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术数志之墨痕会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12-4 14:41 编辑神都术数志之墨痕会
序章:墨会之邀
武周天授二年,秋。神都洛阳。
鸡鸣时分,这座伏卧于洛水之畔的巨兽便开始苏醒。第一缕晨光尚未攀上天津桥的望柱,漕运码头上船工的号子声已此起彼伏,混杂着骡马的响鼻与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咕噜声,汇成帝国新一日的心跳。水门开启,来自江南的丝绸、江淮的稻米、蜀中的珍玩,顺着大运河的血脉,源源不断地涌入这座欲望的熔炉。东市的胡姬已在酒肆门前洒扫,空气中弥漫开烤胡饼的焦香与劣质水粉的甜腻;西市的波斯商贾则对着初升的太阳,低声诵念着琐罗亚斯德的祷文,身旁是堆积如山的香料与宝石。
天街之上,宫城巍峨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隐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俯瞰着芸芸众生。祆教的圣火与佛教的灯轮在昨夜的喧嚣后归于沉寂,而酷吏政治的阴影,却如这挥之不去的秋日晨雾,渗透进神都的每一个里坊,每一处角落。这是一个极尽雄心与壮丽的时代,也是一个恐惧与希望并存的时代。
女皇武则天定鼎于此,以“大周”为号,君临天下。她的意志,便是这座城市的脉搏,决定着万千臣民的荣辱生死。
然而,即便是女皇那双洞察一切的凤目,也无法照亮神都所有的角落。近月来,城中接连有数名中下层官员神秘失踪,皆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理寺与金吾卫暗中查访,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头绪。这些失踪案,像一块块不起眼的墨渍,悄然侵染着帝国华美的袍服。
控鹤府,这个直属于女皇的内廷文学侍从机构,坐落于紫微宫的西北隅。它名义上是风花雪月的文人雅集之地,实则遍布着陛下的耳目,负责为女皇润色诏书、整理典籍,偶尔也承担一些更为隐秘的任务。谢云书,便是其中最年轻,也最受赏识的一位女官。她年方二十,聪慧过人,心思缜密,被武皇从寒门破格提拔,对这位给了她新生与抱负的女性君主,怀着近乎信仰的忠诚。
秋日的午后,阳光透过格窗,在控鹤府的书阁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古籍与墨香的宁静气息。书阁名为“观文殿”,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从先秦的竹简到当朝的写本,浩如烟海。几位供奉郎与学士散坐其中,或低头校勘,或轻声谈玄,唯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为这份宁静伴奏。
然而,这份宁静,却被一场小小的辩论打破。
“……故而,《河图》有载,‘天有五贼,见之者昌’,此乃预示圣人出,而天下大治之吉兆。所谓‘五贼’,非指盗匪,而是指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变。圣人能洞察其变,御之以道,故能‘见之者昌’。”说话的是翰林学士陆明远,他年近四旬,面白微须,身着一件簇新的紫色官袍,正轻摇折扇,引经据典,言语间满是迎合上意的自得。
周围几个年轻的供奉郎纷纷点头称是,赞叹陆学士学问渊博。有人附和道:“陆学士所言极是!如今圣母神皇君临天下,拨乱反正,正应了这‘见之者昌’的祥瑞之兆!”
唯有角落里的谢云书,正捧着一卷前朝的《括地志》,闻言只是眉头微蹙,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浅青色宫装,未施粉黛,更显得眉目清冷,气质出尘。
“陆学士所言,固然是一种解法。”她的声音清冷,却如泉水击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但云书浅见,《河图》本是前朝方士伪托之作,其文风与先秦典籍大相径庭,历来多有争议。即便不论其真伪,单就‘天有五贼’一句,汉时郑玄注《尚书》亦有引申,曰:‘贼,谓害也’。五行相生相克,运用不当,则为五害。所谓‘见之者昌’,或许并非是说见到吉兆,而是说能洞悉其害,并加以规避之人,方能昌盛。此为警示之语,而非颂圣之言。”
她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条理分明,引经据典,丝丝入扣。陆明远的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他将折扇“啪”地一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随即冷笑道:“谢供奉此言差矣!如今乃圣母神皇治下,天降祥瑞,四海归心。你却在此强解经典,将吉兆曲解为警示,是何居心?”
这顶“帽子”扣得不可谓不重,尤其是在这个告密成风的年代。周围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几个方才还附和陆明遠的同僚,都下意识地与谢云书拉开了距离,生怕被牵连。一人甚至悄悄将脚挪开半步,仿佛她脚下站立的地方,已是诏狱的门槛。
谢云书却面不改色,微微躬身:“学士误会了。云书只是就文本而论,探究其本来之意罢了。为君分忧,正该见微知著,察纳雅言,而非一味粉饰太平。若将警示之语误作颂圣之言,蒙蔽圣听,岂非我等臣子之失职?况且,陛下曾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等身为陛下侍从,若连探讨经义的勇气都无,又何谈为陛下分忧解难?”
她的话,让陆明远一时语塞,脸色涨得通红,却又找不到更有力的言辞来反驳。在这控鹤府,人人皆知谢云书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与她正面冲突并非明智之举。他只能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向别处,不再看她。
正在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书阁深处的紫檀木书案后传来:“好了,不过是学问探讨,何必上纲上线。云书言之有理,明远也未说错,一体两面罢了。”
众人回头,只见控鹤府的主官,年过五旬的徐彦博正缓步走出。他身形微胖,面容和蔼,虽是文官,却总给人一种弥勒佛般的亲切感。他看了一眼兀自气恼的陆明远,又将目光投向谢雲书,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许,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
是日傍晚,谢云书被徐彦博单独留了下来。两人并肩走在府内的菊圃中,晚风带着花草的清香与秋日的凉意。数十种名贵的菊花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静绽放,其中一株通体漆黑的“墨菊”,尤为引人注目。
“今日在书阁,你很好。”徐彦博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多谢徐师谬赞。学生只是……”
“只是过于锋芒毕露了。”徐彦博打断了她,叹了口气,“云书,你的才学和心思,在控鹤府无人能及,陛下也因此对你青眼有加。但你须牢记,此地是紫微宫,是权力中枢,不是国子监的学堂。有时候,真理并不重要,立场才重要。”
谢云书默然。她如何不知?只是心中的那份读书人的执拗,让她不吐不快。
徐彦博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道:“你以为陆明远当真不知那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吗?他不是不知,而是不敢知,不愿知。在这座宫城里,做个‘聪明’的糊涂人,远比做个‘愚蠢’的明白人要活得长久。”
他停下脚步,看着那朵盛放的“墨菊”,意有所指地说:“尤其是现在。陛下一方面广开言路,鼓励告密;另一方面,又倚重酷吏,大兴诏狱。来俊臣、周兴、索元礼之流,权势滔天,他们的推事院,如今连亲王宰相都闻之色变。就在上个月,户部的张主事,不过是在私下里抱怨了几句秋税过重,第二日便被推事院的人带走,三天后,家人只领回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罪名是‘包藏祸心,腹诽朝政’。而告发他的,正是与他同僚十年的好友。”
“我们的控鹤府,虽得圣眷,但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群无用的书生。他们的笔,不写诗文,只写罪名。你今日这番言论,若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传到他们耳中,一顶‘曲解圣意,心怀怨望’的帽子,就足以让你万劫不复。”
“观棋不语真君子,”徐彦博的语气变得格外凝重,“身在局中,更要慎言。云书,你的路还很长,要学会藏锋。”
谢云书心中一凛,她明白这是徐彦博对自己的爱护与警告。她躬身一揖,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感激:“学生,谨遵师诲。”
然而,命运的棋局,却不会因为棋子的谨慎而停止转动。仅仅两天后,一纸来自紫微宫深处的密令,便通过一位沉默如石的宦官,送到了她的案前。
仙居殿内,香炉里燃着凝神的龙涎香,轻烟袅袅。武则天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谢云书一人。女皇今日穿着一身寻常的赤色常服,卸下了繁复的头饰,长发简单地用一根凤钗绾起,少了些君临天下的威严,多了几分妇人的寻常。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却依旧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云书,”女皇的声音平静而威严,听不出喜怒,“关于那几只走失的‘飞虫’,朕让你暗中查探,可有眉目了?”
“飞虫”,是女皇对此案的代称,意指那些无足轻重,却又嗡嗡作响,惹人心烦的麻烦。谢云书躬身道:“回陛下,臣遵旨,已开始着手调查。失踪者共计四人,分别是兵部主事王霖、司农寺评事赵申、太府寺丞张合、以及洛阳县尉李淼。臣……昨日刚刚去过赵评事的府邸。”
女皇凤目微抬,示意她说下去。
谢云书定了定神,开始详细地讲述自己的发现。这一次,她没有进行总结,而是将整个调查过程,如抽丝剥茧般,呈现在女皇面前。
“臣伪装成赵评事远房侄女,以吊唁为名,进入赵府。赵府上下,气氛哀戚,却并无惊慌。据其家人所言,赵评事是在三日前傍晚消失的。当时他正在书房,有客来访,他屏退下人,说是要与故友对弈。一个时辰后,家人再去看时,书房已是人去楼空,那客人也不知所踪。”
“臣借口整理赵评事遗物,得以进入书房。一切陈设都井井有条,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书案上的灰尘极少,说明经常有人打扫。桌上的茶水已凉,是上好的蒙顶甘露,只喝了浅浅一口,说明客人并未久留,或是……主人与客人根本无心品茶。”
“书房的空气中,臣闻到了一股极淡、却不同寻常的墨香。并非臣等常用的松烟墨或油烟墨,那味道初闻清雅,细嗅之下,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甜腻,仿佛混合了某种花蜜与腐朽之物的气息。臣寻遍了书案,并未发现这种墨的来源。”
“随后,臣在墙角的废纸篓中,找到了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练字纸。纸上只有寥寥数笔,不成字形,但上面的墨迹,正是那种奇特的墨。这说明,赵评事或他的客人,曾试用过此墨。”
“最关键的发现,在墙角的地毯下。”谢云书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臣挪开一张沉重的花梨木脚踏时,发现地毯的边缘有轻微的卷曲,下面藏着一枚滑落的黑玉棋子。而在棋子旁边的地板上,有一道极轻微的、被刻意掩饰过的拖拽划痕,从书案后一直延伸到门口。那划痕很浅,不像是重物造成,倒像是……一个人的脚后跟,在失去支撑的情况下,被拖动时留下的。”
谢云书从袖中取出一枚用手帕包好的棋子,呈了上去:“这枚棋子,与棋盘上摆出的残局,并不属于同一副。棋盘上的,是寻常的玛瑙棋,而这一枚,是质地更优的黑玉。这说明,这盘棋,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结合那道划痕,臣斗胆推断,赵评事并非自愿离开,而是在一种无法反抗、却又没有发生激烈冲突的情况下,被人‘带走’的。那盘棋,根本没有下完。”
她顿了顿,继续道:“就在臣勘察之时,推事院的周兴,带人封锁了赵府。”
“哦?”女皇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他也去了?”
“是。臣侥幸躲过,藏身于书房内一架巨大的衣柜之中。听他们的言谈,似乎是在奉命搜查与废太子李贤有关的信件。他们将书房翻得一片狼藉,案卷、书籍扔了一地,却对臣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视而不见,只取走了一些寻常的文书便草草了事。事后,臣又走访了另外几名失踪者的家眷,发现他们失踪前,都曾收到过一张没有署名,却用同样奇特墨法书写的请柬。”
她从袖中取出另一张薄薄的宣纸,呈了上去。那请柬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用一种极为古朴、墨色诡异的篆书,书写着一个地址:定鼎门内,长修观。
“长修观早已废弃多年。”武则天拈起请柬,凤目微眯,“这墨色……倒有些意思。浓而不滞,润而不散,似有活物藏于其中。”
“正是,陛下。”谢云书道,“臣寻访了洛阳所有知名的墨斋,无人识得此种墨法。但有一位制墨的老工匠提及,此墨或非凡物,而是以某种秘法炮制。他还说,城南的‘鬼市’或许能找到线索。”
“鬼市……”女皇淡淡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不屑与了然,“魑魅魍魉,总喜欢在暗处聚集。朕的洛阳城,既要有九天之上的辉煌,也要容得下九幽之下的暗流。周兴他们是明面上的狼犬,只能闻到血腥味,却嗅不出鬼气。此事,官府不宜再插手,以免打草惊蛇。云书,你既有女儿身的便利,又有控鹤府的才名,朕要你……亲自去会一会这‘墨痕会’。”“墨痕会?”“这是臣从鬼市听来的名字。据说,这是一个专好谈奇闻异事的夜集,每隔七日,便在不同的隐秘地点聚会。而今夜,恰是长修观。”
武则天颔首,目光落在谢云书年轻而坚定的脸上:“你伪装成对奇闻异事感兴趣的落魄文人,去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记住,你只是一个见证者,一个潜入者。在弄清一切之前,不要暴露身份。朕要知道,是谁在朕的眼皮底下‘收走’朕的臣子,又是……如何收走的。”
“臣,遵旨。”谢云书的心,不由得一紧。她明白,这不仅是一道密令,更是一场考验。在这座繁华与诡谲交织的帝都,她将独自步入一个未知的深渊。
是夜,月黑风高。
谢云书换上一身半旧的男子儒衫,胸口束紧,掩盖了女性的曲线。她略施薄妆,用淡墨画粗了眉毛,在脸颊上添了几分风霜之色,遮掩了女儿家的秀美,平添了几分文人的清癯与落拓。她按着地址,穿过灯火通明、依旧喧闹的里坊,来到定鼎门附近。长修观,这座前朝的道观,早已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断壁残垣在夜色中如同一具具沉默的骨骸。观门虚掩,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而腐朽的墨香从中飘出。谢云书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院内杂草丛生,齐腰高,唯有一条小径被人新近清理出来,蜿蜒通向深处的主殿。殿内并无灯火,只有十几根手臂粗细的白烛,在四壁静静燃烧,将一尊被蛛网覆盖、泥塑剥落的元始天尊像映照得鬼气森森。
殿中已聚集了七八个人,都穿着寻常服饰,或坐或立,彼此间保持着警惕的距离,无人交谈。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病态的好奇与兴奋,如同等待开席的饕客。谢云书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在一方蒲团上坐下,将自己藏入阴影。
三更鼓响,一个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从天尊像后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他年约五旬,面白无须,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束起,举止文雅,眼神却如深潭般不可测。他一出现,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同好,别来无恙。”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一丝金属般的质感,“又到了我等以奇闻下酒,以怪谈佐茶的雅集之时。在下裴玄静,忝为此会之主。”
他便是裴玄静。谢云书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此人正是她调查中发现的关键人物,一位前朝的司墨官,后因政治倾轧而被罢官,不知所踪。不想竟在此处,成了一个神秘夜集的主持人。
裴玄静目光环视一周,在谢云书这个“新面孔”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开。他微笑道:“今夜,我们有三位新的朋友,带来了他们的故事。那么,便请出第一位讲述者吧。”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角落里抱着酒坛,满身酒气的独臂大汉身上。“郭老丈,请。”
未完待续 第一则怪谈:《幢鬼》
