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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插队南义沟 [打印本页]

作者: 大哈瑞    时间: 2013-12-16 23:44
标题: 插队南义沟
本帖最后由 大哈瑞 于 2013-12-16 10:47 编辑

1. 没兵的南义沟

1969年我们到陕西省甘泉县南义沟村插队的时候,全村共有五百多口人,行政上是一个大队,财务上分成六个小队。当时的甘泉县也仅有将近三万人口,南义沟一个村占了全县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二,是全县最大的村子。可邪乎的是,这么个大村子,解放后竟没有给国家贡献过一个兵。

说老乡不愿意送孩子当兵,这倒不是。解放军在社会上的地位一向很高,到了文革一闹腾起来,整个国家全靠解放军撑着,当兵的地位那更是没得说。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当年的年轻人,甭管是城里的还是村里的,都有过当兵的梦想,但实际上真能当兵的却是凤毛麟角。我们问过老乡为什么南义沟的人当不上兵?老乡都摇头叹气:唉,验不上啊。都怪砸(咱)这个地方的大骨节病。

城里来的学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大骨节病”。老乡们指着自己的手给我们说明白,这大骨节病也称作“柳拐病”,是陕北流行的一种地方病。由于谁也说不清的问题,人们在青少年时代骨关节就开始变得畸形和肿大。


手指关节的外形渐渐变得像算盘珠那样,关节的活动度也越来越小(资料照片)。


大骨节病患者和正常人身高的对比,看着真叫人心酸(资料照片)。

大骨节病严重的老乡在成年骨关节发育停止后,胳臂肘和手指永远不会再伸直。手的外形就僵硬在常年握镢头的那个姿势。此外,由于腿骨和骨关节发育异常,许多老乡都有“O”型腿。加上僵化的关节,大骨节病给老乡们日常行走活动造成了严重困难,人走起路来总是一拐一拐的。大骨节病在村里非常普遍,多数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大骨节病。知青们都知道,一个得了大骨节病的老乡跑得再快也赶不上我们快走。

这样体格的陕北青年,的确当不了兵。当年胡宗南来的时候,也没听说把谁被抓了壮丁去,如今更休想通过解放军的严格征兵体检。时间长了,村里的青年知道验不上,连报名参军的都没有,每年招兵的时候,招兵的干部也不来。南义沟的人就这么断了当兵的念想。

解放前南义沟倒是有一个人当过兵。他是二队的朱德林。朱德林其实也有点柳拐病,起先他当的是国军,是机枪手。后来他在直罗镇战役中被红军俘虏,经过教育后参加了红军。到解放战争后期大军南下解放全中国的时候,也不知道咋结了,他没有相跟上,自己回到村里照样当他的农民。

1969年以后,南义沟没有兵的情况才开始发生变化。那年南义沟破天荒地竟然验上了个兵。南义沟川面的最北头是六队。六队的沟口有上下两排漂亮的石窑,那是蚕种场,蚕种场有个技术员叫许炳林,69年底他验上了兵,穿着黄军装欢欢喜喜地走了(注:甭管军装染成啥颜色,老乡都说是黄军装)。这件事着实把南义沟给轰动了一把。不过蚕种场是个国营单位,属于延安地区管,虽然位于南义沟,但与南义沟并无行政隶属关系。许炳林是外来的公家人,跟南义沟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因此,严格说起来,他这个兵并不是南义沟出来的。

真正从南义沟验上兵的是四队的男知青朱晓林和王燕生,时间是1972年。朱晓林和王燕生的共同特点是面貌英俊,身体好。平常劳动卖力,品行好,给老乡留下的印象非常好。他俩是北京知青,有文化,这自然又比其他人长出一块。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出身好,家里人没有政治问题,能通过极其严格的政审,这在南义沟所有知青里也是难能可贵的。这些优点加在一起使他们最终被招兵的干部选中,光荣参了军。记得他们临走那天我还跟朱晓林说了几句话。他穿的那身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装,真叫人羡慕死。

但那一年真正出彩并轰动了全村的不是朱晓林和王燕生,而是一个本村土生土长的青年,白海前。海前是我们五队白老汉白加树的儿子。那时他的家境不好,父子三人相依为命,海前小小年纪穿着件破棉袄,一边照应年幼的弟弟,一边跟着父亲下地干活,吃了不少苦。看着这他们日子过得恓惶,我们都挺同情。海前是青年人,为人特别热情,又很机灵,我们下地在一起干活没两天就混熟了。他手把手教我们干农活,也特爱听我们讲北京的事。记得“二八月小蒜,香死我老汉”这句话就是跟海前学来的。

