以蓝田喻之,即节彼南山意也。”释“沧海”句或犹堪与第46页补订所引“拜佛西天”之谑相拟;释“蓝田”句则原语无可依附,于是想入非非,蛮凑强攀。苟尽其道,亦无妨曰:“蓝令、田綯皆双声;日能暖人,故有黄棉袄之谑,狐裘更暖于棉袄。蓝田日暖隐指令狐綯,的然无疑。”盖尚不足比于猜谜,而直类圆梦、解谶;心思愈曲,胆气愈粗,识见愈卑,又下义门数等矣。

  施北研《元遗山诗集笺注》卷十一《论诗三十首》之十三注引厉樊榭说此诗⑥,亦以为“悼亡之作。锦瑟五十弦,剖为二十五,是即其人生世之年。今则如庄生之蝶、望帝之鹃,已化为异物矣。然其珠光玉润,容华出众,有令人追忆不能忘者。在当日已惘然知尤物之不能久存,不待追忆而始然也。” 施注称其说之“简快”,而未言出处,检樊榭著作亦不得。冯氏《玉溪诗集笺注》卷二说此诗后半首⑦,与樊榭冥契。

  汪韩门《诗学纂闻》则非“悼亡”之说⑧,谓义山“以古瑟自况”: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此则五十弦之古瑟,“不为时尚”,犹已挟文章才学而不得意也:“不解其故,故曰无端,犹言无谓也”;自顾“头颅老大,一弦一柱,盖已半百之年矣”;晓梦“喻少年时事”,春心指“壮心,壮志消歇”;追忆谓“后世之人追忆”,可待犹言“必传于后无疑”;当时“指现在”,言“后世之传虽可自信,而即今沦落为可叹耳”。

  梁菅林《退庵随笔》卷二十极称其解⑨。程、厉、汪三家之说,道者寥寥,皆差能紧贴原诗,言下承当,取足于本篇,不抄瓜蔓而捕风影。

  余窃喜程说与鄙见有合,采其旨而终条理之也可。义山《谢先辈防记念拙诗甚多,异日偶有此寄》有云:“星势寒垂地,河声晓上天。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乃直白自道其诗也。《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则略比自序之开宗明义,特勿同前篇之显言耳。

  “锦瑟”喻诗,犹“玉琴”喻诗,如杜少陵《西阁》第一首:“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或刘梦得《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篇、因以答贶》:“玉琴清夜人不语,琪树春朝风正吹。”锦瑟、五琴,正堪俪偶。义山诗数言锦瑟。《房中曲》:“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长于人”犹鲍溶《秋思》第三首之“我忧长于生”,谓物在人亡,如少陵《玉华宫》:“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当时付金舆,故物独石马。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或东坡《石鼓歌》:“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义山“长于人”之“长”即少陵之“长年”、东坡之“寿”。《回中牡丹为雨所败》第二首:“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喻雨声也,正如《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所谓:“雨打湘灵五十弦。”

  而《西昆酬唱集》卷上杨大年《代意》第一首⑩:“锦瑟惊弦愁别鹤,星机促杼(zhù)怨新缣”,取绘声之词,传伤别之意,亦见取譬之难固必矣。《寓目》:“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则如《诗品》所谓:“既是即目,亦惟所见”⑾;而《锦瑟》一诗借此器发兴,亦正睹物触绪,偶由瑟之五十弦而感“头颅老大”,亦行将半百。“无端”者、不意相值,所谓“没来由”,犹今语“恰巧碰见”或“不巧碰上”也(如吴融《上已日》,“本学多情刘武威,寻花傍水看春晖。无端遇着伤心事,赢得凄凉索漠归”)。首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言景光虽逝,篇什犹留,毕世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开卷历历,所谓“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

  三四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庄生逸兴之见形于飞蝶,望帝沉哀之结体为啼鹃,均词出比方,无取质言。举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隐旨,故曰“迷”。李仲蒙谓“索物以托情”,西方旧说谓“以迹显本”、“以形示神”,近说谓“情思须事物当对”(参观《管锥编》63页、又628—629页),即其法尔。