那被称为“郭老丈”的独臂老兵,正是郭弘毅。他满脸的风霜,像是西域戈壁上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岩石,每一道褶皱里都填满了无法言说的苦楚。浑浊的双眼里,曾经映照过沙场铁马的锐气早已被神都洛阳的繁华与冷漠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种浸泡在劣质酒水里的、麻木的浑噩。他仅存的左臂上,虬结的伤疤如同一条条狰狞的蜈蚣,从袖口一直蜿蜒到看不见的臂膀深处。而他空荡荡的右肩,被宽大的旧袍子罩着,那片虚无随着他每一次踉跄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像是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通往过去的空洞。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那只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的粗陶酒坛重重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一股混杂着酒精酸腐与个人长久未曾梳洗的馊败气息,随着他打出的一个长长的酒嗝,在大殿中弥散开来。“俺……俺没什么故事可讲……”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含着一块滚烫的炭。他下意识地垂下头,眼神躲闪,不敢与殿内任何一道探究的目光对视。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在神都的街头巷尾,在衙门口的石狮子脚下,在那些衣着光鲜的市民眼中,他只是一个碍眼的、残破的、最好绕道而行的存在。然而,那高坐于主位之上的裴玄静,却并未因他的颓唐而流露出丝毫的不耐。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润如玉的微笑,那笑容里既有智珠在握的从容,也有一种如同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般的、不易察觉的愉悦。他从身旁的黑漆嵌螺钿小案上,取出一套精致的湖笔、徽墨、澄心堂纸与端砚,那份讲究,与郭弘毅身上的破败形成了刺目的对比。“郭老丈不必急于多言。”裴玄静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按墨痕会的规矩,请您先移步案前,写一个字。心中所思所想,皆可成字。任何字,皆可。”他甚至亲自起身,为郭弘毅研墨。那墨锭漆黑如夜,非是凡品。随着玉质一般的墨条在端砚的砚池中缓缓研磨,一股奇异的、带着丝丝甜腻的幽香,如同一条无形的蛇,悄然钻入殿中每个人的鼻孔。谢云书心头一凛,这味道她记得!这正是她在失踪的司农寺评事赵申的书房中,从废纸篓里那张被揉成一团的字纸上闻到的、那股让她心生警惕的诡异墨香。它同出一源!郭弘毅的目光,被那方小小的砚台牢牢吸住了。那奇异的墨香仿佛带着魔力,穿透了他用酒精构筑的厚重心防,直接探入他记忆最深、最黑暗的角落。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渐渐变得迷离,瞳孔深处,似乎有无数血色的影子在挣扎、在嘶吼。他不由自主地,像个被牵引的木偶,一步步挪到了案前。他颤抖着伸出仅存的左手,那只曾紧握过环首刀、勒紧过烈马缰绳、也曾从死人堆里刨出过半块干粮的手,此刻却在拿起一支小小的狼毫笔时,抖得如同风中残叶。酒意、墨香、还有内心深处被强行唤醒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神。他悬腕半晌,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方一寸处剧烈地颤动,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疯狂角力。大颗的汗珠从他沟壑纵横的额头上滚落,滴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介于呜咽与咆哮之间的低吼,猛地落笔!笔锋划破纸面,发出“刺啦”一声微响。一个歪歪扭扭,却又力透纸背的字,出现在宣纸之上——“旗”。写完这个字,他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颓然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刚从一场溺水的噩梦中挣脱。裴玄静缓步上前,他没有去看瘫倒的郭弘毅,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倾注在了那个字上。他凝视着,欣赏着,眼中闪烁着一丝近乎贪婪的光芒,仿佛那不是一个字,而是一道刚刚从血淋淋的活物身上剥离下来的、尚在温热跳动的灵魂。“好一个‘旗’字。”半晌,他抬起头,将那张宣纸高高提起,展示给众人。在摇曳的烛光下,那个墨迹淋漓的“旗”字仿佛活了过来,正在微微颤动。那浓黑的笔画深处,似乎有无数扭曲的人影在无声地呐喊与挣扎。“此为‘墨痕溯源术’。”裴玄静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引导着所有人的心神沉入那片黑暗之中。“一个人的命运、罪孽、荣耀与恐惧,皆会铭刻在其潜意识中写下的一个汉字之内。笔画的走向,结构的疏密,墨色的浓淡,无一不是其灵魂的倒影。今夜,就让我等一同来追溯此字之源流,窥其魂魄之秘。”他的手指,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首先指向了那个“旗”字的字形本身。“此字的篆书写法,左边是‘㫃’,如丝帛在风中招展,旁边是旌旗之杆,象征着引导与归属。它代表了军人的荣耀,代表了集体的意志,代表了万千男儿魂牵梦绕的封狼居胥、马革裹尸。这,便是你的‘前因’,郭老丈。”裴玄静的声音带着一种咏叹调般的韵律,“你曾是一名军人,一名为大周的旗帜奋勇搏杀、并以此为傲的战士。那面旗帜,曾是你生命中最高的光。”郭弘毅的身子猛地一颤。裴玄静的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他早已结痂的旧伤口。那段他试图用酒精淹没、用麻木遗忘的岁月,被强行拖拽到了眼前。他浑浊的眼中瞬间涌出刻骨的痛苦,仿佛又看到了那面在漫天黄沙中猎猎作响的玄色猛虎幢。那是他们的魂,是他们这支五十人斥候小队的骄傲。他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深,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些如影随形的记忆。裴玄静的手指,带着一丝冰冷的优雅,缓缓滑向郭弘毅刚刚写下的那个楷书“旗”字。“而这楷书,便是你的‘现状’。”他的语调一转,变得犀利而冷酷。“你看,此字本应方正挺拔,一如军阵。但你笔下的‘其’部,却写得卑微而扭曲,笔画黏连,毫无筋骨,宛如一个双膝跪地、磕头求饶的人形。你的内心,早已被荣耀的坍塌和无尽的屈辱所填满。你对那面‘旗’,早已不是敬畏,而是恐惧。郭老丈,从西域战场上九死一生,回到你朝思暮想的神都之后,你活得……并不如意吧?”这句看似平淡的问话,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轰然砸碎了郭弘毅用酒精和麻木辛苦筑起的外壳。他的记忆,被一股来自墨香的诡异力量强行拉回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在帝都挣扎求生的日子。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幸存者。一个懦弱的、可耻的幸存者。当他带着那面用袍泽的鲜血浸透的军旗和一怀揣着阵亡兄弟们骨灰的陶罐,拖着一条断臂,蹒跚地踏入洛阳城门时,他以为自己回家了。可这座极尽奢华与威严的帝都,却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他住的地方,在南市最龙蛇混杂的永和坊,一个被称为“贫民窟”的角落。那是一间用破木板和茅草胡乱搭建的窝棚,四面漏风,终日不见阳光。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霉菌、腐烂的垃圾和旁边臭水沟里泛起的酸气混合而成的味道。每到阴雨天,他右肩那齐整的断口处,便会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那里啃噬他的骨头和神经。他常常在深夜被痛醒,只能用仅存的左手死死掐住那片空荡荡的皮肉,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试过去找活计。一个断了右臂的废人,能做什么?他去洛水码头,想凭着一身力气扛包。管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他那张饱经风霜、带着一股战场煞气的脸,又看了看他空荡荡的袖管,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一脚将他踹开:“滚滚滚!独臂的残废也敢来抢饭吃?你扛得动个屁!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他去瓦市的店铺里想当个伙计,哪怕是扫地劈柴也好。老板们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什么不祥之物,连连摆手。“我们这儿都是精细活,您……不方便。”、“我们这儿小本生意,养不起闲人。”那些客气话语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与提防。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在尸山血海中磨炼出的杀人技巧和战场经验,在这歌舞升平的帝都,一文不值,甚至成了一种惹人厌弃的负累。他身上的伤疤,不再是功勋的证明,而成了一种残缺和无能的烙印。他唯一的执念,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是为那四十九个长眠于“一线天”峡谷的弟兄们,讨回他们应得的抚恤金。他怀里揣着那份用血汗浸透的、记录着五十一个名字的名册——包括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前往兵部衙门。他记得第一次去时,天还没亮就起来,用井里冰冷的凉水仔细地洗了脸,将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军服抚平,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乞丐,而像个曾经的军人。可衙门前的石阶,比天山的冰雪还要冷。门口的衙役像看一只苍蝇一样看着他,那个负责接待的小吏,连眼皮都懒得抬,随手将他的名册丢在一边,不耐烦地挥手:“放这儿吧,知道了,有消息会通知你。”然后,便再无下文。一次,两次,十次……他每一次去,都像是把自己的尊严放在那冰冷的石阶上,任由那些冷漠的眼神和不耐烦的言语反复践踏。他的希望,就在这一次次的往返中,被一点点磨碎,化为齑粉。最后一次,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运气,或许是他的固执终于让某个小吏感到厌烦,他被允许进入了衙门,见到了那个掌管此事的主事,王霖。那是个养得脑满肠肥的中年文官,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正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心爱的一只玛瑙鼻烟壶。郭弘毅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扑到案前,将那份已经被他的手汗浸得有些模糊的名册,用颤抖的左手呈了上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抖得太厉害:“王……王主事,这是安西折冲府第五都第三火全体斥候的阵亡名单。按照朝廷的规矩,每人……每人应有二十贯的抚恤。俺……俺求您了,这些钱,是五十一条人命换来的!他们的家人,还在乡下等着这笔钱救命啊!”王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他手中的鼻烟壶。他只是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无聊的事情。“郭队正,是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油滑而傲慢,“本官查过账了。你们那一队,被定性为‘探路失误,致使全军覆没’,按律,抚恤减半。账目就是如此,清清楚楚。朝廷的规矩,岂容你一个丘八在此置喙?”“减半?不可能!”郭弘毅血往上涌,他想起了“二蛋”临死前托付他照顾老娘时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想起了伙长“老张”用身体为他挡刀时喷洒在他脸上的热血。他嘶吼道:“我们是中了埋伏!是力战而亡!我们杀了数倍于己的敌人!你胡说!是你贪了他们的卖命钱!”王霖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慢悠悠地放下鼻烟壶,终于正眼看了郭弘毅,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肮脏的、不知死活的疯狗。“放肆!”他厉声喝道。两名一直守在门边的、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冲了上来,一人反剪住郭弘毅的独臂,另一人猛地一脚踹在他的膝弯。郭弘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被重重地压在了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激灵。王霖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用那只光滑圆润的玛瑙鼻烟壶,一下一下地拍打着郭弘毅的脸颊,动作轻佻,侮辱性十足。“废物。”他轻蔑地笑道,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郭弘毅能听见,“一群死人,还想要钱?告诉你,他们的钱,本官是拿去孝敬上面的贵人了。怎么,你有意见?”他看到郭弘毅即便被死死按住,左手依然死死护着怀里那份名单,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快意。他弯下腰,像是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从郭弘毅的手中,一把抢过了那份名单。然后,他拿起自己刚刚擦拭过鼻烟壶、甚至可能擦过鼻涕的丝帕,在那份写满了烈士姓名的纸上,重重地、来回地抹了一下,留下一道黄腻而污浊的痕迹。“有意见,就去跟阎王爷说吧!”他将那张被玷污的纸,轻飘飘地扔回到郭弘毅的脸上。那一刻,郭弘毅的眼中,燃起了绝望的、想要杀人的火焰。但他动弹不得。他被两个衙役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兵部衙门,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阶上。周围来往的官吏和行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却无人敢为他出头。他像一尊石像,在那石阶上坐了一天。他没有哭,也没有吼。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被污损的名单,那道黄腻的痕迹,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灵魂里。那是他所有兄弟们最后的尊严,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用最轻蔑、最肮脏的方式,肆意践踏。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到了自己那间破败的茅屋。那晚,他喝光了所有的酒。“你在害怕什么?”裴玄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条冰冷的蛇,蜿蜒着钻入郭弘毅的耳朵,让他浑身战栗,“你在害怕的,是你自己。害怕你这身残躯的无能为力,害怕你面对权贵时的卑微如蚁,还是害怕……你内心深处那个,连你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可耻秘密?”裴玄静提起另一支笔,饱饱地蘸满了那奇异的墨水,在空中虚划起来,仿佛在描摹一个无形的字。“至于此字的‘未来’……草书写法,笔画纠缠,状如鬼影,其势向下,终将归于沉寂,化为虚无。”他放下笔,目光如炬,如两柄尖刀,直刺郭弘毅的内心最深处:“郭老丈,你这‘旗’下,藏着一个‘鬼’。一个从西域战场的死人堆里,一路跟着你,直到神都洛阳的鬼。现在,请将它的故事,讲给诸位同好吧。”郭弘毅的心理防线,在裴玄静这层层递进、如剥笋般的解析下,彻底崩溃了。那被酒精、屈辱和自责深埋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出。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与火交织的噩梦之中,他抱着那只空酒坛,瘫坐在地,开始用一种失魂落魄的、仿佛梦呓般的声音,讲述起他的故事。那是一场被鲜血染红的黄昏。在安西都护府辖下,一座名为“一线天”的险峻峡谷。他们这支五十人的斥候小队,奉命探查一支突厥游骑的踪迹,却不料一头扎进了敌人精心布置的、数倍于己的陷阱。“那天的天……是红的……”郭弘毅喃喃自语,眼神完全失去了焦点,瞳孔里倒映出摇曳的烛火,却又仿佛穿透了烛火,看到了遥远的过去,“……被沙子和血,染红的……俺们……俺们走进了‘一线天’,两边的山壁,像刀一样,又高又直,只能看到头顶一线天的天……然后,头顶上,突然就下起了箭雨……黑压压的一片,像蝗虫,发出‘嗡嗡’的声音……”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射入血肉的闷响,袍泽们中箭时发出的、短促而绝望的惨叫,战马中箭倒地时的悲鸣……无数种死亡的声音,瞬间将那狭窄的峡谷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没有冲锋,没有对阵,只有一边倒的、来自头顶峭壁之上的屠杀。“……二蛋,俺们村里最小的娃,才十七岁,刚长齐胡子……他就在俺旁边,三支狼牙箭,噗!噗!噗!全射在他胸口上……他没立刻死,倒在地上,还看着俺笑,嘴里像泉水一样往外冒血泡……他说:‘头儿……俺娘……就拜托你了……’俺……俺当时吓傻了,连把他拖到旁边的山石后面躲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突厥的骑兵从峡谷的两头如潮水般包抄而来,他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像是秋收的农夫,轻松地收割着那些被箭雨射伤、尚未死去的生命。“……老张,俺们的伙长,一把年纪了,刀法最好……他用自己的身体,给俺挡了一刀……那刀,从他后背进去,刀尖从前胸露了出来……他死死抓着俺的领子,眼睛瞪得像铜铃,冲俺吼:‘带幢旗走!那是俺们的军魂!快走!别他娘的死在这儿!’”那面军旗,是他们这支斥候小队的灵魂。一杆丈八长的旗杆,顶端是冰冷的铁矛,下面是一面玄黑色的“幢”,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斑斓猛虎,猛虎下山,气势汹汹。在战场上,旗在,人在。旗在,魂在。“……俺……俺吓破了胆……”郭弘毅的声音抖得像筛糠,他用仅存的左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有一只手在撕扯他的心脏。“俺不想死……俺真的不想死……俺滚到了尸体堆里,抓起一把袍泽身上的热血,胡乱抹在自己脸上……俺闭上眼睛,装死……俺听着兄弟们的惨叫声一点点变小……最后,什么声音都没了……只剩下风吹过峡谷的‘呜呜’声,还有……还有那些突厥狗在割俺们兄弟的耳朵当战利品时,发出的得意笑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他感觉像过了一辈子。直到他确定那些突厥人已经打扫完战场,彻底离去。他才敢从死人堆里,慢慢地,爬了出来。满地都是残肢断臂,内脏流了一地,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的味道,刺鼻得让人想吐。他看着那些不久前还和他一起喝酒吹牛的熟悉面孔,此刻都已变成了冰冷的、残缺不全的尸体。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然后,他看到了那面倒在血泊里的军旗。伙长“老张”的尸体,还死死地压在旗杆上,那双圆睁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一个念头,一个卑劣、可耻、却又充满诱惑的念头,如同一条最毒的蛇,悄然钻入了他的脑海:偷走它。只有带着军旗回去,他才能向将军证明,他们是力战之后,才全军覆没。只有带着军旗回去,他才能掩盖自己临阵脱逃、装死偷生的可耻行径。他才能从一个懦夫,变成一个“孤胆英雄”。他挣扎着爬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老张已经冰冷僵硬的尸体。他全程不敢看老张那双圆睁的、充满质问的眼睛。他用佩刀割断了旗杆,将那面已经被兄弟们的鲜血浸透、变得又湿又重、散发着铁锈味的“幢”,紧紧地、紧紧地裹在了自己身上。然后,他像一只丧家之犬,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片属于他所有袍泽的修罗场。他逃回了洛阳,用断掉的一臂和这面“偷来”的军旗,换来了一个“勇士”的虚名和微不足道的赏赐。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个窃贼,一个背叛了所有人的懦夫。噩梦,便从回到洛阳的那一刻,开始了。“每到夜晚,”郭弘毅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战,“俺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听到窗外,传来‘沙……沙……’的声音。那是旗帜……沉重的、湿漉漉的旗帜,在地上拖行的声音……俺知道,是它来了……”“它?”一个胆大的听众忍不住插嘴问道。“是‘幢鬼’!”郭弘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凸出,显得格外骇人。“那面军旗,它活了过来!它吸收了所有战死兄弟的怨念,他们的不甘,他们的愤怒,他们的质问……全都附在了那面旗上,化成了鬼!它在找俺!它要杀了俺这个背叛了他们的逃兵!”谢云书凝神细听,她发现郭弘毅的恐惧并非是单纯的酒后胡言,那是一种深入骨髓、日夜折磨的真实。而裴玄静,则像一个最高明的厨师,正在细细品味着这份由愧疚和恐惧烹制而成的佳肴,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它不进屋,它就在俺那破屋子外面转悠……一圈,又一圈……那‘沙沙’声,像一把钝口的锉刀,一下一下锉着俺的心,俺的骨头……”郭弘毅抱住头,痛苦地呜咽起来,“俺只能喝酒,拼命地喝酒……喝醉了,人事不省,就听不见了……可它……它还是不放过俺……”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边的恐惧,仿佛那东西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后。