老跟知青泡在一起,听到知青讲外面世界的精彩,海前渐渐地萌生了出外闯荡的念头。72年他刚到参军的年龄,就抱着不成也无所谓的心情战战兢兢地报名参军。海前是本地人里少见没有患柳拐病的青年,他个字不高,黑瘦的样子一笑一口白牙整个就是南义沟的许三多。海前命好,验兵这一关真叫他过了,后来的政审当然也毫无问题。经过层层筛选,他最后被批准光荣参军。对这个陕北生陕北长苦娃来讲,这无疑是鲤鱼跃龙门的大事。他当了兵不但是白老汉的骄傲,也是全村的光荣,更改变了他的一生。

南义沟同年入伍的这三个年轻人一起去了新疆沙湾县陆军八师炮兵团,后来朱晓林和王燕生由于表现突出,很快提干,后来被部队送到沈阳炮兵学院深造,成为那个时代的佼佼者。

从1970年夏季以后,一直以为自己将永远留在农村的知青们渐渐地有了其他出路。有人赶上招工进工厂当了工人,也有幸运的人被大学来招生的录取了获得了极其珍贵的读书机会,还有三男四女通过其他渠道当了兵。知青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南义沟。后来南义沟有没有再出过兵就不清楚了。

1978年起,咱们中国进入了改革开放时代。我们这群知青虽然由于文革耽误了学业,但是能在二十多岁时候赶上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变化的大潮,不能不说是非常幸运的。我们人生的路越来越宽,选择也越来越多,每个人都有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才干,做许多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当兵的情结在市场经济的洪流中也随之淡化。当了兵的知青们也渐渐离开部队,回到地方发展。到现在,只有老栓一个仍然是现役军人。白海前从部队复员回到了甘泉,他先后在公社和县里当干部,一直升任甘泉县工商局副局长,这对于白老汉和南义沟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现在海前提前退休了,但每次有知青回乡探访时,他都积极参与接待,还单独陪喝酒,那股热情劲儿不减当年。

时间过得真快,从我们插队起到现在整整40多年过去了。2009年,老栓和几个知青相约回到南义沟探望乡亲。进村后,来迎接的老乡们惊讶地发现,老栓穿的是制作精良的07式军服,在他的肩膀上扛着一颗金星,这金星在陕北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那可是少将军衔啊!当年谁都没有看出来,这个晒得黝黑,在脑畔崖崖上踏踏实实受苦的后生,他的未来竟会是这个样子。老乡们激动啊,他们抚摸着金星,为曾经养育过的老栓有这样的出息感到骄傲和自豪,纷纷与他拍照留念。

不管怎么说,南义沟到底出了个大将军。

(待续)

作者: 大哈瑞    时间: 2013-12-17 00:02
本帖最后由 大哈瑞 于 2013-12-16 11:23 编辑

2. 南义沟来了大明星

到达甘泉县插队是1969年2月9日,那天38位来自各个学校的中学生被分配到南义沟大队(其中21名男生,17名女生),分散在二三四五这几个小队里。南义沟在洛河川面上,有将近600人,是个大村,虽说不挨着大路,但离那条延安铜川公路只有一里地上下。

南义沟?以前谁听说过这个地方?别说北京人,就连甘泉人都没有人几个人听说过。我们刚到的时候,全县人口也就三万人,县城唯一的饭馆里只摆得下6张桌子。古代历史上甘泉县既没出过任何名人,也没发生过任何有名的事件,前人甚至都没有留下过任何像样的古迹。近代史上跟甘泉有关的似乎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1935年徐海东在崂山伏击国民党军第110师,第二件是周恩来于1937年在同一地点被土匪伏击。


甘泉县崂山(资料照片)

我们南义沟的婆姨们成天看着对面公路上南来北往的汽车,但绝大多数连汽车都没坐过。地县干部们从不来村里,邮递员进村送信就已经算是个大事儿啦。盛行全县的柳拐病,摧毁了人们的骨骼。

村里没有文体育活动,知青们活得特无聊。用现在的话讲,郁闷。就这么个闭塞的地方,要是有人说有机会能见到明星什么的,没人信。甭说大明星,连见到地区文工团的小明星可以说连门儿都没有。