  五六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犹司空表圣之形容《诗品》也⑿(参观第47页补订)。《寄谢先辈》以“星势”、“河声”品其诗,此则更端而取“珠泪”、“玉烟”。《博物志》卷二记鲛人“眼能泣珠”⑿,《艺文类聚》卷八四引《搜神记》亦言之⒀;兹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凝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饰,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困学纪闻》卷十八早谓“日暖玉生烟”本司空图《与极浦书》引戴叔伦论“诗家之景”语⒁;《全唐文》卷八百二十吴融《奠陆龟蒙文》赞叹其文⒂,侔色揣称,有曰:“触即碎,潭下月;拭不灭,玉上烟。”唐人以此喻诗文体性,义山前有承、后有继。“日暖玉生烟”与“月明珠有泪”,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诗虽琢磨光致,而须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汩性灵、工巧伤气韵之作。匹似挦撦(chě)义山之“西昆体”,非不珠圆玉润,而有体无情,藻丰气索,泪枯烟灭矣。珠泪玉烟,亦正诗风之“事物当对”也。近世一奥国诗人称海涅诗较珠更灿烂耐久⒃,却不失为活物体,蕴辉含湿。非珠明有泪欤(
yú)。有人尝品目歌舞一剧本曰:“如大理石之光润,亦如大理石之寒冷”;海涅诗文中喻人物之仪表端正而沉默或凉薄者,每曰:“如大理石之美好洁白,而复如大理石之寒冷”。差同玉冷无烟焉。谋野乞邻,可助张目而结同心。

  七八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乃与首二句呼应作结,言前尘回首,怅触万端,顾当年行乐之时,即已觉世事无常,持沙转烛,黯然于好梦易醒,盛筵必散。

  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矣。朱行中《渔家傲》云⒄:“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而今”早知“他年”,即“当时已惘然”也。拜伦深会此情⒅,尝曰:“入世务俗,交游酬应,男女爱悦,图营势位,乃至贪婪财货,人生百为,于兴最高、心最欢时,辄微觉乐趣中杂以疑虑与忧伤,其故何耶。”不啻为“当时已惘然”作笺矣。 (434—438页)