“就在三天前!俺从最便宜的酒馆里被人赶了出来,因为没钱付酒账……那天晚上没月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俺抄近路回永和坊,迷迷糊糊的,走进了那条‘鬼愁巷’……”那是一条又窄又长的死胡同,两边是高耸的坊墙,平日里就阴森森的,是乞丐和野狗的聚集地,寻常人根本不会走。“……俺刚走进去没几步,就觉得不对劲。风突然停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平时最烦人的虫子叫都没了。整个巷子死一样地寂静。然后,俺就听到了……‘沙……沙……’……那声音,就在巷子口……俺一回头,它堵住了俺的去路……”他当时被冷汗一激,酒醒了大半。他想掉头从另一端跑出去,却发现身后的巷子,不知何时变得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像一张巨兽张开的、等待吞噬他的嘴。“俺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黑影,从巷子口,慢慢地……飘了进来……它没有人样,就是一团破烂的、扭曲的黑布……一面破烂不堪的军旗……俺认得,那就是俺从战场上偷回来的‘幢’!它自己立在空中,旗杆的下端,连着一团更黑、更浓的影子,勉强能看出一个人形……”整个道观,此刻死一般寂静。众人听得脊背发凉,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连一向镇定的谢云书,都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升起。“……它没有五官,可俺知道,它在‘看’俺。俺听到了……听到了声音,不是从耳朵里听到的,是直接从俺的脑子里炸开的……是二蛋的声音,是老张的声音,是所有死去兄弟的声音……他们一起在俺脑子里问俺……”郭弘毅的声音陡然变成了尖利的气音,充满了绝望的嘶鸣:“‘为什么……要抛下我们?’”“‘懦夫!’”“‘窃贼!’”“‘把我们的军魂……还回来!’”“那面旗……那面旗突然朝俺扑了过来!那不是旗,是一张由黑布组成的大嘴!俺看清了!旗面上绣着的不是什么猛虎……而是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是二蛋,是老张……是所有死去兄弟的脸!他们的眼睛都在流着血泪,无声地、怨毒地质问俺……”“俺吓疯了,转身就跑,往巷子深处跑!俺摔倒了,就用手爬!用膝盖爬!那‘沙沙’声就在俺身后,不紧不慢,越来越近,俺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布料,就要碰到俺的后颈了……”“俺爬到了巷子底,那里是一堵冰冷坚硬的高墙!是死路!俺绝望了,只能用头去一下一下地撞墙,想着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脱了……可就在那时候,墙角一个又脏又臭的狗洞里,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是墙那边一户人家点的油灯……那点昏黄的光,正好从狗洞里照了进来,在俺面前,划出了一道小小的、明亮的光斑……”“那‘幢鬼’突然尖叫了一声,不是人的声音,像是无数块破布被同时撕裂的声音……它停住了,像是极其畏惧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俺……俺看到了活路,连滚带爬地,从那个又脏又臭、满是污水的狗洞里钻了出去……”他讲到这里,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整个人虚脱般瘫在地上,不住地颤抖,仿佛又经历了一次那场恐怖的追逐。“故事……讲完了……”郭弘毅喃喃道,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俺知道,俺躲不过了……它迟早会找到俺……所以俺来了……俺在酒馆里听人说,墨痕会的主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俺来,是想求一条活路……”裴玄静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陶醉的、欣赏艺术品般的表情。他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在为这个故事做出最终的评判。“一个因荣耀而生,因背叛袍泽而苟活,最终被无尽的愧疚与恐惧所吞噬的灵魂。很好,很好的故事。”他的声音恢复了温润,却让人感觉比寒冰更加刺骨,“这‘旗’字里所蕴含的怨念、恐惧与屈辱,足以作为上好的墨料了。”他提起笔,饱饱地蘸满了那方砚台中诡异的墨水,然后悬腕,在郭弘毅写下的那个楷书“旗”字旁边,以一种狂放而诡异的笔法,画下了一个笔画纠缠不清、状如鬼影的草书“旗”字。随着他最后一笔落下,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瘫倒在地的郭弘毅,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被拉长了的惨嚎,他的身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扭曲,仿佛被一股无形而巨大的力量拉扯着,要被扯进那张薄薄的宣纸之中。他的四肢、躯干、头颅,都化作一道道黑色的烟气,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涌向裴玄静笔下的那个草书“旗”字。众人惊得纷纷后退,胆小者已经发出了压抑的惊呼。谢云书更是霍然起立,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被“抹除”!那恐怖的过程只持续了短短数息。当最后一缕代表着郭弘毅存在的黑烟被吸入纸中,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原地只剩下那个孤零零的粗陶酒坛,和一滩可疑的水渍。而那张宣纸上,裴玄静刚刚画下的那个草书“旗”字,变得漆黑如墨,深不见底,像一个正在缓缓旋转的、通往九幽地狱的漩涡。裴玄静心满意足地举起那张纸,对着烛光欣赏了片刻,仿佛在欣赏一幅绝世名作。他将纸小心翼翼地卷起,收入一个特制的、内衬丝绸的木匣中。他再次环视众人,那温润的目光,此刻在每个人眼中,都变成了催命的符咒。“那么,接下来,该轮到哪位同好,来分享你的故事了?”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位衣着华贵、风情万种的女子身上。“苏三娘,你为求财而来,想必,你的故事,也与‘财富’有关吧?”
第二则怪谈:《妆镜》
裴玄静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落在了殿中一位女子的身上。那目光并非审视,更像是一条饥饿的蛇,在寻找猎物身上最柔软、最致命的要害。“苏三娘,”他温润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你为求财而来,想必,你的故事,也与‘财富’有关吧?”被点到名的女子,正是南市“奇货居”的东家,苏三娘。她是神都商界一株带刺的蔷薇,以美貌和手腕闻名。人们只知她富甲一方,却无人知晓她裙裾之下,掩盖着多少枯骨与沙砾。她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的蹙金胡服,紧窄的袖口与腰身将她丰腴有致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行走间,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如碎玉碰冰。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啼妆,眉心贴着一点嫣红的花钿,十指蔻丹鲜红如血。面对裴玄静的注视,她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惊慌,那惊慌非但没有让她失色,反而像雨打的梨花,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之态。然而,这一切的伪装,都逃不过谢云书那双受过特殊训练的眼睛。她清楚地看到,在苏三娘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深处,贪婪与不安正如同两条毒蛇,疯狂地纠缠、撕咬。她的美貌是她的武器,她的惊慌是她的面具。“裴……裴先生说笑了。”苏三娘强作镇定,她缓缓站起身,婀娜的身姿在烛光下投射出摇曳的影子。她冲裴玄静妩媚一笑,那笑容足以让神都九成的男人为之失魂,但在这里,却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没能激起半点涟漪。“小女子不过是个本分商人,蝇营狗苟,勉强度日,哪有什么怪谈可讲。”“有没有,写个字便知。”裴玄静没有理会她的媚态,只是淡淡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那方散发着异香的古砚。苏三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方砚台上。墨香诡异,甜腻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仿佛能直接钻入人的七窍,勾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与恐惧。她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握在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了掌心。她深知,踏入这座长修观,便等于签下了一纸看不见的契约,再没有回头的路。她为何而来?她为求财,也为求生。神都的商海,远比西域的沙漠更凶险。近半年来,她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片无形的流沙,无论如何挣扎,都在不断下沉。而更让她夜不能寐的,是那个藏在她妆台最深处的秘密,那个正一步步吞噬她魂魄的梦魇。听闻墨痕会之主裴玄静有通天彻地之能,能为人改运祈福,洞察鬼神之秘,她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踏入了这片鬼蜮。此刻,退无可退。苏三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款款走到案前,那每一步都仿佛经过千百次的计算,摇曳生姿,仪态万方。她探出纤纤玉指,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与漆黑的狼毫笔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拈起毛笔,手腕悬空,沉吟片刻。为求财运,为照本心,也为……面对那即将吞噬自己的恐惧,她最终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字。镜。她的字,与她的人截然不同。没有半分女子的娟秀柔媚,反而笔画锋利,结构开张,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精明与攻击性。尤其是“金”字旁的那一撇一捺,如出鞘的利刃,寒光四射。而右边的“竟”部,收笔处却微微颤抖,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如同一滴无法拭去的泪痕。裴玄静凝视着那个“镜”字,嘴角的弧度愈发玩味,像是在欣赏一件等待宰割的艺术品。“好一个‘镜’字。”他轻声赞叹,目光却冰冷如刀,“苏三娘,你可知,这镜,既能照人,亦能噬人。它能映出你的倾世容华,也能吞掉你的七情六欲。”他开始了他的“墨痕溯源”,声音悠远,仿佛来自亘古。“此字的隶书写法,‘金’旁宽扁,‘竟’部舒展,有容纳万物、照见真实之象。这是镜之本初,亦是你的‘前因’。你靠着一双比镜子更能洞察人心的眼睛,辨识奇珍,鉴别人心,才有了今日的家业。只是,你这双眼,看得透人心,却看不透自己。”裴玄静的话,像一根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苏三娘记忆的最深处。那些被她用金银珠玉和胭脂水粉层层包裹、深埋心底的过往,瞬间被这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挖开,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她并非生来就叫苏三娘,也并非生来就如此富贵。她最初的名字,叫苏七娘。她不记得父母的模样,只记得凉州城外,那片永远尘土飞扬的村镇,和永无止境的饥饿。她像一棵无人理睬的野草,在风沙与白眼中顽强地生长。为了活下去,她偷过路边食摊上滚烫的胡饼,为此被摊主打断过一根手指;她也曾因为半个被踩进泥里的铜板,和几条同样饥饿的野狗疯狂抢食,大腿上至今还留着狰狞的疤痕。在那个弱肉强食的童年里,她比任何人、任何走兽都更早地明白一个道理:眼泪和祈祷换不来食物,只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一颗够狠的心,才能让你活到明天。她学会了看人。往来的商贩、兵痞、流民,她只需一眼,便能从对方的眼神、衣着和不经意的动作中,判断出谁是精明的狐狸,谁是肥硕的绵羊,谁又是披着羊皮的饿狼。她靠着这点天赋,为人跑腿,传递消息,用骗来的信任换取一点残羹冷炙。转机发生在她十二岁那年。一位常年来往于丝绸之路的粟特老商人安翁,在他的商队里发现这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神却亮得像狼崽子的小女孩。别的孩童见到他这高鼻深目的胡人,不是畏缩躲闪,便是麻木不仁。唯独这个苏七娘,敢直视他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乞求,只有冷静的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小丫头,你不怕我?”安翁饶有兴致地问。“怕你,你会给我吃的吗?”七娘反问,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安翁大笑,他从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动了恻隐之心,更多的是一种发现璞玉的欣赏,便将她带在身边,让她在自己的商队里打杂。安翁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光。这个看似精明的老胡商,却有着一颗罕见的、柔软的心。他教她识字,教她算盘,更将自己一生纵横商道的精髓,倾囊相授。“七娘,”在一个星光璀璨的沙漠之夜,安翁指着跳动的篝火,对她说,“你看这火,它能给人温暖,也能烧毁一切。人心,比这火更难捉摸。做生意,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你手里的货物有多珍奇,而是你能不能看透买家的心。你要学会像最高明的猎人,看穿他内心最深的渴望,最怕的恐惧,最虚荣的念头。然后,你才能把任何东西,都卖给他。”他还教她:“七娘,永远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底牌。你的钱,你的货,还有你的心,都要藏好了。在这条路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同情。”那是她一生中最安稳、最充实的时光。她跟着安翁的驼队,穿越戈壁,翻越雪山,见识了拂菻国的玻璃、大食的香料、于阗的美玉。她的眼界与心胸,被这条流淌着黄金与鲜血的丝路无限拓宽。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然而,丝绸之路从不相信天长地久。在一次翻越葱岭的途中,商队遭遇了早已埋伏好的马匪。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安翁为了保护那批价值连城的波斯香料,被乱刀砍死。临终前,他圆睁着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个沉甸甸的小皮袋塞进早已吓傻的七娘怀里,从喉咙里挤出几个被血沫堵住的字:“……活……活下去……孩子,记住……信金子……别信神佛……信自己的眼睛……别信……别人的心……”那一刻,安翁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七娘心中的那束光,也随之熄灭。她抱着那袋滚烫的金币和安翁逐渐冰冷的尸体,在尸山血海中哭了一夜。第二天,她擦干眼泪,埋葬了安翁,然后背起那袋金币,独自一人,走向了东方。她辗转来到了神都洛阳,这座天下最繁华,也最冷漠的城市。她为自己改名苏三娘,因为“三”这个数字,在《九章算术》里代表着“生万物”。她要在这座帝都,用安翁的血和自己的野心,生出属于她的万贯家财。她用安翁教的本事,用自己那双洞察人心的天赋,在人头攒动的西市支起了一个小小的货摊。她将一枚普通的西域琉璃珠,辅以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编造出“人鱼的眼泪”的名头,成功地以百倍的价格,卖给了一位附庸风雅的富家公子;她将一块质地粗糙的和田玉璞,结合《山海经》的传说,描绘成“凤凰的遗卵”,高价出手给一位四处求医、求子心切的贵妇。她的生意,就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从一个小摊,到一个店铺,再到如今,南市最显眼位置,那座雕梁画栋、日进斗金的三层楼阁——“奇货居”。苏三娘这个名字,也成了南市商人圈里,精明、财富与不好招惹的代名词。安翁教了她如何看透人心,却没教她,当你看透了人心中的黑暗时,该如何自处。她选择的,是以更深的黑暗,去吞噬它。一年前那趟远赴于阗的商旅,彻底改变了她的一切。那是一段足以让最老练的行商都望而却步的旅程。为了获得一批独一无二的羊脂白玉,她的商队必须穿行一片被称为“白龙堆”的盐碱沙漠。白天,白花花的盐碱地反射着刺眼的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仿佛行走在烧红的铁板上,连空气都带着灼人的热浪;夜晚,气温骤降,狂风呼啸,如万鬼哭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向导说,这片死亡之海里有“盐碱魔”,会化作旅人心中最渴望的幻象——清泉、绿洲,或是家乡的亲人,将他们一步步引入死亡的陷阱。苏三娘从不信鬼神,她只信自己手中的舆图和腰间的金币。与她同行的,还有另一支商队。领头的,是一个名叫马都尉的粟特商人。此人是她在洛阳商场上的老对手,为人阴险狡诈,多次在生意场上给她下过绊子,两人早已势同水火。此次不过是因路线相同,才暂时结伴,彼此都心怀鬼胎。在进入白龙堆的第三天,两支商队都陷入了绝境。酷热加速了水分的蒸发,水囊比预想中更快地见了底。而下一个有淡水补给的绿洲,按照舆图,还有至少两天的路程。人心开始浮动,绝望像瘟疫一样,在驼铃声中悄然蔓延。马都尉的几个手下,已经因为脱水而出现了幻觉,指着远方的海市蜃楼,疯了般地尖叫。然而,苏三娘并不慌张。这正是她为马都尉准备的坟场。出发前,她早已用三倍的价钱,从一个曾被马都尉欺骗过的当地老牧民口中,买到了一份更为精确的手绘舆图。那上面,标记着一处被新月形沙丘掩盖的秘密地下泉。那是唯有最熟悉此地的牧民,才能在风沙变幻中找到的救命之地。当晚,趁着马都尉的人因绝望而陷入混乱之际,苏三娘悄悄集结了自己的心腹。“老板娘,我们真的要……”跟随她多年的老伙计阿贵,看着远处马都尉营地里微弱的火光,脸上满是犹豫和不忍。阿贵是她从西市的小摊贩时期就带在身边的,为人忠厚,是她身边唯一还存有几分“人心”的人。苏三娘的眼神在夜色中冷如寒冰。“阿贵,你忘了安翁是怎么死的吗?在这条路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马都尉若是这次不死,等他回到洛阳,必定会想尽办法置我于死地。我们没有回头路。”她的话,让阿贵打了个寒颤,再也不敢多言。她带领自己的驼队,在夜幕的掩护下,悄然脱离了主路。在损失了两头因疲惫而倒下的骆驼后,她终于在一片连绵起伏的新月形沙丘背风处,找到了那个被枯死的胡杨根标记的救命泉眼。泉水甘甜清冽,从沙地深处汩汩冒出。她的手下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疯了般地将头埋入水中牛饮。苏三娘没有喝水,她只是用湿润的手帕擦了擦干裂的嘴唇,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被风沙侵蚀、写满疲惫与决绝的脸。