但是1969年3月的一天,不知道谁抽了疯,真给南义沟送来个大明星,正牌的。

那天南义沟呼啦啦进驻了一群解放军,村里顿时变得热闹无比。按照惯例,解放军到什么地方都得搞好宣传工作,跟着解放军来的有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们就在我们五队的庄稼地里搭了个临时的台子演出。快开演的时候,哥几个说去看看热闹,就慢慢地往戏台那儿溜达。老远就见台口那儿有个二队的女知青正跟一个解放军干部说话。

当我的眼睛从这位解放军脸上扫过时,觉得他非常眼熟,以前肯定见过。是在哪儿呢?电影“海鹰”里的开吉普车的鱼雷艇长张敏,“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杨晓东,还有“红色娘子军”里的党代表洪常青这些形象突然涌现在眼前。嗨,那不是八一厂的头牌大明星王心刚吗。


王心刚:“海鹰”剧照。(资料照片)


王心刚: “野火春风斗古城”剧照。(资料照片)


六十年代的王心刚那绝对是万众瞩目的焦点。甭管打扮成啥样,那派那范儿老在。就算文革了,把西装马褂换成军装,他也照样是帅气十足,根本就不用担心自己是单眼皮。(资料照片)

二队的那位女知青和王心刚足足聊了有二十分钟,脸上笑得绽开了花,看起来过足了一把追星瘾。老百姓当然不知道王心刚是谁,压根儿就没人拿眼儿夹他。我一向木纳,傻不冷登地盯著大明星看了几秒钟,心里头也没产生什么其他感觉,一转身,走了,楞把大明星给晾在身后。现在回想起来挺后悔,当时怎么不会上去讨个签字什么的,真够笨的。

王心刚当然不是等闲之辈,他没事跑我们这穷山村来干什么?人家电影明星自然是要拍电影了。一打听才知道,这回是八一电影制片厂来村里拍电影,片名是“万水千山”,内容是红军长征,还是彩色的。说实在的,我们一开始对拍电影也有点儿不信。原因是“万水千山”文革前严寄洲先生拍过了。


电影“万水千山 剧照”(资料照片)

更重要的是,到现在,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了足足三年,全国文艺界给折腾的底儿朝天都好几个过啦。不管那有名没名的编剧,演员和导演也都被收拾得屁滚尿流,自身难保。在文革的轰轰烈烈中就有人这么胆儿肥?居然敢拍板定剧本拉队伍出来制作电影,就不怕被人家批判,打倒?得什么人才有这么大谱啊?想了半天终于悟过劲儿来,在文艺界有这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普天之下除了江青还能有谁呢?她有这个翻拍的瘾京城里的人全知道。文革期间她重拍的电影有《渡江侦察记》《平原游击队》《万水千山》《青松岭》。

可南义沟凭什么就撞上这等好运,让摄制组看上了呢?我问了个国军才知道,原来是摄制组看上村周围几处地方的外景。

国军?文化大革命哪儿来的国军?

解放军进村的时候的确是一颗红星头上带,革命红旗挂两边。可第二天早上就不是他了,全换上了国军军装,原来这拨儿解放军是演坏蛋的。国军分散住在村里的窑洞里,白天扛着枪满世界乱跑,吓得各家的鸡在脑畔崖崖上乱飞。这种打扮的老乡们以前见过,那是在1947年胡宗南进攻延安的时候。看到国军这幅打扮又回来了,怪怪的,大家忍不住直笑。


国军军官(资料照片)

又过了几天,上面传下话儿来,要各村组织群众演员去拍大会师的场面。说不用化妆,穿农民自家衣服就行,而且还给算一天工分,不但如此,到了地头上还管一顿午饭。我心里有点想去。不过一问才知道,拍摄地点在县城西北的南沟门。这个村子位于县城北边,离南义沟村足足10多公里,淌水过两道河,来回可就20多公里。这么长的距离没车拉,得腿儿着。一大早出发,什么时候回来两说着。

我不爱走路,一听这种距离就犯晕,当时就装病打了退堂鼓。其他的哥们儿姐们儿倒是挺积极全报了名。想着明儿个就能上电影,头晚儿有的人在被窝儿里就开始做起明星梦。

第二天天刚亮,众人就集合出发了,留下我一人在家生着。直到天擦黑儿的时候才见弟兄们灰溜溜地回来,个个累得半死,饿惨了。一进窑洞就说拍电影不容易,叫好几千人一起从坡上往下跑,跟拦羊是的,乱哄哄地跑了好几遍。知青们腿脚利索问题不算太大,可把患柳拐病的老乡难为坏了。