       ①何屺瞻:清何焯字,学者称义门先生,有《义门读书记》五十八卷。义山:李商隐字,唐诗人。
  ②王东溆:清王应奎字,有《柳南随笔》六卷。
  ③孙奭:宋人,有《孟子正义》十四卷。《琱玉集》:类书,残二卷,未署撰人。
  ④直不疑:《史记。直不疑传》:不疑没有偷金,有人疑心他偷。不疑无兄,有人说他偷嫂。
  ⑤张孟劬:近人张采田字,有《玉溪生年谱会笺》四卷。
  ⑥施北研:清施国祁号,有《元遗山诗集笺注》十四卷。厉樊榭:清厉鹗号,有《樊榭山房集》二十卷。
  ⑦冯氏:清冯浩《玉溪诗集笺注》三卷。
  ⑧汪韩门:清汪师韩号,有《师学纂闻》一卷。
  ⑨梁菅林:清梁章钜字,有《退庵随笔》二十二卷。
  ⑩《西昆酬唱集》:二卷,宋杨亿、刘筠等作。大年,杨亿字。
  ⑾《诗品》:三卷,梁锺嵘撰。引文见《诗品。序》。
  ⑿司空表圣:唐司空图字,有《诗品》一卷。
  ⒀《博物志》:十卷,晋张华撰。鲛人:《博物志》:“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⒁《艺文类聚》:一百卷,唐欧阳询撰。《搜神记》:二十卷,晋干宝撰。
  ⒂《困学记闻》:二十卷,宋王应麟撰。
  ⒃《全唐文》:一千卷,清董诰、曹振镛等编。
  ⒄奥国诗人:指十九、二十世纪奥地利诗人、剧作家霍夫曼斯塔尔。海涅:十八、九世纪德国诗人。
  ⒅朱行中:宋代词人朱服字。
  ⒆拜伦:十五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这一则分析李商隐的《锦瑟》诗,《锦瑟》诗历来有各种不同解释。这里先对各种不同解释加以评论,再加分析,原文较长,因此分段。第一段评何焯《义门读书记》的解释。何焯认为《锦瑟》是悼亡诗,即悼念妻子王氏的诗。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借素女弹五十弦的瑟而悲,表达悲思。次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从庄周梦里化为蝴蝶,望帝的魂化为杜鹃鸟,说明王氏化去,即王氏死去。三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哀悼她不能复生。末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说“追忆”,跟“思华年”,想念她的年轻时,这是明显的悼亡诗。何焯又引程湘衡说:这是李商隐把它放在诗集的开头,来讲他的诗的,即有以这首诗代序的意思。次联讲作诗的旨趣,即庄生晓梦化为蝴蝶,表示得意;望帝托杜鹃鸟哀鸣,表示哀怨。中联讲它的匠巧,即讲他的诗的技巧,像珠的有泪,玉的生烟。何焯认为李商隐原本的集子已经亡失。现在流传的集子,出于后人搜编,不是李商隐自定,那末程说实无根据。何焯讲程湘衡说比较简单,钱先生找出程的原话来看。程说:首联指出平时做的诗,一言一语都是追忆生平。次联指出集中的诗,有的是自伤的,有的是托讽的,即把望帝托杜鹃鸟的哀鸣比自伤,把庄周梦里化为蝴蝶说成托讽。中联指诗写得珠辉玉润,说明它的技巧。末联指出诗里讲的,不堪追忆,可供研讨。钱先生指出何焯否定程说是不对的。即使李商隐诗集不是原编,但把《锦瑟》这首诗放在全集的头上,还当是有所本的。钱先生再驳斥何焯的悼亡说。“庄生”句是用《庄子。齐物论》梦蝶事,原文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自得貌)蝴蝶也。”讲他做梦变成蝴蝶,栩栩自得,跟悼念亡妻无关。不是用《庄子。至乐》鼓盆事,原文说:“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讲“鼓盆”是指妻死,讲“化蝶”与妻死无关。不能因为都是庄子的事,就把“化蝶”拉扯到“鼓盆”上去。好比《孟子。离娄下》:“西子蒙不洁,则人家掩鼻而过之。”西施用不洁而有臭气的帽子戴在头上,人皆掩鼻走过。孙夷疏:吴王夫差有令,西施入市,有人愿看西施,交金钱一文。这是关于西施的两件事,不能把“蒙不洁”牵扯到“交一文”。再比方汉人直不疑,有人疑他偷金子,有人疑他偷嫂子,这也是两件事,不能胡扯。讲到庄子,还有庄子与惠子在濠水桥上观鱼之乐,庄子见髑髅的感叹,凡是漆园小吏庄子的事,无不可以用作猜谜,何以独知为鼓盆呢?即“梦蝶”不是“鼓盆”,与亡妻无关。这是驳何焯的说法。

  第二段引张采田说,讲“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认为唐宰相李德裕贬官到珠崖,死在那里,与珠海同枯,所以称“沧海”句。说用蓝田产玉比令狐綯的入相,《诗。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用太师尹氏的地位比南山的高。房以这里用蓝田山产玉来比令狐綯入相。“日暖”比令狐綯的威势。钱先生认为这样解释“沧海”句,可比“拜佛西天”之谑:“董若雨《西游补》第五回,孙行者化身为虞美人,与西施、绿娘等联句,脱口而出曰:”拜佛西天。‘诸女哗怪,行者强颜文饰曰:“文字艰深,又费诠释。天者夫也,西者西楚也,拜者归也,佛者心也;盖言归心于西楚丈夫也。”按李德裕死在珠崖,不在沧海,与珠有泪也无关。“蓝田”句拉扯到今狐綯,蛮凑强攀,更无道理。