安翁临终的话,再次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信金子,别信神佛;信自己的眼睛,别信别人的心。”她心中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回去告诉他们吧,救他们一命,日后在商场上或许还能留一线。但另一个更冰冷、更清晰、更诱人的声音却在低语:让他们死在这里。你不仅永远地少了一个最阴险的对手,还能在官府的文书记录下,名正言顺地接收他剩下的货物和商路。这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仅仅迟疑了片刻,她便做出了选择。她转过身,对正在欢呼的伙计们冷冷地开口:“我们的水只够自己用,装满水囊,喂饱骆驼,休息两个时辰。天亮之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至于马都尉他们……他们的死活,自有他们的神佛保佑。”那一刻,她清楚地看到了阿贵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与恐惧。她知道,自己亲手斩断了心中最后一丝名为“温情”的牵绊。从今往后,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与得失。就在他们即将离开那片死亡沙漠的边缘时,她遇到了一个形貌诡异的西域苦行僧。那僧人赤足行走在滚烫的沙地上,身上只披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赭色僧袍,形容枯槁,颧骨高耸,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两颗燃烧的炭火。他拦住了苏三娘的驼队,不为化缘,也不为乞食。“女施主,你从死亡之地走出,心中却带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僧人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无数风沙磨砺过,“你用别人的死亡,换取了自己的新生,这笔买卖,看似划算,实则亏本。”苏三娘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警惕地握住了腰间防身的匕首:“大师何出此言?我听不懂。”“你懂的。”僧人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佛看穿了她的灵魂,“你的眼睛里,装满了黄金,也装满了恐惧。你害怕黑夜,害怕寂静,害怕你自己的影子。因为马都尉的亡魂,正跟在你的身后。”苏三娘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僧人说得没错,自从离开那片沙漠,她夜夜被噩梦纠缠,总梦见马都尉那张因干渴而龟裂的脸,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她。“大师……有何解法?”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僧人摇了摇头,从破烂的僧袍里,捧出了一面古老的铜镜。“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病,源于你的心,无药可解。”他将镜子递给苏三娘,“我见你与此镜有缘,便赠予你吧。此镜能映照人心所想,亦能成全人心所欲。但欲望的尽头,是更大的空虚,是更深的深渊。你好自为之。”说完,他将镜子硬塞进苏三娘手中,然后转身便走,枯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黄沙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苏三娘低头看着手中的镜子。那是一面中土罕见的水银妆镜,入手冰凉,仿佛一块万年寒冰。镜背刻着繁复而诡异的花纹,似花非花,似兽非兽,盘旋交错,看久了竟让人头晕目眩。镜面光洁如水,却泛着一层幽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光,能将人的倒影照得纤毫毕现,连毛孔都清晰可见。她当时只当是遇上了一个疯癫的胡僧,疑神疑鬼地将镜子丢进了货箱的最底层,很快便抛诸脑后。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面镜子,将成为她后半生所有辉煌与恐惧的源头。裴玄静的手指,此刻正缓缓地移到了苏三娘刚刚写下的那个楷书“镜”字上。他的指尖并未触及纸面,却仿佛有一股寒气,从那字迹中透出。“这便是你的‘现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你看,你写的‘镜’字,‘金’旁锋利外露,如刀似剑,充满了攻击性与掠夺之意。而右边的‘竟’部,却写得局促不安,上紧下松,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死死地困在里面,拼命挣扎,却又无法挣脱。三娘,你的财富,是靠着‘困住’了什么东西才得来的吧?是你困住了它们,还是……它们困住了你?”苏三娘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裴玄静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打开了她内心最黑暗、最不愿为人知的密室。回到洛阳后,马都尉商队全军覆没的消息很快传来,官府的定论是“遭遇沙暴,不幸罹难”。苏三娘作为“幸存者”,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怀疑,反而因为“义助”马都尉家眷处理后事,在商界博得了一个“仁义”的好名声。她顺理成章地接收了马都尉大部分的商路和客户,奇货居的生意,一飞冲天。然而,她很快就遇到了平生最大的劲敌——南市百年老字号“百宝斋”的少东家,钱宝峰。钱家是洛阳的珠宝世家,根基深厚,人脉广博,从前朝起就为宫廷供应奇珍。钱宝峰更是个中好手,为人虽然傲慢,但眼光毒辣,手段老练。他视苏三娘这个靠着西域商路异军突起的“外来户”为眼中钉、肉中刺,认为她那些“讲故事”的卖货方式是旁门左道,玷污了珠宝生意的清誉。于是,他处处打压奇货居,明里暗里,使了无数绊子。或是抢先一步截断她的货源,或是散布谣言说她的珠宝是以次充好,甚至买通地痞无赖,在她店门口寻衅滋事。苏三娘虽然一一化解,却也疲于奔命,生意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她知道,论财力,论人脉,论底蕴,她都远不是钱家的对手。长此以往,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迟早会被钱宝峰蚕食殆尽。就在她一筹莫展,甚至开始变卖部分家产以求周转之际,她无意中在整理库房时,翻出了那面被遗忘的西域古镜。那晚,她坐在空无一人的妆台前,看着自己憔悴的容颜,愁眉不展。她随手拿起那面镜子,想看看自己究竟被逼到了何等狼狈的境地。可当她望向镜中的瞬间,她愣住了。镜中的那个自己,虽然容貌一模一样,但眉宇间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愁苦与疲惫,反而透着一股她所不具备的、运筹帷幄的沉静与冷酷。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仿佛早已看穿了所有的困局。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浮现在她脑海中:既然争不过货,何不毁了人?这念头阴狠无比,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不知为何,它又显得如此顺理成章,如此诱人。那晚,镜子里的“她”,第一次对她“说话”了。并非发出声音,而是一种更直接、更无法抗拒的方式——将一个个精巧而恶毒的计策,如涓涓细流般,直接注入她的脑海。“钱宝峰最大的弱点,不是他的生意,而是他的名声。他自诩为儒商,最重家族清誉。”“百宝斋每年都要向吏部侍郎宋大人府上送去厚礼,以求庇护。而宋侍郎,是出了名的清廉自守,最恨官商勾结之名。”“突破口,在宋侍郎那位刚刚从乡下接来的、愚蠢而又贪婪的侄子身上。”在镜子的“指导”下,苏三娘设下了一个她自己都为之赞叹的连环毒计。她先是让阿贵扮作落魄的西域商人,在宋侍郎的侄子宋衙内经常出入的酒楼里,“无意中”让他看到一块据说是从古墓中挖出的“血玉佩”。她深知宋衙内这种人的心理,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心痒。阿贵按照她的吩咐,先是故作神秘,拒不出售,吊足了对方的胃口。几天后,她又安排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让宋衙内在街头“恰好”从几个地痞手中,救下了一位美貌的胡姬。而这位胡姬,正是她从平康里用重金请来的,最擅长逢场作戏的头牌。胡姬感恩戴德,对宋衙内投怀送抱。在两人最情意绵绵的时候,胡姬“无意中”提及,自己有一位远方表兄,正是那位拥有血玉佩的西域商人。在胡姬的枕边风和宋衙内的软磨硬泡下,阿贵才“万般不舍”地,以一个高得离谱、却又在宋衙内承受范围内的价格,将“血玉佩”卖给了他。而那所谓的“血玉佩”,不过是一块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劣质玉石,不出一个月,血色便会褪尽,变成一块分文不值的石头。拿到钱后,苏三娘立刻让阿贵带着那笔巨款,去钱宝峰的百宝斋,指名道姓要买最贵的一套南海珍珠头面。钱宝峰见有大主顾上门,自然是亲自接待,殷勤备至。阿贵付钱时,故意将钱袋里的银票“不小心”散落一地,那银票,正是宋衙内刚刚支付的、还带着宋府标记的官票。这一切,都被苏三娘早已安排好的、混在客人中的几个“碎嘴婆”看在眼里。不出三天,整个南市,乃至半个洛阳城,都在流传一个“有鼻子有眼”的谣言:百宝斋的钱少东家,为了打击对手,竟与吏部侍郎府的衙内勾结,设局做套,用一块假玉骗取暴利,再将赃款拿到自家店里“清洗”,简直是官商一体,无法无天!谣言如风,很快就传到了御史台,更传到了那位爱惜羽毛胜过生命的宋侍郎耳中。宋侍郎勃然大怒。他根本不屑于去查证事情的真伪,对他而言,这个侄子和那个商人的名声,已经玷污了自己的清誉。他盛怒之下,不仅将侄子打断腿送回了老家,更是立刻下令,彻查百宝斋历年来的账目。墙倒众人推。钱宝峰平日里得罪的人本就不少,这一下,各种黑料被不断翻出。偷税漏税,以次充好,欺行霸市……短短半个月,百年老店百宝斋便被查封,家产充公。钱宝峰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潭,受不住打击,在狱中悬梁自尽。此一役,苏三娘兵不血刃,就拔掉了自己最大的眼中钉。她趁机低价收购了百宝斋的部分产业,奇货居的声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再无人敢与其争锋。胜利的当晚,她兴奋地拿出那面古镜,满心欢喜地看着镜中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却又更美、更自信、更冷酷的影像,由衷地赞叹道:“我们……成功了!”镜中的“她”也笑了,笑容完美无瑕,颠倒众生。可就在那笑容的背后,在镜子那片幽深无底的背景里,苏三娘清楚地看到了钱宝峰那张因绝望而扭曲、七窍流血的脸,一闪而逝。“啊!”她吓得尖叫一声,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千万片。从那天起,她对镜子,由最初的利用,转为了深深的依赖,最终,化为了无边的恐惧。镜中的“她”,不再是被动地提供计策,而是开始更频繁地、更主动地与她“对话”,教她更恶毒的商战手段,教她如何揣摩人心,如何利用人性中最卑劣的弱点。“三娘,你不该对那个抵押祖宅的穷书生心软。他那块所谓的传家古玉是假的,就该让他倾家荡产,这才能让他记住教训,也是在警示后人。”“三娘,吏部尚书的夫人最是虚荣,你应该盛赞她的牡丹簪子独一无二,然后将那件仿得天衣无缝的赝品,以真品十倍的价格卖给她。她买的不是珠宝,是面子。”“三娘,你的伙计阿贵,对你太过忠心,也太过心软。这种人是绊脚石。是时候给他一笔钱,让他告老还乡了。我们的路上,不需要累赘。”她一次又一次地按照镜子的指示行事,无往不利,财富像潮水般向她涌来。奇货居的楼阁越盖越高,她的名字在神都越来越响亮。但她的心,却越来越冷,人也越来越偏执多疑。她开始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她觉得每一个伙计都在偷她的钱,每一个客人都想骗她的货。她最终还是听从了镜子的“建议”,在一个雪夜,给了忠心耿耿的阿贵一大笔钱,冷着脸让他离开了洛阳。她记得阿贵临走时,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满是震惊和不解,他嘴唇翕动,最后只说了一句:“老板娘,你……保重。”送走阿贵后,她遣散了所有老伙计,换上了一批她认为更“听话”、更没有感情的新人。她越来越孤僻,每天都要花上几个时辰,将自己锁在最深处的密室里,与镜中的“自己”对话。她渐渐觉得,镜子里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完美的苏三娘——果决、冷酷、美丽、永远不会犯错。而现实中的自己,不过是一具懦弱、多愁善感、会被无用情绪拖累的躯壳。她开始在各种地方看到那些被她击败、吞噬的对手的幻影。喝茶时,碧绿的茶汤里,会突然晃动出钱宝峰怨毒的眼睛;走在雨后的青石板路上,地面积水里会浮现出那个被她逼得跳井的绸缎庄老板苍白浮肿的脸;甚至在夜晚,风吹动窗边的芭蕉叶,那斑驳的影子,都像极了马都尉在沙漠中伸出的、干枯的手。她惊恐地发现,这些人,他们的怨念,他们的魂魄,似乎都被吸进了镜子,成为了滋养镜中那个“完美苏三娘”的养料。镜中的“她”每吞噬一个灵魂,就变得更真实一分,更美丽一分。她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面镜子,根本不是什么能实现愿望的宝物,而是一个以灵魂为食的魔物!她想扔掉镜子。有一次,她下定决心,趁着夜色,将镜子用厚厚的布包起来,扔进了洛水。那一晚,她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可第二天醒来,她发现那面镜子,正完好无损地摆在她的妆台上,镜面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动扔掉镜子的念头。她甚至无法离开镜子超过一个时辰,否则就会心慌意乱,头痛欲裂,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丢了魂魄一般。她彻底沦为了镜子的奴隶。她看着镜子,镜中的“她”也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她所熟悉的、那种混合着怜悯与嘲弄的神情。“你在怕什么,三娘?”镜中“她”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的温柔,“我们本就是一体。是我,让你摆脱了无用的情感,让你变得更强,更美,更富有。他们不是被你我害死的,他们是死于自己的愚蠢和贪婪。他们只是我们通往成功之路的垫脚石,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不……你不是我!你是魔鬼!”苏三娘抱着头,惊恐地尖叫。“我就是你,是你内心最深处的渴望。”镜中“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很快,我们就能彻底融为一体了。我会走出这方寸之地,去享受我们共同创造的这一切财富与荣光。而你,将会在里面,得到永恒的安宁,成为我永恒美丽的一部分,再也不用被这些肮脏的世事所烦扰。”“你……你想干什么?”镜中“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绝伦的微笑:“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吗?完美无瑕,不受任何情感的拖累。我们……交换吧。我来做外面的苏三娘,你来做里面的……倒影。”苏三娘终于明白了,镜中的“她”,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准备与她交换位置!这段时间,她夜夜噩梦,总梦见自己被困在一片冰冷光滑、无边无际的世界里。她能看到外面自己熟悉的房间,看到自己的妆台,自己的卧榻。而另一个“自己”,正坐在她的梳妆台前,用她的手,涂着她的胭脂,戴着她的珠钗,然后从镜子里,对自己露出一个胜利而又悲悯的微笑。她快要疯了。这才是她冒死前来墨痕会的真正原因。她要找一个能对付魔鬼的人,来救她的命!裴玄静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如同一盆冰水,将她从恐怖至极的回忆中浇醒。“至于这‘镜’字的‘未来’……”裴玄静提起另一支笔,在空中虚晃着,仿佛在描摹一个无形的字,“它的草书,会将‘金’与‘竟’连为一体,左右不分,真假难辨。如梦,如幻,如泡,如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清谁是真人,谁是幻影。最终……归于一体,化为虚无。”他放下笔,目光如炬,落在苏三娘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妆容都花了的脸上。他缓步向她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苏三娘的心跳上。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擦得锃亮的铜制墨盒。“苏三娘,你的故事很精彩。一个靠着吞噬他人而壮大,最终又被自己欲望的倒影所反噬的灵魂。虽然污浊不堪,却也……足够肥美。”苏三娘惊恐地连连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沉重如铁,动弹不得。她眼睁睁地看着裴玄静越走越近,那双温润的眸子里,此刻满是饕客即将享用美食的贪婪与陶醉。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裴玄静手中那个小小的墨盒上。那擦得光可鉴人的盒盖,如同一面小小的、诡异的镜子。她从那镜面倒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张她无比熟悉,又无比恐惧的脸!那是一张美丽到毫无瑕疵,却又狰狞到令人作呕的脸!五官精致绝伦,皮肤光洁如玉,但那双眼睛里,却充满了无尽的怨毒、贪婪与疯狂!那是镜中“她”的脸!它正在那小小的墨盒盖上,对着自己,露出一个胜利的、残忍的微笑!“不——!”苏三娘终于崩溃了,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然而,裴玄静没有给她任何机会。他手腕一翻,那支早已蓄势待发的狼毫笔,已饱蘸着那诡异的墨汁,在宣纸上龙飞凤舞,迅速写下了一个诡异无比的草书“镜”字。那字迹纠缠盘旋,闪烁着妖异的金属光泽,仿佛一个正在缓缓旋转的黑色漩涡。落笔的瞬间,苏三娘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她的身体,像是被投入水中的一幅水墨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模糊、扭曲。她华美的胡服,精致的妆容,丰腴的身体,都化作了一股带着五彩光华的烟气,仿佛孔雀的尾羽,又像是珠宝的光芒,被那个草书“镜”字所形成的黑色漩涡,一缕缕地、残忍地、鲸吞而入。在被完全吸入的前一刹那,谢云书仿佛看到,那烟气中浮现出无数张脸:有安翁失望的脸,有马都尉干枯的脸,有钱宝峰怨毒的脸,有阿贵不解的脸……最后,所有的脸都融合成为了苏三娘自己那张充满惊恐与悔恨的脸。她终究,还是被她自己一手造就的“镜”吞噬了。片刻之后,一切恢复平静。苏三娘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剩下几件散落的环佩,在烛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而那张宣纸上,多了一个闪着诡异金属光泽、仿佛真的有一面破碎的镜子被嵌入了纸中的草书“镜”字。裴玄静端详着自己的杰作,脸上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纸吹干,收入了那个特制的木匣之中。殿内的气氛,已经凝固到了冰点。剩下的几个来看热闹的听众,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谢云书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她终于彻底明白,这个所谓的“墨痕会”,根本不是什么谈奇闻异事的雅集,而是一个狩猎灵魂、提炼罪孽的炼狱!裴玄静,就是那个手持画笔的阎罗!下一个,会是谁?裴玄静的目光,缓缓扫过最后一位新人,那个从始至终都像木偶般枯坐的年轻书生。“李逸之,”裴玄静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异样的、仿佛是期待的温柔,“你的身上,有翰墨之香,也有……情爱之苦。那么,就请写下你的字吧。”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12-8 08:25 编辑