看见女演员了吗?上镜头了吗?不识相的我还问呐。上个屁,连摄影机在哪儿都看不见。我叫人顶撞了一下,就打住不敢再问了。不过,从那儿以后再也没听哪个知青提过当什么电影演员,都立志进工厂或者当兵什么的。

大会师拍完,大明星和八一厂的人就转移到别的地方拍片去了,村里也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唯有知青们一直没忘“万水千山”这碴儿,老惦记着看文革后的第一部彩色影片和其中的主角王心刚,当然也想看看电影里的自己。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到底怎么回事儿呢?咱们山沟沟里的受苦人哪里知道,江青早就把这部电影给枪毙了。

从此以后,咱们跟王心刚的“万水千山”再也无缘。

(待续)
作者: 请我吃饭    时间: 2013-12-17 00:13
插队大哈瑞的帖
作者: 大哈瑞    时间: 2013-12-17 01:08
本帖最后由 大哈瑞 于 2013-12-16 12:28 编辑

3. 南义沟,我饿 (爱坛首发,谢绝转载)

插队的一代经历过两次饥饿。一次是1960年至1962年的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年纪还小,不记得那么清楚,饿的是糊里糊涂。另一次就是1969年到陕北插队,给饿明白了。

写插队的事,总绕不过吃这个主题。在那个年代,中国处于贫困状态,北京的食品供应当然是相对比较好的。京城里的学生体会不到真正农村的粮食供应状态。到了陕北甘泉县插队,亲历老百姓的生活,就体验到了民以食为天的道理。

北京知青的口粮,第一年的是从国库拨发的。每人每月30斤,多是玉米面。小米算是细粮(具体比例忘记了)。口粮里有白面,每月三斤,还有黑乎乎的麻籽油二两。我们每个月到县城去粮库买粮食。老乡们知道我们有这么多的粮食,羡慕极了,这都是实实在在不含麸皮的粮食啊,这种待遇是他们祖祖辈辈求之不得的。

但从第二年起,知青口粮由队里分,国家再也不管。陕北高原地区水土流失严重,没有像样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种地能收多少基本上是靠老天爷的恩赐。川地打粮食多点,坡地的粮食产量就低多了。川地多的村子,粮食相对充裕些。我们在的南义沟大队共有六个生产队,每个队都有川地,在甘泉县算是口粮比较好的村。

尽管如此,村里老乡们的口粮仍然相当紧。我们插队第二年以后的口粮,要从老乡们的已经非常有限的集体口粮中分。也就是说,我们11个知青的到来给这个百人左右的生产小队增加了百分之十的粮食负担。这个账,老乡们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但活在乱世的人们,看到的因言获罪的事太多了,畏惧于政治高压,没有人敢站出来计较这样的事。比起绥德地区那边的人,这里毕竟还有一口饭吃,受苦人一生受苦,能忍则忍。这件事,老乡从来不敢提。

知青们插队第一年从国家粮库买来的粮食够吃吗?当然不够。我们都是16至19岁的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粮食不如北京城的好,但我们并不挑剔,什么都吃。冬季进后沟砍柴,开春下地劳动,体力消耗大,肉蛋副食很少,热量全靠粮食补充,每个人的饭量猛增。尽管我们有计划按照自己的口粮定量安排做饭,但到了月底仍然有断粮之虑。于是就多吃稀的,少吃干的。吃稀粥多了,光撒尿。每到中午之前,肚子里咕咕叫,就盼着送午饭的人挑着担子快点出现。

不久,我和石华干了件坏事。有一天趁着歇工的时候,我俩回窑洞偷偷地烤土豆片吃,用了点麻油。没想到麻油和土豆的香味被隔壁起牛圈的婆姨们闻到。这件事传到五个女生的耳朵里,她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与我们分灶。此后11个人轮流值日做饭变成我们六个男生自己轮流做饭。分灶在知情中非常普遍,别的村有不少知青甚至演变成自己单独开火做饭。这都是粮食不足闹的。

有一次月底到了,粮食不够吃,我们六个男生决定改一日三餐为一日两餐,中午不吃饭。下午干活的时候真给饿惨了,手拿着镢头没有力气,直出虚汗。

给所有知青极大震撼的无疑是陕北要饭花子。我们进村没两天,午饭时就听见狗乱叫,接着有人在窑洞门口凄凄惨惨地说:给口饭吧。开门一看,把我们震住了。两个要饭花子站在眼前。他们蓬头垢面,破棉袄上翻起的布片在寒风中上下翻飞。一个手里拿着打狗棍防卫着身后汪汪叫的狗,另一个拿着碗看着我们,嘴里反复说着给口饭吧。我们给了他一个玉米面馍,他们千恩万谢走了。

