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烟火志之暗流
神都烟火志之暗流序章:余烬复燃
第一章 · 盾寅时,天光未亮,神都洛阳的东市还沉睡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里。然而,空气中弥漫开的,早已不是宁静的草木清气。一股混杂着牲口腥臊、滚水白汽和湿冷地气的味道,已经宣告了这座城市另一面孔的苏醒。老卒的脚步声,在空寂的长街上响起,不急不缓,每一步的间距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精准得如同一只无形的更漏。他停在“张屠”的肉铺前。铺子里只悬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光线勉强挣脱油腻的灯罩,将一扇刚刚从中劈开的猪身,照出一层黏稠的暖光。张屠是个光膀大汉,一身黝黑的腱子肉在凌晨的寒气里蒸腾出淡淡的热气,巨大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在墙上,摇晃着,像一尊远古的凶神。他不是在割肉。那是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解剖。一柄尺长的剔骨刀在他手中,沉重的分量仿佛不存在。刀尖沿着骨缝与筋膜之间那道微不可见的缝隙滑入,手腕只轻轻一旋,整条腿骨便应声剥离,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毫拖泥带水。骨是骨,肉是肉,界限分明得如同白昼与黑夜。老卒就这么站在铺外,双手笼在袖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神里没有寻常买家的挑剔,只有一名顶尖匠人对另一名顶尖匠人的审视与默契。他看了一刻钟,直到张屠放下刀,用一块油腻得发亮的布巾擦了擦手,才沉声开口:“一角后臀,带骨。”他的声音,像是两块干燥的石头在河床里摩擦,不带任何情绪,干,且硬。张屠甚至没有抬头,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他转身,在那半扇猪身上手起刀落,“咄”的一声闷响,一块方方正正、肥瘦相间的肉,连着一截白生生的骨头,稳稳地落在案板上。分量不多不少,正是老卒每日雷打不动所要的量。“老哥,又是这个时辰,”张屠咧嘴一笑,露出被劣质烧酒熏得焦黄的牙齿,“风雨无阻,比上朝的金吾卫点卯还准时。”老卒没有接话。他走上前,从怀里摸出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一枚一枚,整齐地码在案板一角没有被猪油浸染的干净木头上。然后,他提起用草绳系好的猪肉,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清冷的晨风中,像一杆永远不会弯折的旧标枪,孤独而顽固。耻辱,是一道能刻进骨头里的伤。他曾是朔方军的副尉,麾下有百名弟兄,他曾用自己的身体为大帅挡过吐蕃人的三支狼牙箭。可就因为一次粮草押运的“意外”,他所护卫的军粮被不明身份的马匪劫走,还连累了上百名弟兄的性命。倾轧,构陷,那些他曾不屑的阴谋手段,最终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死死罩住。他没死在战场上,却比死了更难受。革职除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掉了他前半生的所有荣光。从那天起,他便偏执地迷恋上了“规矩”。张屠的刀法有规矩,所以骨肉分离。日月星辰的运转有规矩,所以四时更替。他坚信,他当年的失败,就是因为有人坏了规矩,用不属于战场的手段,毁了他的一切。所以,他要在神都这个没有规矩的地下世界里,用最严苛的规矩活下去。回到南市一处不起眼的陋巷,推开那扇会发出“吱呀”呻吟的木门。院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口水井和角落里一块被他常年踩踏而变得光滑的青石。他将肉挂在屋檐下的挂钩上,打了满满一桶井水,赤膊,深吸一口气,兜头浇下。冰冷刺骨的井水,让他每一个毛孔都瞬间收缩,也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身体,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擦拭一件蒙尘的兵器。擦完,他从床下摸出一块厚厚的油布,层层打开,里面是一面残破的护心镜。镜面上,一道深深的划痕,几乎将其劈成两半。那是当年,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道划痕,像是在触摸自己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就在这时,他的手指触到一个微小的异物。一枚小指甲盖大小的陶片,不知何时,被用一种巧妙的手法,严丝合缝地嵌在了护心镜最深的划痕里。陶片呈暗红色,质地粗粝,上面只有一个用利器划出的、字迹潦草的“南”字。老卒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不是他的东西。这间陋室,除了他自己,从无人进入。他的第一反应是警惕。目光如电,在刹那间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门窗完好,没有撬动的痕迹。