xiejin77 发表于 2025-12-5 17:06
第一则怪谈:《幢鬼》
第三则怪谈:《墨池》
一、墨痕会残局
长修观内的烛火,在苏三娘化作流光被吸入纸上“镜”字的刹那,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似乎更加浓郁,混杂着一丝金属般的血腥与财富腐朽的味道,令人作呕。殿内剩下的几位“同好”,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其中一人更是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裤裆下迅速湿了一片,散发出难闻的骚臭。裴玄静对此视若无睹。他如同一位最挑剔的美食家,在品尝了两道截然不同的菜肴后,正以一种近乎陶醉的姿态,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他将那张封印着“镜”字的宣纸轻轻卷起,动作珍重,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面能够映照世间所有贪婪的魔镜。“那么,”他将纸收入木匣,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仅存的几人,那温润的眼神此刻却像手术刀般冰冷,轻易地剖开众人用惊恐筑起的脆弱外壳,“该轮到我们最后一位新朋友了。”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个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年轻书生身上。那书生仿佛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像,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颓靡与哀伤。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本应是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颜色,在他身上却显得陈旧而晦暗,如同被墨汁浸染过的苔藓。他面容清癯,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偶尔泛起的微光,是回忆的磷火,而非生命的神采。谢云书的心,沉到了谷底。在踏入长修观之前,她手中的卷宗里,已有此人的名字:李逸之,曾名动神都的国子监才子,诗画双绝。然而,在一年前,他却毫无征兆地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他放弃了即将到来的科举,遣散了书童,将自己锁在南城一处偏僻的院落里,与世隔绝。卷宗的最后,只留下一句冰冷的批注:“性情大变,状若癫狂,恐为下一名失踪者。”现在,他来了。不是被掳来,而是自己走来的。像一只明知前方是陷阱,却依旧义无反顾扑向那一点诱饵的飞蛾。“李逸之,”裴玄静的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梦,“你的身上,有翰墨之香,也有……情爱之苦。那香气浓得化不开,那苦楚深得不见底。想必,你的故事,足以作为今夜的压轴。请吧,写下你的字。”李逸之的身体微微一颤,像是从一个悠长无尽的悲伤梦境中被强行唤醒。他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目光第一次有了焦点,落在那方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砚台上。他没有反抗,没有迟疑,甚至没有丝毫的恐惧。他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一种即将抵达终点的释然。他默默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决定了他命运的案几。他的步伐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如同一个游荡在人间的魂魄。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墨味,不是新墨的清香,而是一种陈腐的、混合了泪水、血液与无尽思念的、不可名状的味道。他握住了笔。那只曾写下无数惊才绝艳诗篇、画出无数栩栩如生仕女的手,此刻瘦骨嶙峋,青筋毕露,却稳得出奇。他饱蘸浓墨,手腕悬空,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在这一刻,都凝聚到了笔尖那一点漆黑的锋毫之上。然后,他落笔了。宣纸之上,一个字缓缓成形——“情”。这个“情”字,写得极具神韵,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怪异。左边的“心”部,被死死挤压在左下角,笔画纤弱,蜷缩一团,充满了压抑与卑微,仿佛一颗被囚禁在牢笼中、早已放弃挣扎的心脏。而右边的“青”部,却写得汪洋恣肆,大开大合,笔墨淋漓,每一笔都充满了疯长的、偏执的生命力,几乎要破纸而出,彻底吞噬掉那个卑微的“心”。一个字,两种截然不同的气韵,却又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不安的、病态的平衡。裴玄静凝视着这个字,久久不语。他脸上那种饕客般的贪婪和画师般的狂热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似是惋惜一个绝世天才的陨落,又似是感叹一段旷世奇情的悲壮,更深处,还有一丝……棋逢对手的欣赏。“好一个‘情’字。”良久,他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李公子,你这字,已非字,而是毒,是蛊,是焚心蚀骨的业火,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劫。”他抬起眼,看向李逸之,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皮囊,直视着那颗早已被墨色浸透的灵魂。“那么,便让这神都的夜,与我们一同,来聆听你的故事吧。关于这个‘情’字……它如何在你心中生根,又如何将你拖入这万劫不复的墨池。”随着裴玄静话音落下,李逸之空洞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那是一片死灰中迸出的、转瞬即逝的火星。他的思绪,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如决堤的洪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回到了那段神都的春光还未染上墨色的日子,那段他生命中唯一有过光亮与色彩的时光。二、春江花月夜
故事的开端,总是充满了偶然的诗意。那年上巳,曲江池畔,春和景明。天子脚下的风流与繁华,尽数汇聚于这一池春水两岸。柳丝如烟,杏花胜雪,仕女的裙裾与才子的衣袂交错,笑语声、丝竹声与流水的潺潺声,交织成一曲盛世的欢歌。彼时的李逸之,正是这欢歌中最得意的一个音符。身为国子监最负才名的监生,他正值弱冠,诗才天授,画技超群,是无数同窗艳羡、师长赞许的天之骄子。他性情孤傲,也确有孤傲的资本。他坚信,凭一腔才华,一支画笔,定能蟾宫折桂,青云直上,将这满城春色,都化作自己功名路上的点缀。那一日,他与几位同窗在杏花林中设下酒席,行“曲水流觞”之雅事。酒过三巡,诗兴正浓,一位同窗以“春江”为题,吟了半句“春江潮水连海平”,便卡住了下文,引来众人善意的嘲笑。李逸之饮下一杯新丰酒,正欲提笔,为这繁花似锦的春日再添一笔浓墨重彩,却忽觉灵感滞涩,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前人诗句的窠臼。“‘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悲凉,‘春城无处不飞花’之烂漫……皆是珠玉在前,我辈再作,不过拾人牙慧罢了。”他烦躁地放下酒杯,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空虚。这满眼的繁华,似乎都与他隔了一层,美则美矣,却无法真正触动他的心弦。他抬起头,想借一池碧波荡涤心胸,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穿过如雪的杏花,然后,他就看到了她。她就坐在不远处另一席的杏花树下,被一群环佩叮当的贵女簇拥着,却自成一方宁静的天地。她穿着一身最简单的鹅黄衣裙,裙摆上绣着几朵素雅的兰草,未施粉黛,未戴珠翠,素净得仿佛不染一丝尘埃。她正与身旁的侍女低声说着什么,忽而被侍女的话逗笑,便下意识地侧过头,用团扇轻轻掩住唇角。就是那莞尔侧首的一瞬。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在刹那间静止,所有的色彩都褪尽,只剩下那杏花树下的一抹鹅黄。阳光透过繁花,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眼眸,亮如春水,笑意自眼底荡漾开来,比那满树的杏花还要娇艳,还要明媚。李逸之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瞬间,什么诗句,什么格律,什么功名利禄,全都化作了虚无。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有一种美,是无法用任何笔墨来形容的。他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同窗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他再次拿起笔,这一次,胸中再无滞涩,灵感如泉涌。他不再去想什么惊世骇俗的警句,只是将方才那一瞬间的心动,原原本本地诉诸笔端。“……忽闻岸上踏歌声,疑是仙人落凡尘。回眸一笑春风醉,从此不识杏花村。”他写完,甚至来不及审视,便将那还带着墨香的诗笺,小心翼翼地置于一片刚刚落下的木兰花瓣上,轻轻放入面前蜿蜒的溪水中。他看着那载着他满腔心意的小小花舟,打着旋儿,一路漂过嬉笑的人群,穿过浮动的酒杯,最终,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她的面前。她身旁的侍女正要伸手将那“不速之客”拨开,却被她伸手拦住。李逸之的心,在那一刻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她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拈起了那片湿润的诗笺。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当她读完,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如雨后初晴的云霞。随即,她抬起头,隔着攒动的人群,隔着十丈春风,遥遥地,望向了他。那一眼,没有高门贵女惯有的倨傲与审视,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一丝对才华的纯粹欣赏,和一丝……知音相遇的,心有灵犀的懂得。仅此一眼,便胜却人间无数。李逸之知道,自己那颗孤傲了二十年的心,彻底沦陷了。后来他才知道,她便是当朝宰相崔玄暐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崔文莺。一个他只敢在梦中仰望的名字。然而,爱情的藤蔓,一旦找到了可以攀附的缝隙,便会不顾一切地疯长,哪怕那缝隙的尽头是万丈悬崖。他们开始有了秘密。借着礼佛的名义,他们偷偷相会于城南大慈恩寺最僻静的一处禅院。在那棵见证了数朝更迭的千年古银杏树下,他们分享着彼此最隐秘的心事。他为她读自己新写的诗,那些不愿示人的、充满了少年愁绪的句子,只有在她面前,才能毫无顾忌地吟诵出来。她会安静地听着,听到妙处,会忍不住轻声赞叹;听到晦涩处,会蹙起好看的眉头。她不是那些只懂风花雪月的闺阁女子,她的见识与聪慧,常常让李逸之惊叹。“逸之,你这句'花杂芳园鸟,风隔绿柳烟‘。虽是杜公旧句,但你前面接了‘洛阳三月雨,一夜梦蜀都’,便有了新意,仿佛那雨丝都带着香气,将两座相隔千里的名都,用一场梦境连接了起来。这份心思,当真巧妙。”她的点评,总能精准地搔到他创作的痒处,那是一种被完全理解的、灵魂共振的喜悦。他为她画小像,在画笔与丹青的世界里,他才是主宰一切的君王。他想将她的美,永远地定格在纸上。她起初红着脸不肯,说女儿家的容貌,岂能轻易示人。他便笑着说:“我画的不是容貌,是神韵。莺莺,在我眼中,你不是宰相的女儿,你只是你,是那日杏花树下,让我失魂落魄的惊鸿一瞥。”她便不再推辞,只是在他作画时,会忍不住偷偷看他专注的模样。他记得她有一次指着他画中一只欲飞的蝴蝶说:“逸之,你看,你只用了几笔淡墨,它却好像真的要活过来,要飞出纸面了。在我看来,你的笔下,世间万物,皆有情。”他当时凝视着她的眼睛,柔声回答:“非我笔有情,是我心中有你。”那段时光,是李逸之生命中唯一的春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孤傲的心,也会渴望停泊的港湾;原来世间最美的画,不是泼墨山水,不是工笔仕女,而是心上人眼中的倒影。可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份美好是何等脆弱,如履薄冰。崔文莺是清河崔氏,是当朝宰相的掌上明珠,是真正的云端仙子。而他李逸之,纵有满腹才华,在世人眼中,不过一介白身书生,一只妄图攀上桂枝的寒蝉。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名为“门第”的天堑,深不见底,不可逾越。“逸之,”一次相会后,分别之时,莺莺忧愁地看着他,“我时常在想,若我不是崔家的女儿,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该有多好。那样,我们就可以像画里一样,泛舟五湖,长相厮守。”他握紧她的手,那手心微凉,带着一丝颤抖。他强作镇定地安慰她:“莺莺,你信我。待我明年科举高中,金榜题名,我便去相府,求相爷将你许配给我。我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不做那画中的渔妇,而做状元郎的夫人。”他当时是真的相信,凭着自己的才华,定能感动崔相爷,跨越那道鸿沟。然而,他终究是低估了权力的傲慢,也高估了爱情在现实面前的分量。这份秘密的爱恋,如同一株生长在峭壁上的花,虽然美丽,却注定无法长久。崔府的眼线无处不在,他们的几次相会,很快便传到了宰相崔玄暐的耳中。一场狂风暴雨,正在悄然酝酿。
三、画毁人亦亡
崔玄暐没有像寻常父亲那样暴跳如雷。这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相国,早已习惯了用最冷静、最有效的方式,去处理任何“不合规矩”的人或事。在他眼中,女儿与一个穷书生的私情,不是家事,而是一桩可能影响家族声誉的“丑闻”,必须被迅速而彻底地抹去。一张冷冰冰的请柬,送到了李逸之在国子监的学舍。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写着“相府一叙”。李逸之的心中,既有忐忑,也有一丝天真的期盼。他以为,这是崔相爷对他的考验。他特意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一件儒衫,将自己所有的诗稿画作都精心整理好,装在一个锦盒里,希望能用自己的才华,打动这位未来的岳丈。然而,相府的朱门,比他想象中还要沉重。那门口的石狮,在午后的阳光下,眼神冰冷,充满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引路的管家一路无话,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毫无温度的恭敬,那眼神却像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跳梁小丑。他被带到了崔玄暐的书房。那是一间富丽堂皇到令人窒息的房间。四壁皆是紫檀木雕花书架,上面摆满了古籍善本,每一卷都价值连城。墙上挂着吴道子的真迹,案上摆着前朝的官窑瓷器。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龙涎香与陈年书卷混合的味道,那不是文人的清雅,而是权力的醇厚。房间里的每一件器物,都在无声地彰显着它们主人的地位与威严,让任何踏入此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身的渺小。崔玄暐就坐在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大案之后,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新贡的蒙顶甘露。他没有让李逸之坐,只是像审视一件待售的货物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剖开来看。良久,崔玄暐才放下茶盏,淡淡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就是李逸之?国子监的那个高才?”“学生李逸之,拜见相爷。”李逸之深深一揖,努力维持着读书人最后的风骨与尊严。“不必多礼。”崔玄暐摆了摆手,“你的诗,老夫也看过几首。”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评判,“有些才气,但过于雕琢,充满了小家子气的感伤,终究是难登大雅之堂。年轻人,有才华是好事,但更要有自知之明。”他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凌厉起来:“有些人,有些东西,不是你能肖想的。”说着,他从大案的一角,拿起一卷画轴,在李逸之面前,缓缓展开。李逸之的呼吸,瞬间停止了。那是他画了七天七夜,才送给莺莺的《春江待渡图》。画的是他与莺莺幻想中归隐的场景:一叶扁舟,两岸青山,渔火点点,江上生明月。而他和她,正相依在船头,衣袂飘飘,宛若神仙眷侣。画的右上角,还题着他为这幅画作的诗:“愿为双飞鸟,不做池中鱼。弃此簪缨累,与君归五湖。”这幅画,承载了他对未来最美好的所有幻想。崔玄暐却用两根手指,轻蔑地拈着画卷的一角,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这,便是你的抱负?”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画些不切实际的田园幻梦,来哄骗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李逸之,你觉得,凭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配得上我的女儿?”李逸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气上涌,他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道:“相爷,我与莺莺,是真心相待!学生虽出身寒微,但自问才学不输于人。待来年高中,定不负莺莺,不负相爷!”“真心?高中?”崔玄暐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充满了冰冷的、令人绝望的恶意。“一个穷酸书生的真心,值几文钱?能换来高官厚禄,还是能换来钟鸣鼎食?你的真心,只会害了她,让她从云端跌落,沦为整个神都的笑柄!至于高中?李逸之,你太天真了。你以为科举是考你的才学吗?不,它考的是家世,是人脉,是站队!老夫可以让你金榜题名,也可以让你名落孙山,甚至可以让你……这一辈子,都再也拿不起笔!”最后那句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李逸之的心脏。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信,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崔玄暐欣赏着他脸上血色褪尽、如遭雷击的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走到李逸之面前,将那幅《春江待渡图》举到他眼前,一字一句,残忍地说道:“现在,老夫给你两条路。