我们几个知青都是第一次面对面遇到乞丐,又没有心里准备。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要饭的。我们的国家不是社会主义吗?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人不都是在外国吗?乞丐不是旧社会才有吗?而我们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事实,这是无可争辩的。我们的思想处于极度混乱中。严酷的事实是乞丐们几乎每天都来,挨家挨户讨饭。起初我们出于同情心还给他们吃的,时间长了,要饭花子已经司空见惯,而我们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就少给或者不给了。乞讨是当年陕北非常普遍的现象。乞丐们大都来自“上面”(指北面榆林地区各县)。冬季时他们一路南下乞讨,希望给家里人省下些粮食。他们生活境遇之凄惨难于言喻。时间长了,我们对乞讨现象就变得麻木不仁。但由此我们对国家和社会的现状终于有了正确的认识。


上面这张照片,是1973年9月7日我在延安大桥食堂拍的。大桥食堂是一座四层楼房。第一层为饭馆,是当时延安市最“高级”的饭馆,卖一些面条包子和大路菜。我和几个知青在这里吃饭,拍到了这个孩子。照片里的这个孩子是从绥德地区要饭走了几百里路来到延安的。看起来他只有八九岁,还带着一个弟弟,他们没有家长伴随,长期在外漂泊。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他的饥饿。趁我们一不留神,他抢走了一个包子。这包子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很多人看过电视剧“血色浪漫”。其中有一段是钟跃民带着北京知青外出要饭。年轻一代可能对此不以为然,把它当作编剧的夸张描绘。其实,这种事情在当时的确零星发生过。我的二哥在山西插队。有一次他外出时身无分文,在饿的受不了的时候,他不得不摘下帽子去要饭。如今的人很难想象一个外交官的儿子在穷乡僻壤沿街乞讨的情景。饥饿会把人的尊严完全剥夺,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根据王子冀主编的“回首黄土地”一书记载,八十年代初,有人遇到一个北京知青在延安市内的饭馆里带着全家要饭。他的名字叫周德生。由于丧失劳动能力,他没有收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不得不离开村子,带着妻子和孩子们走上长期在外乞讨的艰辛道路,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可怜又凄惨。遇上这种人,没有人不会震惊。这样的落魄北京知青尽管是个别人,但却是中国社会发展水平低下的一幅真实写照。后来,这个要饭花子在当地北京知青们的大力帮助下得到了政府的救助(当时叫落实政策),生活有了一定的保障。

“黑户”是饥饿年代在陕北产生的特殊人群,他们类似当年“闯关东”的穷人。在延安地区北面的绥德地区,有许多农民由于自己的家乡土地贫瘠,粮食产量太低以致无法养家糊口。加之文革中农民从事副业和多种经营都被禁止,把他们逼入绝境。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们被迫离乡背井,一路要饭跑到延安地区的人迹罕至的深山野岭垦荒安家。所谓家,不过是一个自己挖的低矮简陋的窑洞。他们靠一身力气,在深山里偷偷开一些零星山地,种些粮食,唯一的期盼就是有口饭吃。在延安地区各县都有大量黑户存在,有的地方黑户的数量甚至超过当地村民。

南岔是南义沟人才知道的地名,那是后沟里相当深远的一片地方,离我们五队步行有五六里地的山路。南岔那里山高沟深,被原始森林覆盖。生产队种的山地离南岔最近的也有二三里地。我们砍柴时才去南岔。过了南岔才能见到个别最外沿的黑户。他们与世隔绝地生活着,我们从来没有在白天看到他们走出沟口。

就是深山里的黑户也不得安生,我们知青进山砍柴时有时偷吃人家种的东西。政府(当时叫革委会)时不时地也开展段黑户的运动。“段”字在陕北话里是驱赶的意思。公安局时常进沟抓人,搞得人心惶惶。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把可怜的黑户们又逼进更远的深山老林。

现在使用电脑的一代人中,有些人喜欢标新立异,为文革唱赞歌。我理解他们,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饥饿。