屋顶的瓦片,没有一丝松动。脚下的地面,没有多出一个不属于他的脚印。有人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潜入了他的房间,留下了这枚陶片。这既是讯号,也是一种无声的示威,一种对其专业能力的挑衅。他捏起陶片,质感冰冷粗糙。南市,陶然居,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老瓷匠。神都地下暗河的规矩,信物到了,就意味着有活儿了,而且是天价的活儿。老卒沉默了片刻,将陶片放进怀中,贴身收好。然后,他拿起那块刚买回来的猪肉,走到灶前,生火,烧水。水声,风声,柴火在灶膛里燃烧发出的哔剥声。一切如常。他的人生,早已习惯了没有意外。剩下的,只有接下,然后完成。这是他的规矩。
第二章 · 眼
阿目只有一个眼睛。他的右眼眶是空的,一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赤色的蜈蚣,从眉骨一直蜿蜒到嘴角,将他半张脸切割得支离破碎。这让他看起来,比神都天牢里最凶恶的囚犯还要令人畏惧。可他仅剩的左眼,却亮得吓人。亮得像雪地里鹰隼的眼睛,能看透一切伪装。午后的“三碗不过岗”茶肆,生意冷清。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盹,苍蝇在桌上残留的茶渍上嗡嗡盘旋,空气里飘着一股茶叶、汗水和劣质点心混合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阿目坐在最靠窗的角落,面前一碗粗茶,一碟茴香豆。一个时辰里,他只喝了一口茶,吃了三颗豆。他的眼睛,却没闲着。他看的不是茶,不是豆,也不是街对面那个卖炊饼的妇人丰腴的背影。他看的,是那扇被油烟熏得有些模糊的窗格上,映出的一片扭曲的倒影。倒影里,街角一个卖字画的穷酸书生,站了一个时辰,一笔生意都没做成,但他焦躁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斜对面的“济世堂”药铺。药铺门口,一个衣着体面的管家,买了三副安神的汤药。可他出门时,左脚的靴子上,沾了一点新鲜的、粘性极强的红泥。那种泥,只在城西专供皇家烧砖的官窑附近才有。一个富户管家,去官窑做什么?又为何要买安神的药?还有一个过路的货郎,担子一头重一头轻,但他走路的姿态,却异常平稳,双肩几乎没有起伏。阿目知道,那担子轻的一头,必然藏着密度极大的东西,比如,私盐,或者兵器。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画面,在阿目的左眼中,被一一拆解、分析、归档,然后在脑中重新组合成一幅神都地下暗流的动态图。他是长安不良人出身,曾是官府最锐利的鹰犬。就因为勘破了一桩案子,牵扯到了不该牵扯的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带着一只眼睛逃出长安,流落到神都。他不再信什么官府,什么正义。他只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才是真实。茶碗里,映出了茶肆伙计那张睡眼惺忪的脸。阿目知道,这个伙计的腰带里,常年藏着一把用来剔骨的短刃。他不是伙计,是这家茶肆老板的眼线,负责盯住所有来往的茶客,尤其是那些打探漕帮消息的人。阿目端起茶碗,将最后一口冰冷的粗茶饮尽。茶很劣,涩得舌根发麻。他喜欢这种苦涩,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他起身,准备离开。桌上,除了空碗空碟,还多了一样东西。一枚暗红色的陶片,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沉在了他的茶碗底,被最后那点茶水和茶叶渣覆盖着。他喝酒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阿目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冰冷的汗珠。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东西放进了他的碗里。这是他逃亡数年来,从未有过的事。他甚至没看清那个人是怎么出手的,是那个打盹的伙计?还是刚才某个与他擦身而过的茶客?他用两根手指,将陶片从残茶中拈起。上面同样刻着一个“南”字,旁边还有一行用针尖划出的、几乎看不清的微小字迹:子时,南市,废窑。是老瓷匠。那个藏在神都地下暗河最深处、如同怪物一般的老家伙。阿目握紧陶片,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想起了自己惨死的妻儿。他接活,是为了钱。钱能让他活下去。而活下去,才有机会,等到那个他想等的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走出茶肆,午后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那只空洞的眼眶。阳光之下,罪恶无所遁形。可有时候,最深的黑暗,恰恰就藏在最亮的光里。他比谁都懂这个道理。
第三章 · 刃