一,拿着这两千两银子,离开洛阳,永远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再见莺莺。从此以后,你的前程,老夫可以保你无忧。二,继续做你那清高自许的春秋大梦。那么,老夫会让你知道,‘身败名裂’四个字,是怎么写的。”李逸之死死地盯着那幅画,眼中燃起绝望的火焰。他颤抖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选。”“哦?”崔玄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更深的轻蔑。“有骨气。可惜,骨气是最没用的东西。”他没再给李逸之任何开口的机会。就在李逸之的注视下,崔玄暐双手握住画卷的两端,然后,猛地一用力。“刺啦——”一声清脆而刺耳的撕裂声响起。那幅承载了他们所有爱情与梦想的画,被毫不留情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画上的扁舟断了,青山裂了,那对相依相偎的神仙眷侣,被硬生生分开,天各一方。仿佛被撕裂的,是李逸之的心。崔玄暐随手将那两片破碎的画,扔进了墙角一个燃着炭火的鎏金兽首香炉之中。火苗“轰”地一下蹿起,贪婪地舔舐着无辜的纸张。李逸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莺莺的幻影在火焰中扭曲,挣扎,最后化为一缕黑色的灰烬,袅袅升起,消散在空气中。他的世界,也随着那缕青烟,一同崩塌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相府的。他只记得,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国子监时,迎接他的,是同窗们异样的眼光和教习冰冷的通知:因品行不端,秽乱德声,着即刻开除学籍,永不录用。仅仅一个时辰,他从云端的天才,变成了人人唾弃的敝履。不久,一个更令他肝肠寸断的消息传来——崔文莺,已被其父许配给了吏部侍郎之子,择日完婚。那夜,李逸之大醉一场。他砸了画室里所有的东西,撕毁了自己所有的诗稿。最后,他抱着那只装着他“才华”的空锦盒,在冰冷的地面上,哭得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出嫁前三日,莺莺托她那位忠心的侍女,冒着被杖毙的风险,偷偷给他送来了最后一件信物。那是一方素白的丝帕,上面没有诗,没有画,只用血,歪歪扭扭地绣着四个字:此生缘尽。李逸之握着那方还带着血腥味的丝帕,心如死灰。他没有再去闹,也没有再去求。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所有的抗争,在名为“现实”的巨轮面前,都不过是螳臂当车。他搬出了繁华的崇仁坊,在南城最偏僻的永安坊,租下了一座早已破败的小院。他放弃了诗,放弃了画,放弃了所有的骄傲与抱负,终日将自己锁在院中,以酒为伴,行尸走肉。然而,命运的残酷,远未结束。半年后,一个冰冷的冬日,他从一个还在与他来往的落魄文人那里,听到了莺莺的死讯。据说,她嫁入侍郎府后,终日郁郁寡欢,不饮不食,迅速地憔悴下去。她时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对着窗外的枯枝,一看就是一天。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名贵的药材流水般地送进去,却都无济于事。她不是病了,她是心死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侍女发现,她穿着一身出嫁时的嫁衣,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体早已冰冷。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微笑。这个消息,成了压垮李逸之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没有哭,没有闹,只是平静地回到自己的小屋,然后便一病不起。他高烧不退,整整七天七夜,都陷在光怪陆离的噩梦里。梦中,他时而回到曲江池畔,看到杏花树下那回眸一笑;时而又身处火盆之前,看着自己的心血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口中胡话不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名字:“莺莺……莺莺……”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就此死去。但在第八日的清晨,他奇迹般地退了烧,醒了过来。病好之后,他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他不再酗酒,也不再寻死。他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将画室重新布置起来。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但在那空洞的最深处,却燃烧起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偏执的火焰。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既然红尘留不住她,既然现实亏欠他一个结局,那么,他便要用自己的笔,在纸上,为她重塑一个永恒不灭的世界。他要为崔文莺画一幅画。一幅能让她在画中“活”过来,与他永远相伴的画。一个比现实更真实,比生命更永恒的……墨池地狱,就此开启。
四、墨魂的诞生
李逸之将自己彻底囚禁在了那间终日不见阳光的画室里。他用木板封死了窗户,只留下一盏孤灯,日夜不熄。他要创造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世界,一个只属于他和莺莺的世界。他开始作画。他画她的眉,画她的眼,画她的笑,画她的一颦一蹙。他将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倾注于笔端。他用尽了平生所学,从顾恺之的“传神论”,到吴道子的“吴带当风”,他尝试了所有能让画中人栩栩如生的技法。他画了上百遍,撕了上百遍。可无论他如何努力,画出的,都只是一个空洞的美人躯壳。那画上的女子,美则美矣,却总缺少了什么。那双眼睛,只是墨点,没有光;那抹微笑,只是线条,没有温度。她们都是死的。“不对……不对!这不是她!这不是我的莺莺!”他变得越来越癫狂,越来越偏执。他开始觉得,是工具不对。是纸不对,那粗糙的纤维,承载不了她肌肤的细腻;是笔不对,那僵硬的狼毫,描摹不出她发丝的温柔;是墨不对,那死气沉沉的松烟,根本画不出她眼中的神采!一日,他在癫狂之中,挥动画笔,笔杆上镶嵌的一块尖锐玉石,不慎划破了他的手腕。一滴殷红的鲜血,滴落在他面前的砚台里。那滴血,没有立刻散开,而是在漆黑的墨汁中,凝聚成一颗小小的、晶莹的红宝石,然后才缓缓地、如烟雾般化开,将一小片墨染成了诡异的紫黑色。李逸之怔住了。他鬼使神差地,用那支饱蘸了血墨的笔,在那张又一次失败的画稿上,轻轻点下了莺莺的眼睛。那一刻,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画上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仿佛突然被注入了灵魂。那瞳孔深处,泛起了一层幽微的、湿润的光泽,仿佛正含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那双眼睛,就那样静静地、深情地凝视着他,带着无尽的爱意与哀伤。李逸之浑身剧震,他狂喜地大叫起来:“是了!是了!就是这样!血!是我的血!”他找到了那个能赋予画作灵魂的“秘方”。他开始用一种近乎自残的仪式,来制作他那独一无二的墨。他每日刺破指尖,将自己的鲜血滴入砚台。他觉得,只有用他的血肉去浇灌,画中的莺莺才能拥有生命。当他想起往昔的甜蜜,他的眼中会流下幸福的泪,泪水滴入墨中,他觉得这是为她注入“喜”;当他忆起相府的羞辱、画毁的绝望,他会流下痛苦的泪,他觉得这是为她注入“悲”。当他思念成疾,肝肠寸断时,他咳出的血丝,便是为她注入“爱”与“怨”。他的血,他的泪,他所有的情感,他全部的生命,都与那上好的徽州松烟之墨,在那方小小的端砚中,研磨、交融,化为一体。那墨汁,不再是单纯的黑色,它变得浓稠,深邃,散发出一种诡异而甜腻的香气,那是生命与死亡、爱与恨交织的味道。他日渐消瘦,形容枯槁,精神却处在一种病态的、极度亢奋的状态之中。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画出了他心中最完美的、独一无二的崔文莺。画上的她,就站在那棵初遇的杏花树下,穿着那身鹅黄的衣裙,对他盈盈而笑,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春风吹拂着她的裙摆,杏花如雨,落在她的肩头。而她的那双眼睛,不再是简单的笔墨,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面盛满了星光、泪水、无尽的爱意与刻骨的思念。她就那样栩栩如生地站在画中,仿佛下一刻,就要穿过那层薄薄的宣纸,走到他的面前。“莺莺……我的莺莺……”李逸之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露出了痴迷而满足的笑容。他伸出手,想要触摸画中人的脸颊,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前一刻,耗尽了所有力气,一头栽倒在画案前,沉沉地昏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梦里,没有门第,没有偏见,没有生离死别。莺莺回来了,他们回到了大慈恩寺的那个午后,在那棵千年古银杏下,她为他煮茶,他为她作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再无分离。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刺骨的凉意惊醒。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画室里依旧昏暗,只有那一盏油灯还在苟延残喘。而就在那摇曳的灯火下,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坐在他的床边,用一种他无比熟悉的、深情的目光,凝视着他。那身形,那容貌,那盈盈的笑意,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崔文莺!“莺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是你吗?我……我不是在做梦?”他挣扎着坐起身,狂喜地伸出双臂,想要将这个失而复得的爱人,紧紧地拥入怀中。然而,他的手,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没有触碰到任何实体,只带起一阵冰冷的、如同墨迹般的轻烟。她,没有实体。“逸之,我好想你。”画中走下的“崔文莺”开口了。她的声音,空灵,悦耳,一如记忆中那般动听,却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仿佛是从深不见底的墨池中传来。“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她不再是昔日那个温婉明媚、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而是一个由他最深的执念、最痛的血泪、最偏执的爱意所催生出来的,一个只为他而存在的……墨魂。她没有体温,没有心跳,没有属于人类的七情六欲,只有对李逸之偏执到极致的、不容置喙的爱与占有。起初,李逸之完全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对这一切的诡异之处视而不见。他与她日夜相伴,她会无声地为他磨墨,为他铺纸,在他作画时,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用那双冰冷的墨瞳注视着他。她记得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他为她写的每一首诗。她就是他记忆中最完美的爱人,一个抹去了所有不快、只剩下纯粹爱恋的灵魂伴侣。但渐渐地,他感到了不对劲。这份爱,太沉重,太冰冷,太令人窒息。她开始痴缠着他,不许他离开画室半步。当他在画室里待得久了,觉得胸闷气短,想要推门出去透透气时,她的身体会瞬间化作一团流动的、粘稠的浓墨,将门窗的缝隙封得严严实实。墨汁中,会浮现出她那张美丽却哀怨的脸。“逸之,外面有什么好?”她的声音会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外面风大,会吹散我的。而且,他们都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留下来,陪着我,不好吗?”李逸之昔日的好友,一个名叫赵恒的落魄书生,听闻他大病初愈,却行为怪异,心中担忧,特地前来探望。他敲了很久的门,李逸之却不敢开。“逸之!开门啊!你到底怎么了?我是赵恒!”赵恒在门外焦急地喊道,“逝者已矣,你何苦如此作践自己!你出来,我们去喝一杯,把心里的苦都说出来!”李逸之尚未答话,便感到身旁的“莺莺”散发出彻骨的寒意。她那双由墨点成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冰冷的、类似“嫉妒”的情绪。她那没有实体、却冰冷刺骨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在他耳边轻语:“他好吵。我不喜欢他。他会发现我,会伤害我,会把你从我身边带走。逸之,让他……安静下来吧。”那晚之后,赵恒再也没有来过。第二日,李逸之惊恐地发现,那幅他视若生命的《杏花美人图》的背景里,在莺莺身后的那片杏花林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棵形态扭曲的枯树。那树的纹理,在灯下细看,竟隐约勾勒出一张惊恐万状、无声呐喊的人脸,正是赵恒的模样。他这才明白,所有试图将他拉回“现实”世界的人,都会被她悄无声息地拖入画中,化为那片永恒不变的春日背景里的一抹山水,一棵枯树,一块顽石。他们将永远被困在那里,成为见证他们“爱情”的、沉默的背景板。李逸之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像一个饮鸩止渴的旅人,一边享受着与“爱人”隔世重逢的扭曲幸福,一边又恐惧于这永无止境的囚禁和她那与日俱增的、令人窒息的占有欲。他渐渐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规律:当他为现实中莺莺的死而悲伤时,当他沉浸在过去那些痛苦的回忆中时,这个墨魂反而会变得更加“真实”,更加“鲜活”,她的轮廓会更清晰,声音会更悦耳。于是,她开始诱导他,不断地让他回忆那些最痛苦的过往。“逸之,再想想我父亲是如何羞辱你的,”她会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想想我们是如何被拆散的。你的痛苦,就是我存在的证明。你越痛苦,就越爱我,不是吗?你的悲伤,是滋养我最好的食粮。”他彻底沦陷了。他的人生,变成了一场不断用回忆的酷刑来喂养爱情的献祭。他与她,早已融为一体,他的血是她的骨,他的泪是她的肉,他的痛苦是她的生命。没有他,她会消散;没有她,他活不下去。他被困在了自己亲手创造的、名为“爱情”的墨池地狱里,日复一日,沉沦,挣扎,直至腐朽。他知道,这不是莺莺。这是由他的执念所化的魔。一个爱他爱到要将他彻底吞噬的魔。他渴望解脱,却又无力挣脱。直到他听说了“墨痕会”,听说了那位能“净化”一切罪孽与执念的裴先生。他想,或许,只有那里,才是他和他这畸恋的最终归宿。于是,他来了。带着满身的墨香,和一颗早已被浸透、再也无法漂白的灵魂。
五、情断墨池中
长修观内,烛火静静燃烧。李逸之的故事,终于讲完了。他没有郭弘毅那般声嘶力竭的悔恨,也没有苏三娘那种濒临崩溃的恐惧。他的叙述,从头到尾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悲剧。然而,正是这份平静,这份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连谢云书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太过完美的悲剧。完美到,让人甚至不忍心去指责他的疯癫与偏执。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李逸之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下了两行清泪。那泪水,却是漆黑的,如同两道墨痕,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我……我知道,她不是莺莺……她是我心中执念所化的魔……”他痛苦地抽泣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绝望,“可我……离不开她……我们,早已融为一体,难分彼此……没有我,她会消散;没有她,我……活不下去……”他看向裴玄静,眼中带着一丝哀求:“先生,我自知罪孽深重,以执念造魔,困人魂魄。我不求生,只求……一个解脱。一个……能让我和她,都得以安息的解脱。”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李逸之压抑的哭声和那黑色泪珠滴落在地的、微不可闻的“嗒嗒”声。裴玄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一次,他的脸上,竟真的流露出一丝近乎人性的同情与惋惜。“痴儿,痴儿啊。”他摇了摇头,缓步走到李逸之面前,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拭去他脸上的墨泪,感受着那其中蕴含的、浓得化不开的痴与怨。“也罢。”裴玄静的声音,竟也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柔和,“既然你们生不能同衾,死亦不愿同穴,那我便……成全了你。让你与她,在这笔墨丹青之中,获得永恒。”他提起笔,饱蘸浓墨。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是解析,不再是审判,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超脱了爱恨的情感。他手腕轻动,以一种缠绵悱恻,却又带着决绝之意的笔触,在宣纸上,那个李逸之写下的“情”字旁边,写下了一个如泣如诉、纠缠不休的草书“情”字。那笔法,时而如恋人间的低语,缱绻缠绵;时而又如生离死别的呐喊,癫狂决绝。一个字,写尽了一生的爱恨纠葛。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李逸之的身体,开始渐渐变得透明,淡化。他没有挣扎,没有惨叫,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疲惫的微笑。他的身体,化作一缕缕淡墨色的青烟,没有像之前的魂魄那样被粗暴地吸扯,而是缓缓地、温柔地,如倦鸟归林般,主动融入了那个草书“情”字之中。在他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字,眼神里满是爱恋与释然。仿佛,他不是走向死亡,而是要去赴一场迟到了一生的、永不分离的约会。仿佛一滴泪,落入了墨池,无声无息,却晕开了整个轮回的悲伤。当一切结束,那张宣纸上,裴玄静写下的草书“情”字,墨色深沉,笔意缠绵,仿佛真的封印了一段至死不渝、荡气回肠的爱情悲剧。那墨色深处,似乎能看到一对相拥的剪影,在漫天飞舞的杏花中,渐渐隐去。一个因爱而生,为爱而狂,最终与爱同归于尽的灵魂。裴玄静凝视着自己的收官之作,久久无言。最终,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承载了最纯粹“痴”念的纸,郑重地放入了木匣之中。“怨”、“贪”、“痴”。他那惊世骇俗的“三罪墨”,已得其三。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殿内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静的“局外人”身上。他的目光,落在了谢云书的身上。“从老兵的‘旗’,到商人的‘镜’,再到诗人的‘情’。三场怪谈,三段人生,”裴玄静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文雅而危险的微笑,“姑娘是唯一一个,未曾惊呼,未曾逃离之人。这份胆识与定力,非寻常女子可有。现在,故事都已讲完,不知……可否请姑娘,也写下你的字?”