我和太太都插过队,对浪费粮食的行为每每感到痛心。有时不得不把变质的食品扔掉时,总要唠叨一句,真是造孽呀,就欠把咱们送北朝鲜再饿一回。

每次遇到返回过南义沟的插友,我都不禁要问,还有没有要饭的?他们都说,没有了。老乡们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吃饱饭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从他们拍的照片上看,即便是窑洞,里面也有了沙发,瓷砖和卫星天线这样的东西。如今的 南义沟,通火车(河对面就是麻子街站),洛河对面的砂石公路早已改造成了高等级的柏油公路。纵贯全村高铁高架桥几年前就已经造好。村长自己开推土机,开通了一条通往南岔的道路,那里已经是村里的苹果种植基地。南义沟村的土质特别适于烧砖,现在村里建立了砖厂,成了可靠的摇钱树。 2013年,南义沟自己集资一千万元建造的南义沟洛河大桥建成了。

世道变了。

2008年8月8日,我在美国从NBC频道观看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当林妙可用她的稚嫩的童声唱起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时,我被深深地打动了。在56个儿童身着漂亮的民族服装手牵国旗出场时,我又想起了大桥食堂那两个要饭的苦命孩子。这种强烈的对比使我眼角不禁湿润。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因为南义沟已经不再饥饿。
(待续)

作者: 大哈瑞    时间: 2013-12-17 01:28
本帖最后由 大哈瑞 于 2013-12-16 20:50 编辑

4. 从南义沟的窑洞到美国的华尔街 (爱坛首发,谢绝转载)


2006年,石华回到我们插队的南义沟探访。随行的老骆拍下了我们五队的6位男生当年住过的那两口土窑。图中左边那口大窑洞已经部分坍塌。右边那口小窑洞在经历了至少半个世纪的风雨之后依然屹立。窑洞前面的空地上现在已经长了一人高的灌木,还有荒草,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人住了。 1969年我们插队之前,这就是两口荒窑,现在又荒了(老骆摄于2006年)。

我把这张照片打印出来,挂在办公室里,常常对着它久久凝视,浮想联翩。日久天长,公司里的美国同事偶然发现我这里有一张奇怪的照片。有的人出于好奇,会问这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他们,这就是我16岁那年住过的地方。

美国人对我的回答往往感到十分震惊。由于公司的规定,他们不能对其它国家的贫富发表评论,但难以掩饰的是他们强烈反应。他们会问,真的住这儿?不是开玩笑吧?还有人问过这窑洞是怎么挖成的。里面都有什么设施。我告诉他们,窑洞是人工挖的,里面没有任何被覆和支撑。炕和灶台都是土砖砌的,烟囱是挖穿了山体的垂直巷道。窑洞里既没有上下水也没有电力。他们对此感到难以置信。

美国人从小就养尊处优,享受着世界上最好的物质生活。他们只有从好莱坞电影里才能看到荒蛮之地的野人(人猿泰山Tarzan)居住在洞穴里。他们管这样的野人称作洞穴人(Cave man).。对他们来讲,所谓洞穴人只不过是一种演绎和传说。何曾想到,站在他们面前的我,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服,说着和他们一样的语言,拥有与他们同等甚至更高的学历,在现代化的实验室里从事科学研究,居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洞穴人。这种反差太强烈了,


美国人心目中的洞穴人就是这付熊样子(资料图片)。

几年前,美国出过现代版的“洞穴人”。有一家人因为付不起房贷和地产说,就跑山上的矿洞里住。他们的窑洞完全是现代化的条件。整个窑洞有坚固的支撑,洞顶和内墙都用现代化材料被覆,洞内摆着席梦思床和各种家具。自备发电机支持着电视,电脑和电话。他们做饭用煤气罐,出门开汽车。这种穴居生活当然早已不是原生态的,而更富于美国式的浪漫色彩。


美国的现代洞穴。


现代美国洞穴内部(资料照片)

一个女秘书以不可思议的眼光打量着我,问我是不是对现在的生活感到特别知足,我回答:点点滴滴。

岂止如此。

这张照片提醒我,我是一个中国人,我的根在陕北。
这张照片提醒我,我们曾经贫穷过,这是激励我们奋发的动力。
这张照片提醒我,在这里住过的人,不知道什么是更苦。

每次回国度假时,我和太太总要抽空去北京以外的地方旅游。我们知道国内有些地方的吃饭住宿和环境条件还不那么令人如意。但我们商量好,决不报怨。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们都插过队,心里对什么是苦什么是福早就有了杆秤。旅行团的导游曾经想象,我们这两个从美国回来的人可能会比国内人更挑剔。但他看到我们总是默默地承受一切不便之处 ,感到非常惊讶。