昆仑奴没有名字。人们叫他昆仑奴,因为他来自更南方的林邑之地,皮肤黝黑得像上好的檀木,身形高大,沉默寡言。他像一头被拔去爪牙的黑豹,即便是在神都最繁华的街市上,也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原始的野性。他的活计,是在南市尽头的一家铁匠铺里拉风箱。呼——!巨大的风箱,在他手中,变成了一头有生命的、正在呼吸的巨兽。他每一次推动,都用尽全身的力气,动作沉稳而迅猛,让炉火“呼”地一声喷出丈高的火舌,将铁锭烧得通红。吸——!每一次拉回,又平稳均匀,不带一丝颤抖,让炉温不降分毫。他不需要思考,这已经成了他身体的本能。铁匠铺的老板喜欢他,因为他力气大,话少,给口饭吃就能干一整天的活。周围的伙计有点怕他,因为他看人时,眼神是空的,仿佛在看一截木头,一块准备送入炉火的铁锭。没人知道,他这双手,曾是用来握刀的。他曾是边军大将的贴身侍卫,在征讨吐蕃的战场上,救过主帅三次。他的刀,简洁,致命,只攻不守,因为最好的防守,就是让敌人没有机会出第二刀。可他最忠诚的主人,却不是死在敌人手里,而是死于自己人的诬陷。监军的一纸密令下,万箭穿心。他杀出重围,一路从血腥的边境流落到繁华的神都。忠诚、国家、荣誉,这些曾经支撑他的一切,都随着主人的死,碎成了齑粉。他成了一件纯粹的工具。战斗是他的本能,杀戮是他唯一熟悉的语言。“嘿,黑炭头!歇会儿,喝口水!”一个伙计从远处扔过来一个沉甸甸的水囊。水囊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朝着他飞来。昆仑奴的头没动,眼神没变,只是伸出了左手。手臂的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五指精准地张开,在水囊即将砸到他面前时,稳稳地将其抓住。从水囊被抛出,到被他接住,整个过程,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在最后一刻戛然而生,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扔水囊的伙计,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水囊就从视野里消失了。昆仑奴拧开盖子,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凉的井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流下,淌过古铜色的胸膛和坚实的腹肌。他喝水的样子,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喝完,他将水囊扔了回去。这一次,力道、速度、角度,都和来时一模一样。伙计手忙脚乱地接住,被那股力道震得手腕发麻。昆仑奴重新握住风箱的拉杆。在他刚才坐过的、沾满煤灰的木凳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陶片。暗红色,上面只有一个潦草的“南”字。他没有立刻去拿。他只是看了一眼,眼神没有丝毫变化,然后继续拉动风箱。炉火依旧熊熊燃烧,节奏没有丝毫紊乱。仿佛那枚陶片,和凳子上的一颗石子,一根稻草,没有任何区别。直到铁匠铺收工,所有人都离开了,昏暗的铺子里只剩下炉火的余烬在闪烁,他才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枚陶片。他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搓。陶片的边缘,在他的指尖,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白痕。他能感觉到这枚陶片的密度和烧制的火候。钱,是他活下去的燃料。杀人,是他唯一懂得的生存方式。他将陶片塞进裤腰,黝黑的脸,在炉火的余光里,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走出铁匠铺,高大的身影融入了神都渐浓的夜色。像一滴水,汇入大江。像一把刀,藏入鞘中。
第四章 · 影
北市,“醉胡风”胡姬酒肆。这里是粟特商人和波斯贵族的销金窟。空气中永远飘着烤羊肉的焦香、浓烈的麝香和女人们身上甜腻的脂粉气。波斯地毯,琉璃灯盏,靡靡的康国乐声,醉生梦死的异乡人。十三娘就像楼里的一道影子。她可以是那个端着银盘,低眉顺眼,给客人添酒的侍女。也可以是那个坐在角落里,抱着琵琶,眼神幽怨的歌伎。甚至可以是那个在后厨,满身油烟,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沾满油污碗碟的杂役。她可以是谁,也可以不是谁。今晚,她是一个卖花的。一个荆钗布裙,挎着花篮,脸上带着几分怯生生的乡下姑娘。她穿梭在酒客之间,用带着口音的官话,兜售着篮子里还带着露水的栀子花。“郎君,买一枝花吧,香得很。”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拂过那些男人被酒精和欲望烧得滚烫的心。没人会多看她一眼,更没人会记住她的脸。这就是她想要的。她是罪臣之女,幼年没入掖庭宫。在那座比任何地方都华丽,也比任何地方都残酷的牢笼里,她学会了三件事:如何让自己变得毫无存在感;如何用最常见的草药配出最致命的毒;以及,如何像影子一样活下去。宫中那场大火,给了她逃离的机会。她伪造了身份,混入神都的市井,成了一道真正的“影”。她渴望人群,因为人群是她最好的掩护。她又恐惧人群,因为她永远记得那些宫女们在暗夜里嫉妒又怨毒的眼神。暗河的规矩,“身不露白”,给了她最大的安全感。一个满身酒气的波斯商人,大笑着抓住了她的手腕,将一枚银币塞进她手里,又顺手从她篮子里拿走一朵花,插在了自己卷曲的发髻上,引得同伴一阵哄笑。