  第三段引施国祁注元好问《论诗》的“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的注,引厉鹗说。钱先生又称冯浩注《锦瑟》后半首:“浩曰:此悼亡诗定论也。”“余为逐句笺定,情味弥出矣。”“今者抚其弦柱而叹年华之倏过,思旧而神伤也。”次“取物化之义,兼用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义山用古,颇有旁射者。”

  “五句美其明眸,六句美其容色,乃所谓追忆也。”“当时睹此美色,已觉如梦如迷,早知好物必不坚牢耳。”这里有新解,即认为“五十弦”“剖为二十五弦,是即其人生世之年”。按李商隐在开成三年(838)与王氏结婚,大中五年(851)王氏死,计共经历十三年。如王氏为二十五岁死,必十二岁出嫁始合,不近情理。所以这个新说不合。

  至于把“化蝶”变成“鼓盆”,钱先生已经驳过,不用再驳了。至于“物化”说,庄周梦中化为蝴蝶,醒来还是庄周,并没有“物化”,所以“物化”说也不合。

  第三段讲汪师韩说,可说是不得意说。即五十弦的古瑟,不合时尚,比自己怀才不遇。“晓梦”“喻少年时事”。按晓梦指“栩栩然蝴蝶也。”栩栩是自得之貌,与“不得意”之说不合。“春心”指“壮心,壮志消歇”。按“托杜鹃”指哀怨,光说“壮志消歇”,似还不够。

  第四段钱先生来解释这首诗,用程湘衡说,即认为这诗放在集首,有代序言之意。

  钱先生按照这个意思来解释《锦瑟》篇。李商隐曾讲他的诗:“星势寒垂地,河声晓上天。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冯浩笺:“‘星势’二句,言声光在此而感发在彼,方引起谢(指先辈)自有恨,借我诗传之,故纪念甚多也。”这是说,他的诗写的是声光在此,而感发在彼,即写的是锦瑟,而另有感发。这种感发不光是他自己的,也包括先辈的在内,所以先辈自有的恨,也可借他的诗来传达。说明他的诗所反映的内容包括先辈的恨在内。钱先生指出这是“直白白道其诗也。”这是直接说出他的诗的作用。把《锦瑟》放在全集之首,那就是用《锦瑟》作为自序来开宗明义,概括全集的诗,只是不加点明罢了。这是因为《锦瑟》只有八句,与《谢先辈防记念拙诗甚多,异日偶有此寄》是古诗,不限句数,可以在诗中点明,《锦瑟》是律诗,限定八句,不便点明罢了。

  第五段开始对《锦瑟》诗作剖析。先讲“锦瑟”,说明用“锦瑟”来比喻诗,好比用“玉琴”来比喻诗,引了杜甫、刘梦得的两例来作证。这是一方面。钱先生又指出,李商隐还有别的诗里也用了“锦瑟‘,那是另有所指,说明钱先生就是这样全面看问题。

  如“锦瑟长于人”,指锦瑟比人可以长期保存,比人的年寿长,这里就有悼亡的意思。

  钱先生在这里又引唐诗人鲍溶、杜甫、宋苏轼的诗来作说明。钱先生又引李商隐的“锦瑟惊弦破梦频”,这个“锦瑟惊弦”是喻雨声,又引两个诗句来作证。说明用“锦瑟”一词可以作出各种比喻。钱先生又引李商隐的《寓目》:“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

  这是看见窗栊(犹窗台)旁的锦瑟,想到新知往日的欢好,“他日”指往日。钱先生指出这是“既是即目,亦惟所见”,即看到锦瑟,就想到新知往日的欢好。因此首联写的,亦从看到锦瑟,想到古代锦瑟的五十弦,感到自己快近五十岁,引起感触。包括“平生欢戚,‘清和适怨’。”锦瑟弹奏的音调,有“清和适怨”,这四个字既指锦瑟的音调,也指诗中间四句,“月明珠有泪”指“清”,“日暖玉生烟”指“和”,“晓梦迷蝴蝶”指“适”,“春心托杜鹃”指“怨”,“适怨”正指“欢戚”。