说实在的,我看着这张照片,心里也常常感到历史和沧桑的变化是多么的不可预测。当年我们在陕北的窑洞里,接触不到外界的信息,自然脑子里对世界的看法就会非常狭隘。那时恐怕最有气魄的想法也许就是全球一片红,或者篡党夺权之类的东西吧。在插队时,我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产生过任何去外国看看的念头。在那个时代,这种观念是跟叛国下狱直接联系在一起的。

三十年后,我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附近的国立卫生研究院完成了第二期博士后的工作,被一家世界500 强企业聘用。我们定居在新泽西州时,买了自己的房子。冬季我们在壁炉里燃起木柴。从那摇逸不定的火苗中,我似乎总能看到南义沟窑洞里的土灶,那里面燃烧的也是木柴。太太常夸我会烧火,其实这个本事也是当年在窑洞里学的。

2005年,女儿大学毕业,进入了纽约银行工作,这个公司总部的地址是美国纽约市华尔街一号。用了大约三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我和我们家的足迹从南义沟延伸到了这里。在南义沟的窑洞里,穷尽我最大的想象力也不会料到今天我会在这样一个充满“罪恶”的地方。


位于纽约市华尔街一号的纽约银行(大哈瑞摄)。

世道真的变了。每想到这里,总是感慨万千。

这一切天翻地覆的变迁虽然与个人努力有关,但毋庸置疑的是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成为后来发生的一切的源头,基础,动力和支撑 。

祝福我的南义沟,祝福我们中国,继续发展和繁荣。
(本系列完)
作者: MacArthur    时间: 2013-12-17 02:36
经历是财富呵。。。 没吃过苦的人永远不知道到什么是甜。。。


作者: 大流士    时间: 2013-12-17 08:26
大哈瑞 发表于 2013-12-17 01:28
4. 从南义沟的窑洞到美国的华尔街 (爱坛首发,谢绝转载)

改革开放政策成为后来发生的一切的源头,基础,动力和支撑 。
作者: 料理鼠王    时间: 2013-12-17 09:35
一个时代的缩影。
这些经历是人生的最大财富,当你面对困难时,想想从前,这算什么!

作者: 柳叶刀    时间: 2013-12-17 11:50
老兄的文章让我想起了我那个深山沟里的小山村,希望这次回国能和几个插友一起回去看看,怀念那山间的小路、那清澈的小溪。。。。
说来我应该比你幸运,起码我们没怎么饿着,虽然我们那儿是产粮的地方,但还得靠着点瞒产私分维持。老乡们没有穷得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的地步,有布票没有钱却是大问题。
记得三年前回国,在从武夷山返回的火车上和几个年轻人聊天,说的都是生活的艰辛、赚钱的不易。坐在对面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只是笑眯眯地听大家说话,直到大家冷场他才开口,带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我插队的地方离那不远,多少还听的懂。他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足,三个儿子,一个在家务农,俩个在福州打工、做生意。老汉自己在山上种了些茶叶,一年万把块的收入。这次坐火车就是去福州看儿子,身边一个大麻袋,打开一看,满袋子的笋干、冬菇、茶叶。他家就在星村,武夷山竹排漂游的起点。

作者: goon马甲    时间: 2013-12-17 20:48
写得真好。昨天在大学同学群看到有人说不怕乱,凭自己的财富和能力,乱也没问题。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人。。。
作者: njyd    时间: 2013-12-17 23:54
前三十年中国人是扎着脖子打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后面的改革开放也不一定能带来这么大的变化。不过如果中间不走岔路的话应该能搞得更好些,象陕北,如果对农民没那么多限制的话至少能吃饱肚子,那时普遍的是自留地种的比公地好。
那时苹果属于经济作物,种粮食的地区是不许随便改种经济作物的。种经济作物的农村都比较富,不过那时种苹果如果像现在这么多的话也卖不掉。
我插队的地方离陕北很近,自然条件还不如陕北,全是沙子,不过牧民生活条件比陕北好多了。牧民放的羊除了少量自留羊外都是队上的,卖羊卖羊毛都由队上统管,收入是队上的,但奶产品除交定额外剩下的是自已的,所以虽然工分分配与中等农村差不多,现金收入要比农民多一些。粮食是国家供应的,知青吃粮与他们也没多大关系。每人不分大小每月供应30斤带壳粮,折算加工粮只有21斤,不过大人小孩一平均加上自留的奶产品足以不饿。
知青头一年供应46斤加工粮,这属于城市重体力劳动的定额,吃不完。但一年结束后新政策没下来,旗里按牧民定量供应,知青没有孩子平均又多是在农业队没有奶产品就大大不够了,那几个月真是比六0年还饿。不过两三个月后新政策下来,知青按40还是三十五斤供应,这就够了。
总的来说,我们的日子过的比在江苏插队的知青要好。
作者: silentdarkness    时间: 2013-12-18 00:28
本帖最后由 silentdarkness 于 2013-12-18 00:35 编辑