十三娘惊慌地抽回手,低下头,快步走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商人触碰她的那一瞬间,她的指尖,已经像一条滑腻无骨的小蛇,从商人的袖口里,悄无声息地取走了一样东西。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借着廊柱的阴影,摊开手掌。掌心里的,不是钱袋,不是玉佩。是一枚用丝帕包好的暗红色陶片。她知道这枚陶片会来。那个波斯商人,是她固定的联络人之一。他们用这种最古老,也最安全的方式,交换着信息。她将陶片收进袖中,又从篮子里抽出一朵最新鲜的栀子花,插在了自己的耳边。花香清冽,似乎能冲淡这“醉胡风”里浑浊的空气。她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赚够了,她就离开神都,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江南,或者更远的海外。在那里,她可以不做影子,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可以在窗台上,养一盆最普通、最无用的车前草,看着它在阳光下生长。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楼外那轮残月。月光清冷,像她袖中毒针的寒芒。
第五章 · 手
南市的狗肉巷,是神都最杂乱无章的地方。狭窄、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空气里混杂着劣质肉汤的酸腐味、赌徒的汗臭味和阴沟里翻涌上来的腐败气味。青石板上永远是湿滑黏腻的,踩上去稍不留神就会摔个跟头。五郎就像这里的一只老鼠,灵活,警觉,永远在阴影里穿行。他很瘦,手指却异常修长、灵巧。此刻,他正蹲在一个小小的馄饨摊前,呼噜呼噜地吃着一碗汤馄饨,滚烫的骨汤混着劣质的米醋味,让他额头渗出细汗。他的眼睛,却像鹰一样,透过升腾的白气,死死地盯着斜对面“通宝当”的门口。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胖子,刚从当铺里出来,满面红光,手里掂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五郎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迅速吃完最后两个馄饨,将一枚铜钱拍在桌上,擦了擦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像个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他从小就是孤儿,被一个老贼抚养长大。老贼教他的,不是偷,是“取”。他说,这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只有不够灵巧的手。五郎把这句话,刻进了骨子里。他恨那些穿绸缎的,更恨那些穿官服的。他的恩师,就因为“取”了洛阳县尉手下一个狗腿子的玉佩,被抓进大牢,活活折磨至死。仇恨,像一团火,在他心里烧。这火,需要用钱来浇灌。他要积攒势力,要买通门路,总有一天,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所以,他比任何人都需要钱。胖子走进了人群。五郎像一滴水融入了溪流,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一个转角,人流拥挤。五郎和一个挑着担子的脚夫“不小心”撞在了一起。“没长眼啊!”脚夫骂骂咧咧。“你他娘的才没长眼!”五郎跳着脚回骂。两人推搡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胖子嫌恶地皱了皱眉,绕开他们,走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就在胖子转身的瞬间,五郎的手,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从胖子的腰间轻轻拂过。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行云流水。当胖子走进小巷深处,下意识地去摸钱袋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而五郎,早已在另一条巷口,和那个脚夫分开了。脚夫朝他递过来一个钱袋,他则递过去几枚铜钱。那是一场天衣无缝的配合。五郎掂了掂钱袋,分量不轻。他满意地笑了笑,正准备离开。那个刚才与他配合的脚夫,却突然叫住了他:“等等。”五郎警惕地回头:“怎么?”脚夫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不是分成的钱,而是一枚陶片。暗红色,上面刻着一个潦草的“南”字。“有人托我交给你。”脚夫的声音很平淡,“说你看得懂。”五郎愣住了。老瓷匠?他怎么会找上自己?他只是个街头的贼,从不碰那些杀人越货的脏活。“什么人?”五郎问。“不知道。我只管传话。”脚夫说完,挑起担子,头也不回地汇入了人流。五郎捏着那枚陶片,感觉有些烫手。他知道老瓷匠的规矩,也知道他的买卖,风险极大,但酬劳也极高。他想到了恩师惨死的模样。他想到了自己那遥不可及的复仇计划。缺钱,极度缺钱。五郎的眼神,瞬间变得狠厉起来。他将陶片和钱袋一起塞进怀里。富贵险中求。这笔买卖,他接了。