  第六段讲三四句,钱先生在上文指出“欢戚”“适怨”,即指“庄生晓梦迷蝴蝶”,即“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自得之貌,即“欢”即“适”。“望帝春心托杜鹃”,伤春的心,托杜鹃哀鸣,即“戚”即“怨”。这个意思,上文已经指出。

  所以这里另说一意,即“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即借“晓梦迷蝴蝶”来寄托“逸兴”,借“春心托杜鹃”来寄托“沉哀”。《管锥编》63页称:“胡寅《斐然集》卷一八《致李叔易书》载李仲蒙语:”索物以托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叙物以言情谓之赋。‘颇具胜义。“又629页:”’叙物以言情‘非他,西方近世说诗之’事物当对‘者是。“

  “吴文英《风入松》:”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不道’犹闻‘,而以寻花之蜂’频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当对’闻香‘之事物矣。“这样看来,这蝴蝶、杜鹃即成为当对”逸兴“与”沉哀“的事物了。所谓”以迹显本“、”以形示神“,即以蝴蝶、杜鹃的迹和形,显示”逸兴“”沉哀“的本和神了。这就接触到”作诗之法“了。

  第七段讲五六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用形象来显示诗的风格或境界,好比司空图的《诗品》,通过各种形象描写来显示各种不同的风格。参见《谈艺录》47页,讲“品目词翰,每铺陈拟象,大类司空表圣作《诗品》然。”又如杜甫《喜为六绝句》:“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用“翡翠兰苕上”来表示一种秀丽的风格,用“鲸鱼碧海中”来表示一种雄奇的风格。用“珠有泪”来表明自己的诗“虽凝珠圆,仍含泪热”;用“玉生烟”来表明自己的诗虽如玉润,尚有蓬勃生气。说明自己的诗像珠圆玉润那样光润而富有生气,不像后来的西昆体诗虽富丽而缺少气韵。

  第八段讲结句,呼应首二句。“此情可待成追忆”,此情即“华年”的情事,“追忆”即“思华年”。“当时”即当年行乐之时。“已惘然”是已有“好梦易醒,盛筵必散”之感。

  钱先生对《锦瑟》诗的剖析,给我们怎样鉴赏作品作出很好的范例。钱先生在剖析这首诗时,先探索前人对这首诗的各种不同解释,一一加以辨析,指出各种说法的问题,如悼亡说,结合李德裕、令狐綯的政治背景说;如不得意说,指出这几种说法的错误不恰当处,对程湘衡的略比自序的开宗明义说,认为合理,可以通解全诗。在赏析全诗时,对“锦瑟”一词,就李商隐全集中所用“锦瑟”的句子,作了全面的分析,再结合用“玉琴”喻诗的两例,作出解释。对“迷蝴蝶”“托杜鹃”,既结合锦瑟的音调“适怨”来说,又结合文艺理论的“索物以托情”及“事物当对”来说。对“珠泪”“玉烟”,既结合司空图《诗品》,又结合杜甫的论诗来说,还结合外人称道海涅及歌德的作品来说,“谋野乞邻,可助张目而结同心”。这样来作鉴赏,可以破千古之惑,探作者之心,对《锦瑟》诗的解释,作出定论了。读者不必再有“只恨无人作郑笺”之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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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先辈防记念拙诗甚多异日偶有此寄(唐·李商隐)
晓用云添句,寒将雪命篇。良辰多自感,作者岂皆然。
熟寝初同鹤,含嘶欲并蝉。题诗长不展,得处定应偏。
南浦无穷树,西楼不住烟。改成人寂寂,寄与路绵绵。
星势寒垂地,河声晓上天。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