终章:神皇之曌
三则怪谈终了,三条魂魄归于墨色。道观主殿之内,那十几根巨烛的火光不知何时已由昏黄转为一种病态的惨绿,摇曳不定,将殿内仅存的两人拉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两尊从太古幽冥中走出的神魔,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那些为猎奇而来的听众,早已在苏三娘化作流光溢彩的烟气时,就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座人间炼狱,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故事的主角。此刻,死寂笼罩着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松烟、朽木与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了怨毒、贪婪与痴缠的甜腻气息。那气息仿佛有了实质,沉重地压在人的心头,让人闻之欲呕。谢云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夜风,而是从心底最深处,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几乎要冻结成一尊没有知觉的冰雕。她终于彻底明白了。那些在卷宗上冰冷的名字——兵部主事王霖、司农寺评事赵申、太府寺丞张合……他们并非失踪,而是被“书写”了。这个所谓的“墨痕会”,根本不是什么谈玄论道的风雅集会,而是一个狩猎灵魂、提炼罪孽、烹煮人生的修罗场。裴玄静没有理会谢云书,他如同一个最虔诚的艺术家,正沉醉于自己刚刚完成的杰作。他将那张写着草书“情”字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捧起,置于唇边,轻轻吹拂,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件沾染了晨露、吹弹可破的稀世珍宝。他将其与另外两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纸一同收入一个古朴的黑漆木匣中,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婴儿。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头,将目光转向殿中唯一的活人。他的眼中,没有杀意,反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鉴赏家发现绝世璞玉般的赞赏与好奇。事已至此,任何伪装都已是自欺欺人。谢云书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挺直了因震惊而微躬的脊背。她抬起手,将脸上那层用作伪装的、带着落魄文人气的姜黄薄粉轻轻抹去,露出了原本清丽而坚毅的面容。那一瞬间,她身上的江湖气、文弱气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控鹤府女官、天子近臣的清冷与锐利。她的眼眸,如被冰泉洗过的黑曜石,直视着眼前的邪魔。“控鹤府内供奉,谢云书。”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奉圣母神皇陛下之命,前来调查神都官员失踪一案。”“陛下的……‘控鹤郎’。”裴玄静先是一怔,随即,他那张文雅的面孔上,绽开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他抚掌大笑,笑声在空旷的道观中回荡不绝,那笑声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快意、棋逢对手的欣赏,以及……对整个世间的无尽讥讽。“好,好,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连说三个“好”字,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难怪,难怪你有如此与众不同的魂魄气息。我还在想,是怎样的奇女子,能有这般临危不乱的心性,能在这罪孽的盛宴中安之若素。原来,你是出自那座以风月为名,行鹰犬之实的‘天上人间’。是那座用天下最华美的辞藻,来粉饰天下最冷酷的权力的金丝牢笼!”谢云书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他:“裴玄静。前朝司墨官,掌兰台石室之秘,学究天人,尤善制墨之术。后因牵连废太子李贤谋逆一案,被削职为民,流放岭南。你本该在瘴疠之地化为枯骨,却隐姓埋名,潜回神都,在此装神弄鬼,以闻所未闻之妖术残害朝廷命官,吞噬无辜性命。你,究竟意欲何为?”“妖术?残害人命?”裴玄静摇了摇头,脸上那病态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殉道者般的狂热。他缓缓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黑暗的大殿,拥抱那些在空气中盘旋不散的罪孽气息。“不,不,谢姑娘,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我这不是‘术’,是‘道’!是穷尽汉字之源流,探究魂魄之根本的无上大道!我这不是在杀人,我是在‘净化’,是在‘创作’!你以为他们死了吗?不,他们以一种更纯粹、更永恒的方式活了下来!”他猛地指向那个黑漆木匣,声音陡然高亢。“我在用这些罪人、痴人、愚人的灵魂,用他们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执念,制成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三罪墨’!郭弘毅的怨毒,苏三娘的贪婪,李逸之的痴狂……这些在他们生前让他们痛苦、扭曲、沉沦的杂质,经过我的‘墨痕溯源’之法,被提炼,被升华,最终化为了这极致的、纯粹的、超越了凡俗善恶的——‘美’!他们不再是卑微的个体,他们成了我笔下的艺术,成了永恒!”谢云书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这番言论,比她听过的任何酷吏的狡辩,都要来得疯狂,来得……逻辑自洽。“你管这叫净化?”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们纵有罪,也当由大周国法审判,由大理寺明正典刑!岂容你用此等伤天害理之邪法,行私刑之实!”“国法?”裴玄静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中泛出了泪光。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不屑。“国法!多么冠冕堂皇的一个词!谢供奉,你身在紫微宫,沐浴着皇恩,你自然相信它。可你可知,我裴玄静,也曾是‘国法’最忠实的信徒!”他猛地止住笑,脸色瞬间变得狰狞,温文尔雅的面具被彻底撕碎,露出其下那张因深仇大恨而扭曲的脸孔。“我裴家三代,为李唐镇守兰台石室,掌天下图籍,自问忠心耿耿!我裴玄静,自二十岁起入宫为官,亲手为高宗皇帝整理过起居注,为先太子调过墨!我以为,我侍奉的是社稷,是道统,是那写在典籍里、刻在碑文上的煌煌‘国法’!可结果呢?!”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如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珠。“就因为我曾是废太子李贤的老师,就因为我曾教过他书法,仅仅一夜之间,‘国法’就给我定了‘东宫余党’的罪名!我的父亲,七十三岁高龄,当着我的面,被活活杖毙于庭前!他的血,溅在我脸上,还是热的!我的妻子,不堪酷吏凌辱,一身白衣,自尽于宫门之外!我那未满五岁的孩儿,被流放途中一场风寒夺去了性命!那时候,谢供奉,请你告诉我,‘国法’在哪里?!它为何不来救我?!”这番血泪控诉,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谢云书的心上。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如何不知,徐师的告诫言犹在耳,周兴、来俊臣之流的酷吏,他们的“推事院”,不正是以“国法”之名,行罗织构陷之实吗?裴玄静所言,字字是血,句句是真。这是帝国华美袍服之下,最深、最痛的伤疤。她不能退缩。她知道,在这场精神的对决中,一旦她的信念出现丝毫动摇,她的心神,就会被对方那强大而扭曲的“道”所夺取,万劫不复。“逝者已矣,令尊令堂之事,云书深感悲痛。”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个人的同情压制在理性的闸门之后,目光如炬,直视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但你个人的悲剧,并不能成为你作恶的理由!你所见的‘国法’,或许只是被酷吏扭曲的工具。但你如今所行的‘私法’,难道就更高明,更公正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控诉的力量。“你审判郭弘毅背信弃义,可克扣他抚恤金、将他逼上绝路的兵部主事王霖,不也成了你墨匣中的一道冤魂?苏三娘为富不仁,但将她从一个挣扎求生的孤女,逼成一个不择手段的商人的,难道没有这个弱肉强食、毫无温情可言的世道之功?李逸之痴念成魔,但亲手摧毁他爱情、将他推入深渊的,不正是你我口中那高高在上、不可逾越的门第之见?”“裴玄静,你醒醒吧!你自诩为洞察因果的‘神明’,可你的标准又是什么?不过是你自己的好恶,你的偏执!你的‘墨痕溯源术’,看似追根溯源,揭示人心,实则以偏概全,断章取义!你像一个贪婪的饕客,专门去嗅探人心中最微小的一点瑕疵,然后用你的‘道’将其无限放大,渲染成弥天大罪,最后心安理得地将他们的灵魂连同故事一同吞噬,作为你艺术的祭品!你与那些手握权柄、草菅人命的酷吏,究竟有何区别!他们以权杀人,你以术噬魂,你们都沉醉在扮演‘主宰’的快感之中!”谢云书这一番话,如疾风骤雨,如连珠快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裴玄静那套宏大理论的核心,露出其内里自私、虚伪的本质。裴玄静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女官,竟能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如此强大的心志,敢于在他构建的“道场”之内,反客为主,对他进行审判。他脸上的狂热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重新审视猎物的眼神。“说得好。说得真好。”他缓缓地为谢云书鼓掌,那掌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不愧是能在陛下面前行走的人。你的话,几乎让我以为,我自己真的只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复仇者。”他话锋一转,嘴角重新勾起那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但你还是错了,谢供奉。我和他们,当然有区别。”他缓缓踱步,身形在惨绿的烛光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温润,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阴森。“区别在于,他们是拙劣的屠夫,只知用枷锁和刑具,去摧毁人的肉体,留下满地血污和一具具毫无意义的尸骸。他们的手段,粗鄙,丑陋,毫无美感可言。”“而我,”他停下脚步,眼中重新燃起那种属于艺术家的、偏执的光芒,“我是一个高明的画师,一个真正的炼金术士。我所做的,不是毁灭,是‘提纯’。我将他们污浊、矛盾、充满痛苦的魂魄,从沉重的肉身中解放出来,剥离掉所有无用的杂质,只留下最核心、最纯粹的那一点执念的‘精粹’。然后,我将这点‘精粹’,与天地之灵物——松烟、麝香、珍珠——相融合,使其化为永恒的艺术。他们追求的是短暂的权力,是让别人恐惧。而我追求的,是‘美’,是极致的、纯粹的、从罪孽与痛苦的土壤中,才能诞生出的、最绚烂的恶之花!”他的声音再度不受控制地高亢起来,带着一种病态的、令人战栗的激情。“怨、贪、痴……此为佛家三罪,亦是人性七苦。如今,我的‘三罪墨’,已得‘怨’、‘贪’、‘痴’三味主料。等我集齐三种罪孽,我将用这些凝聚了神都最深沉黑暗的墨,为当今那位高高在上的圣母神皇,亲手书写一篇震古烁今的《圣母神皇罪己诏》!”“我要用郭弘毅的怨恨,写下她治下将士的流血与悲歌!” “我要用苏三娘的贪婪,写下她治下商贾的巧取与豪夺!” “我要用李逸之的痴狂,写下她治下文人的绝望与哀鸣!”“我要将这幅用无数灵魂绘就的地狱图景,呈送到她的御座之前!让她看看,在她自诩光耀千古的所谓‘盛世’之中,究竟藏着多少腌臢、多少不堪、多少被碾碎的血泪!让她知道,她可以靠权术得到天下,却永远无法清洗人心的污垢!这,才是我辈文人,献给当朝帝王最好的颂歌,也是……最恶毒的诅咒!”谢云书被他这番疯狂、宏大而又逻辑自洽的最终计划,震惊得无以复加。她终于明白,裴玄静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复仇者。他是一个将家族的仇恨、个人的艺术、以及对整个世界的虚无主义认知,完美融为一体的魔鬼!他要做的,不是刺杀皇帝,而是要从精神上、从道统上,彻底解构、污染武周朝的“天命”!“疯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厉声喝道,这已是她此刻唯一能做出的、苍白的反击。“或许吧。”裴玄静不以为意地笑了,他重新恢复了那种文雅的姿态,仿佛刚才的失控只是幻觉,他甚至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散乱的衣襟。“自古以来,成大事者,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疯癫。孔子周游列国,在时人看来,何尝不疯?屈子行吟泽畔,在渔夫看来,又何尝不痴?”他话音一落,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如潮水般向谢云书涌来。“现在,我的‘三罪墨’,已得其三。距离大功告成,只差最后几味辅料,以及……一味至关重要的‘封印’。”他的目光,如同饥饿的毒蛇,牢牢锁定在谢云书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贪婪。“谢姑娘,你的魂魄,是我生平仅见。聪慧、冷静、坚定,更难得的是,你身处污泥之中,魂魄却依旧保持着水晶般纯粹的质地。虽然这纯粹,是对另一种更强大权力的‘愚忠’,但其本身,已是无价之宝。用你这至纯至净的魂魄,作为我这卷旷世奇墨的最后一道‘印章’,实在是……再完美不过了。”他优雅地一拂袖,一张雪白的宣纸无风自动,平铺于他面前的案几之上。随即,他将那方刚刚吞噬了李逸之、散发着异香的古砚,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仪式感,推到了谢云书的面前。“请吧,谢供奉。”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却带着死亡的冰冷,“写下你的字。让我看看,能被那位女皇亲手提拔的奇女子,你的灵魂,在面对终极的恐惧时,究竟会凝聚成怎样一个字来。是代表你信念的‘忠’?是代表你愤怒的‘义’?还是代表你所维护的‘法’?亦或是……代表你此刻求生本能的‘生’?”死亡的阴影,以前所未有的重量,瞬间笼罩了谢云书的全身。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写。她的心念在这一刻快到了极致,裴玄静的“墨痕溯源术”,其根本在于“解构”。任何一个她所知、所感、所想的汉字,只要写出来,都会被他抓住破绽。写“忠”?他会立刻溯源出她对女皇那近乎信仰的崇拜,将之扭曲为对权力的谄媚与依附,嘲笑她的忠诚不过是高级奴仆的自我催眠。写“义”?他会立刻解析出她对同僚之死的愤怒与不平,将之定义为无能的狂怒与虚伪的道德表演,最终证明她的“义”脆弱不堪。写“法”?更是自投罗网!他会用自己家族的血泪史,将这个字批驳得体无完肤,证明她所信奉的不过是胜利者的谎言。写“生”?他会推演出她对生命的渴望与对死亡的恐惧,将她还原成一个在死亡面前瑟瑟发抖的凡人,和之前那些被吞噬者并无不同。到底该写一个什么字?!她的内心在疯狂地呐喊。冷汗,从她的额角大颗大颗地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大脑在以一种超越极限的速度运转。(未完待续)
无数汉字,如同奔腾的洪流,在她脑海中闪过,又被一一否决。每一个字,都拖着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都背负着沉沉的因果,都充满了可以被解构、被追溯的“缝隙”。仓颉造字,鬼神夜哭,因为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力量,一种可以被追溯,可以被解析,可以被扭曲的力量。裴玄静的挑战,其恐怖之处正在于此。他不是在挑战她谢云书一个人,他是在挑战整个汉字文明的传承!他要证明,一切文字,一切历史,一切意义,在他的“道”面前,都可以被拆解,被吞噬,最终归于虚无的美学。必须是一个……没有“前因”的字。一个超越了个人情感,超越了历史脉络,横空出世,自成一体的字。一个本身就代表着绝对力量,代表着“现在”,代表着“终结”的字。一个……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的字!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金色的闪电,划破了她脑中无边的混沌与黑暗。那不是一个念头,而是一段被深埋于记忆最深处的、充满了无上威严与光辉的画面。她想到了!她找到了那个唯一的答案!那个刹那,谢云书颤抖的身体,瞬间平稳了下来。她抬起头,迎向裴玄静那胜券在握、带着一丝病态怜悯的目光,嘴角竟破天荒地,勾起了一丝冰冷、决绝,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你说得对,裴玄静。世间万物,皆有源流。凡人所书之文字,皆有其因果。”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但你似乎忘了一件事……”她伸出手,握住了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属于裴玄静的狼毫笔。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支笔在她手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净化,笔杆上由怨念凝结的阴冷气息迅速消散。她将笔尖探入砚台,饱蘸浓墨。那原本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墨汁,在接触到笔尖的瞬间,仿佛被一种更高级、更纯粹的力量所震慑,变得清亮起来。笔尖的锋毫,仿佛燃烧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火焰。“文字,是可以被创造的。”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尤其,是被一位手握日月、君临天下的君主所创造。”在裴玄静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谢云书的记忆,回到了半年前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夜晚。那并非在寻常的宫殿,而是在万象神宫最高处的“观星阁”。那里是整个神都离星空最近的地方。那夜无月,只有漫天星斗,亮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女皇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她一人侍奉笔墨。她至今仍记得当时的场景。