多谢分享您的经历
希望我们的民族走入伟大的复兴之路
希望我们的民族再也不会忍受饥饿、内战之苦

看你们过去受的苦,再看我们现在的生活,真是恍如隔世啊。
我们一定不能忘了过去的苦难,这是我们的宝贵财富。

我是一个生于80年的人
作者: skygrass    时间: 2013-12-18 13:08
好文,送花!
作者: goon马甲    时间: 2013-12-18 17:04
goon马甲 发表于 2013-12-17 20:48
写得真好。昨天在大学同学群看到有人说不怕乱,凭自己的财富和能力,乱也没问题。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人。。 ...

三十六七的人。持这种观点还不止一个。看得我挺怕怕的。。。
作者: 花似荼蘼    时间: 2013-12-19 18:43
虽然没有经历你这个阶段,但有时我也在想,现在喊来喊去的那帮人,让他们饿几天就好了……
作者: 大哈瑞    时间: 2013-12-19 20:37
花似荼蘼 发表于 2013-12-19 05:43
虽然没有经历你这个阶段,但有时我也在想,现在喊来喊去的那帮人,让他们饿几天就好了…… ...

同感。可以办一个文革村,叫他们体验一下吃苦受罪。那样的话,他们发帖就会变得靠谱些。
作者: 有牙老虎    时间: 2013-12-19 23:28
当地的栁拐病不知怎样了?
作者: 花似荼蘼    时间: 2013-12-20 09:12
大哈瑞 发表于 2013-12-19 20:37
同感。可以办一个文革村,叫他们体验一下吃苦受罪。那样的话,他们发帖就会变得靠谱些。 ...

是这样的。看历史战争阶段时,真是觉得人命如草,越发觉得和平是多么难得,能吃上饭好好活着是多么不容易。可惜太多人忘记了我们其实过上平和日子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
作者: 大哈瑞    时间: 2013-12-20 10:52
花似荼蘼 发表于 2013-12-19 20:12
是这样的。看历史战争阶段时,真是觉得人命如草,越发觉得和平是多么难得,能吃上饭好好活着是多么不容易 ...

同感。

我们队里七岁以下的孩子病死的很多。当时我估算了一下,竟达25%。人命真的不值钱。岳母说战争时期,听到命令就得上,没有对生死有任何牵挂。很多战友踩响地雷牺牲,剩下的人还要继续前进,占领南京。今天的一切的确来之不易,这句话有多么沉重。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3-12-20 11:07
大哈瑞 发表于 2013-12-16 11:28
4. 从南义沟的窑洞到美国的华尔街 (爱坛首发,谢绝转载)

你应该告诉美国同事:习近平就是我下乡时的邻居。我们都是从陕北山沟里走出来的。

坎坷的人生真是财富呢。如果今天躺下了,至少可以说:“我这一辈子,还经历过不少事呢。”要是临闭眼的时候,回想一生,竟然想不起来有过什么值得一提的经历,那岂不太窝囊了?所以我有时看看那些富二代、官二代,他们的理想境界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但是吃完喝完什么都没有留下,混吃等死难道就是人生境界?

我的经历和蛤蜊兄你可是不能比了,但也写过一段一直到大学时代的海上旧事,博老兄一笑。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3-12-20 11:10
大哈瑞 发表于 2013-12-19 06:37
同感。可以办一个文革村,叫他们体验一下吃苦受罪。那样的话,他们发帖就会变得靠谱些。 ...

不行,文革村也不能使他们对那个时代有所认识,因为住一段时间是以体验生活的心情去的,而且知道过一段时间就会离开这个环境。心态不同,看问题就不同。

生活在那个年代,对于未来麻木迷茫,但不是绝望,因为没有希望,这种心态不在那个时代是无法体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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