西阁二首 其一(唐·杜甫)
巫山小摇落,碧色见松林。百鸟各相命,孤云无自心。
层轩俯江壁,要路亦高深。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
功名不早立,衰病谢知音。哀世非王粲,终然学越吟。

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篇因以答贶(一作赠)(唐·刘禹锡)
吟君遗我百篇诗,使我独坐形神驰。玉琴清夜人不语,琪树春朝风正吹。
郢人斤斲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寻,行尽四维无处觅。

房中曲(唐·李商隐)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池翻,相看不相识。

琴曲歌辞 秋思二首 其二(唐·鲍溶)
季秋天地闲,万物生意足。我忧长于生,安得及草木。
试从古人愿,致酒歌秉烛。燕赵皆世人,讵能长似玉。
俯怜老期近,仰视日车速。萧飒御风君,魂梦愿相逐。
百年夜销半,端为垂缨束。

玉华宫(唐·杜甫)
题注:贞观二十一年,作玉华宫,后改为寺,在宜君县北凤凰谷。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
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万籁真笙竽,秋色正萧洒。
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
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

凤翔八观,并叙 其一 石鼓歌(宋·苏轼)

《凤翔八观》诗,记可观者八也。昔司马子长登会稽,探禹穴,不远千里;而李太白亦以七泽之观至荆州。二子盖悲世悼俗,自伤不见古人,而欲一观其遗迹,故其勤如此。凤翔当秦、蜀之交。士大夫之所朝夕往来此八观者,又皆跬步可至,而好事者有不能遍观焉,故作诗以告欲观而不知者。

冬十二月岁辛丑,我初从政见鲁叟。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
细观初以指画肚,欲读嗟如钳在口。韩公好古生已迟,我今况又百年后。
强寻偏傍推点画,时得一二遗八九。我车既攻马亦同,其鱼维鱮贯之柳。
古器纵横犹识鼎,众星错落仅名斗。模糊半已隐瘢胝,诘曲犹能辨跟肘。
娟娟缺月隐云雾,濯濯嘉禾秀稂莠。漂流百战偶然存,独立千载谁与友。
上追轩、颉相唯诺,下揖冰、斯同鷇彀(原文弓改為子,                                                                        同音通用)。忆昔周宣歌《鸿雁》,当时籀史变蝌蚪。
厌乱人方思圣贤,中兴天为生耆耇。东征徐虏阚虓虎,北伏犬戎随指嗾。
象胥杂沓贡狼鹿,方召联翩赐圭卣。遂因鼓鼙思将帅,岂为考击烦蒙瞍。
何人作颂比《嵩高》,万古斯文齐岣嵝。勋劳至大不矜伐,文、武未远犹忠厚。
欲寻年岁无甲乙,岂有名字记谁某。自从周衰更七国,竟使秦人有九有。
埽除诗书诵法律,投弃俎豆陈鞭杻。当年何人佐祖龙,上蔡公子牵黄狗。
登山刻石颂功烈,后者无继前无偶。皆云皇帝巡四国,烹灭强暴救黔首。
《六经》既已委灰尘,此鼓亦当遭击剖。传闻九鼎沦泗上,欲使万夫沉水取。
暴君纵欲穷人力,神物义不污秦垢。是时石鼓何处避,无乃天工令鬼守。
兴亡百变物自闲,富贵一朝名不朽。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

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 其二(唐·李商隐)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url=]粉态[/url]新。

代意二首 其二(宋·杨亿)
梦兰前事悔成占,却羡归飞拂画檐。锦瑟惊弦愁别鹤,星机促杼怨新缣。
舞腰罢试收纨袖,博齿慵开委玉奁。几夕离魂自无寐,楚天云断见凉蟾。

寓目(唐·李商隐)
园桂悬心碧,池莲饫眼红。此生真远客,几别即衰翁。
小幌风烟入,高窗雾雨通。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

上巳日(唐·吴融)本学多情刘武威,寻花傍水看春晖。无端遇著伤心事,赢得凄凉索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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