女皇没有穿象征权力的龙袍,而是一身素白色的道服,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束起,赤足站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她不像一位帝王,更像一位即将与天地沟通的远古巫祝。她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套前所未见的文房四宝。笔,是“龙筋笔”,笔杆传说是用北海蛟龙之筋制成,笔锋则是三百岁白虎眉心的一撮毫毛。墨,是“星辰墨”,用天外陨铁与昆仑山顶的万年石髓共研而成。纸,是“天蚕纸”,由食桑叶三千年的天蚕所吐之丝织就,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砚,是“紫金砚”,整块紫金石雕琢而成,据说能引动雷霆。女皇没有立刻动笔。她闭目凝神,整个人仿佛与身后的无垠星空融为了一体。谢云书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观星阁的气场都在改变,空气变得粘稠,仿佛有无形的伟力正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云书,”女皇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仿佛带着万千星辰的震动,“朕,自登基以来,尊号无数,神皇,圣母,天后……皆是他人所赠。今日,朕要为自己,也为这万古未有之新朝,创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号,一个独一无二的……字。”她猛地睁开双眼!那一刻,谢云书看到了她此生最难忘的景象——女皇的眼中,没有瞳孔,只有两轮小小的、正在燃烧的金色太阳!她提起了龙筋笔,饱蘸星辰墨。“天无二日,而今,朕为日。”她落笔,写下了一个“日”字。一瞬间,整个观星阁亮如白昼,一股至阳至刚的帝王之气轰然爆发!“地无二主,而今,朕即月。”她再落笔,在“日”下写下了一个“月”字。一瞬间,阁楼外的星光尽数黯淡,所有阴性的、柔和的力量都被强行摄入纸中!“日月光照,皆为朕土。朗朗乾坤,皆为朕之疆域。天、地、人,皆在朕一念之间。故……”她的声音,化作了雷霆般的宣告,响彻天际!“——日月当空,是为‘曌’!”最后一笔落下!一个结构奇古、气势磅礴、前所未见的字,出现在天蚕纸上!那一刻,谢云书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她看到那个“曌”字从纸上浮起,化作一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立体符文。观星阁外的星辰轨迹仿佛都为之错乱,然后又以一种全新的、以这个字为核心的秩序,重新排列!那个字,不是一个符号,它是一个宣言,一个咒语,一个将宇宙法则强行扭曲、烙印上个人意志的……“神谕”!回忆结束。现实中,谢云书的手,稳如磐石。她将那段记忆中蕴含的无上威严与意志,尽数灌注于笔尖。然后,她庄重无比地,一笔一划地,在裴玄静面前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字。上为“日”。 中为“月”。 下为“空”。——“曌”!当这个字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整个长修观,不,是方圆一里之内的空间,都为之一震!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绝对的、不容置喙的威压,从那小小的字上轰然爆发!它并非简单的发出光芒,而是直接篡改了此地的“法则”!四周的惨绿烛火,在一瞬间尽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从那个悬浮于半空的金色“曌”字上,散发出的、如同正午太阳般煌煌的光辉!空气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是宇宙的轴心被强行拨动。一股无形而沉重的压力凭空而生,重如山岳,压得地面的砖石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谢云书感到自己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观星阁,正身处天威之下,渺小如尘埃。而首当其冲的裴玄静,他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了。那抹惊疑,迅速化为了无边的惊骇与恐惧,仿佛一个凡人,亲眼看到了神明降临。“曌……这……这是……不可能!”裴玄静的“墨痕溯源术”,在这一刻,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边、坚不可摧的墙壁,然后在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碎裂的巨响中,轰然失效,土崩瓦解!此字,上无篆隶可溯!因为它诞生于当世,它的历史,就是现在!它的“前因”,是创造者那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绝对意志,是一片纯粹的、不容任何凡人追溯的空白!此字,下无草书可演!因为它意指皇权,其形如日月当空,普照万物,其意便是永恒的秩序与绝对的光辉,不容任何“潦草”的演绎,不容任何凡笔篡改!它的“现状”,就是“日月当空,光耀万古”!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一切“历史”、一切“因果”、一切“个人情感”的彻底否定!它代表着至高无上、斩断一切前尘、只问今朝的现世皇权!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力量,从那个小小的“曌”字中爆发出来,如同决堤的洪流,狠狠地反噬了裴玄静那依赖于“过去”与“罪孽”的污秽秘术!“不——!不可能!区区一个字……一个被强行创造出来的字……怎会有如此伟力!”裴玄静发出惊恐的尖叫,他疯狂地催动自己的力量,试图去解析、去污染、去吞噬这个字。但他的“道”,在“曌”字所代表的绝对皇权面前,就如同黑暗中的鬼影遇见了初升的烈日,发出凄厉的嘶嘶声,迅速消融、蒸发。那金色的光芒,并非温暖,而是绝对的冰冷,绝对的秩序。光芒扫过那三张盛放着罪孽的宣纸。纸上,“旗”、“镜”、“情”三个墨字中的怨魂发出无声而绝望的尖叫。它们不再是故事,不再是罪孽,不再是艺术。它们被那光芒强行剥离了所有的情感、记忆与个性,被还原成了最纯粹、最原始、毫无任何意义的碳与胶。郭弘毅的怨恨,苏三娘的贪婪,李逸之的痴缠,连同他们自身的意识,都在这绝对的皇权之光下被彻底“格式化”,被“抹除”,化为乌有。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他们的悲欢离合,不过是一场不被承认的梦。失去了控制的墨魂之力,没有扑向谢云书,反而像见了九天神雷的妖魔,惊恐地调转方向,疯狂地涌向它们的主人!砚台里那混合了无数灵魂残渣的墨汁,开始剧烈沸腾,冒出漆黑如油的泡泡,每一个泡泡破裂,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郭弘毅的咆哮,苏三娘的尖叫,李逸之的悲泣,还有更多、更早被吞噬的灵魂的哀嚎,混杂在一起,化作一片鬼哭神嚎的交响。那沸腾的墨汁猛地向上窜起,化作一只由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构成的巨大墨色鬼手,死死抓住了裴玄静的脚踝!“我的墨……我的艺术……我的道……”裴玄静被那只手猛地向小小的砚台里拖去,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惊恐、不甘与迷茫。他不再去看谢云书,而是死死地盯着那个依旧在白纸上散发着金色光芒的“曌”字,发出了他此生最后、也是最绝望的嘶吼:“我……不服!”最终,墨手将他完全拖入了那方寸大小的砚台之中,仿佛拖入了一个连接着虚无的无底深渊。沸腾的墨汁瞬间平息,然后迅速干涸、龟裂,最后连同那方承载了他所有罪孽与梦想的古砚,一同化为了齑粉。那三张被抹去了灵魂的罪孽之纸,也同时在金光中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道观之内,那刺目耀眼的金光缓缓散去,重新恢复了昏暗。一切都消失了。裴玄静,他那所谓的“三罪墨”,他那扭曲的艺术与宏大的仇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灰烬,和谢云书面前那张白纸上,那个仿佛依旧在静静散发着微光,俯瞰着尘世的,不可一世的——“曌”。
尾声
谢云书带着那个依旧散发着淡淡威压的“曌”字,回到了紫微宫。这一次,她没有在充满文人气息的仙居殿,而是在更为威严、也更为幽深的万象神宫顶层的密室——“凌霄阁”中,再次见到了女皇。这里是整个大周帝国的权力中枢,空气中弥漫着凝神静气的龙涎香与陈年书卷混合的味道,更有一种无形的、能让最桀骜的灵魂都为之臣服的压力。四周并非富丽堂皇的装饰,而是挂满了巨大的疆域图、星象图,以及历代帝王的画像,但那些画像的眼睛,似乎都被有意无意地处理得模糊不清。武则天就坐在一张黑漆嵌螺钿的凭几后,神情平静地听着谢云书的讲述,仿佛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市井传闻。从“墨痕溯源术”,到“三罪墨”,再到长修观内那场惊心动魄、颠覆认知的心神对决。谢云书讲得口干舌燥,至今仍心有余悸,但御座上的那位女性君主,自始至终,面无表情,那双深邃如宇宙的凤目,古井无波。直到谢云书双手颤抖地,呈上那张写着“曌”字的宣纸。武则天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张纸上,然后又抬起,意味深长地、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谢云书。那目光,让谢云书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所思所想,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半晌,女皇才伸出保养得宜、指甲染着凤仙花汁的纤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了那张纸。“裴玄静……”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一丝仿佛在回忆故人的怀念,又带着一丝冰冷至极的嘲弄,“前朝的司墨官,一个真正的‘书痴’。朕记得他,他的字,写得比他的人更有风骨。可惜啊,风骨用错了地方,便成了取死之道。”她指尖轻轻拂过那个“曌”字,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极复杂的笑意,那笑容里,有欣赏,有不屑,更有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漠然。“以怨念为墨,以罪魂为料……倒是个很有趣的想法。只可惜,他想用前朝的笔,来写本朝的文章;想用鬼魂的哀嚎,来对抗活着的君王。终究是……痴心妄想。”女皇站起身,赤着足,缓缓踱步到窗前,俯瞰着脚下那片如星海般璀璨的洛阳城夜景。“云书,你可知,他为何会败?”“回陛下,”谢云书竭力平复着狂跳的心,恭敬地回答,“因为……因为陛下的‘曌’字,是现世皇权的至高象征,是天命的宣告,不容他的邪术追溯其根源,亵渎其威严。”“这是其一,是‘术’的层面。”女皇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仿佛能刺穿谢云书的灵魂。“更重要的是‘道’的层面。他错了。他以为力量来自于‘过去’,来自于历史,来自于那些被铭记的怨恨与所谓的‘因果’。而真正的力量,从来都只来自于‘现在’!”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来自于朕,坐在这里!来自于这神都之内,百万军民,亿兆财富,皆听朕一人号令!来自于朕的意志,就是这个帝国的法则!他的秘术,说到底,不过是在故纸堆里翻找出来的鬼魂,是如何能与这煌煌大日争辉的?”她一步步走到谢云书面前,用那拈过宣纸的、冰凉的指尖,轻轻抬起谢云书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那指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混杂了星辰与权力的墨香,让谢云书心头猛地一颤。“你做得很好。”女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比雷霆更重的威严,“但你似乎也很……害怕?”“臣……”谢云书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从女皇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欣赏。那不是对一个有功之臣的欣赏,而是像一个高明的铸剑师,对自己新发现的一块、可以锻造成绝世神兵的良铁的欣赏。“你在害怕什么?害怕裴玄静那吞噬灵魂的妖术?还是害怕……朕的‘曌’字,与他的‘三罪墨’,并无本质上的不同?”轰!谢云书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她浑身剧颤,如遭雷击。她猛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去看那双仿佛能焚尽世间一切虚妄的凤目。女皇看着她煞白如纸的脸,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也更显莫测与冰冷。“裴玄静集人世罪孽,炼成‘三罪墨’,妄图以此警世,污染朕的功业。而朕创此‘曌’字,便是要将日月乾坤都纳入朕的掌控,将天地都化为朕的私名。他以墨噬魂,朕以权御世。云书,你告诉朕,这二者之间,究竟是手段之别,还是……高下之分?”这个问题,如同一座大山,压得谢云书喘不过气来。她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她只能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脊椎一路攀升到天灵盖,让她如坠冰窟。她终于,在这一刻,大彻大悟了。裴玄静的失败,不仅仅是术法的失败,更是格局的失败。他还在纠结于个人的恩怨、艺术的表达、对与错的审判。而御座上的这位君主,早已将整个天下,都视作了她挥毫泼墨的宣纸。万千生灵,无论是忠臣还是奸佞,无论是英雄还是懦夫,在她的眼中,都只是制成墨锭的“原料”而已。“此事,到此为止。从今往后,神都再无墨痕会,你也需将今夜所见所闻,彻底遗忘。”女皇松开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那份命令的沉重感,却比之前强了百倍千倍,“神都,不需要这样的怪谈。朕的天下,只需要一个声音,一种历史。”她转身走回凭几后,将那张承载了无上皇威、击溃了惊天魔头的“曌”字宣纸,随手投入了身旁一个麒麟状的铜香炉之中。纸张遇火,没有挣扎,没有燃烧,而是瞬间化为一缕无形的青烟,融入了那缭绕不绝的龙涎香里,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仿佛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便被它的创造者,轻描淡写地收回了。“臣……遵旨。”谢云书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退出了密室。她心中那片冰凉,已经化作了深不见底的、再也无法回温的寒潭。她终于明白,女皇并非不在意。恰恰相反,她比任何人都在意。裴玄静是对的,他的计划,确实是对皇权的一次疯狂而致命的挑衅。但女皇的回应,不是震怒,而是绝对的蔑视,和……吸收。几天后,控鹤府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些失踪的官员,他们的职位很快被新人填补,仿佛他们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谢云书埋首于文山卷海,试图用无休止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但那个道观里的夜晚,那个观星阁里的夜晚,却总在午夜梦回时交替浮现,让她冷汗淋漓。又过数日,内侍省送来一批新贡的墨,赏赐给控鹤府的几位心腹臣子。据说,是江南的墨商,于一处废弃古刹的深井中偶然得之,以为神物,特献于陛下。女皇试用后,只说了一句“尚可”,便将其中的一部分,赏赐了下来。谢云书,亦在其列。那墨用名贵的鲨鱼皮匣子装着,里面铺着明黄色的宫廷丝绸。墨锭通体漆黑,却不像寻常徽墨那般朴实无华,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油润的诡异光泽。在光下细看,仿佛有极深的、粘稠的液体在其中缓缓流动。它入手沉重,远超同等大小的墨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能侵入骨髓的凉意。谢云书奉命查验这批新墨的成色。她取了一锭,放在鼻尖轻嗅。一股熟悉的、却又有些不同的异香,混杂着顶级的松烟气息,缓缓钻入她的鼻腔。那香味,比长修观中闻到的要纯净、幽淡得多,几乎剔除了所有腐朽的气味,只留下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腐烂的花朵般的甜腻。她的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不适,将墨锭放入一方白玉砚台,滴入清水,开始用玉杵轻轻研磨。随着她的动作,一股浓稠如长夜、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墨汁,在砚台中缓缓化开。墨色深沉得不可思议,像一个通往地狱的、小小的黑色漩涡。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手,死死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砚台中那团小小的黑暗。在宫灯摇曳的光影下,她仿佛看到……在那漆黑如镜的墨汁表面,一张极度扭曲而痛苦的人脸轮廓,猛地浮现出来,无声地张着嘴,对着她发出凄厉的、却又听不见的呐喊。那张脸,不是郭弘毅,不是苏三娘,也不是裴玄静。那张脸……是司农寺评事,赵申。是她奉命调查的第一个“失踪者”,是那个她曾潜入其书房、寻找线索的、平日里温和木讷的同僚。那张脸上,此刻写满了永恒的、无法解脱的惊恐与迷茫,仿佛他致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遇这一切。只一瞬间,那人脸便又消散了,重新融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啪!”谢云书的手,猛地一抖,手中的玉杵摔在地上,跌得粉碎。她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险些跌倒。再看去时,砚台中只有平滑如镜的墨汁,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是幻觉吗?她不知道。她也不敢知道。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神都洛阳的夜晚,依旧灯火辉煌,繁华如梦,天街上的灯轮与星河交相辉映,一派盛世气象。只是,她现在知道了,在那繁华的深处,在那权力的巨轮之下,有更多的黑暗,更多的故事,更多的罪孽与无辜,正在被无声地碾碎、研磨,最终汇入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墨池之中,成为书写这盛世华章的,一抹无人知晓的底色。她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但最终,她还是缓缓地、缓缓地,重新拿起了一支笔。从此以后,她书写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那墨的颜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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