第六章 · 窑洞之约
子时,南市,废弃的官窑。月光如水,从窑顶的破洞里倾泻下来,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尘埃。一股陈腐的泥土、草木灰和某种不知名野草腐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呛得人鼻子发酸。五道身影,如同鬼魅,从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里。他们没有交流,甚至没有相互对视。只是各自找了一个阴影,站定,如同五尊沉默的雕像,瞬间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老卒站在窑口,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尊门神。他的眼神冷静地审视着这里的每一处结构,评估着所有可能的进攻路线和撤退路线。阿目则蹲在最高的土坯堆上,左眼像鹰隼,锐利地扫过窑外的每一寸黑暗。任何风吹草动,一声虫鸣的异常中断,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十三娘选择了一个最深的阴影,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就像一条准备随时出击的毒蛇,收敛了所有的气息。五郎靠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柱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像是在摩挲一枚看不见的铜钱,显得有些不耐烦和焦躁。这种未知的等待,让他感到不安。昆仑奴,则站在窑炉的正中央,月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他闭着眼睛,像是在感知空气中最细微的流动。他是这五人中,唯一一个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光下的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苍老、干涩的声音,从窑炉最深处的黑暗中传了出来,仿佛是从陶土的缝隙中渗透出来的。“人,到齐了。”那声音,像是两块干裂的陶片在摩擦,不带任何感情。“任务:保护一个人,七天。”苍老的声音顿了顿。“目标:漕帮龙头,李四爷。”“威胁:旱码头,车三爷。”“缘由:水陆之争,利益之战。车三爷想断了洛水,好让他的驼队独吞神都的生意。李四爷,是第一块绊脚石。”声音清晰地解释了冲突的来龙去脉,这不符合老瓷匠一贯的风格,但显然,这次任务的风险极高,他需要这几个人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什么。“酬金,黄金百两。事成之后,一人二十两。定金,已经放在各位的住处了。”没有人说话。黄金百两,足以让神都里任何一个亡命之徒,去干掉一名朝廷命官。而这个任务,只是保护。这说明,旱码头的车三爷,其手段和势力,远比一名朝廷命官要可怕得多。“雇主是谁,不必问。这是规矩。”窑内依旧一片死寂。没有人动。走进这扇门,就没有回头路。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很好。”苍老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满意。“明日辰时,城南石榴巷,甲字三号院。那是你们的安全屋。记住,从现在起,你们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你们只有一个身份:团队。”“代号,会有人告诉你们。现在,散了。”话音落下,黑暗中的气息也随之消失。仿佛刚刚那个声音,只是众人的一场幻觉。五道身影,再次融入了夜色,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废窑,重归死寂。只有月光,还在静静地流淌,照着地上一片破碎的瓦砾。
第七章 · 胡饼之盟
次日,辰时。石榴巷,甲字三号院。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民居,青砖灰瓦,院里一棵石榴树,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几条石凳。阳光正好,将树影投在地上,斑斑驳驳。五个人,在约定的时间,陆续到达。他们依旧沉默。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藏于阴影。院子里的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石桌上,放着五个用油纸包着的胡饼。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散发着麦子和芝麻混合的、朴实的焦香。老卒是第一个到的。他走到石桌前,拿起一个胡饼,没有立刻吃。他先是将胡饼对着太阳,仔细看了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确认无毒后,他用一种近乎仪式化的动作,将胡饼沿着中线,精准地掰成大小完全相同的两半。他吃掉一半,另一半则整齐地放在自己面前的石桌上。他一口一口,缓慢而有力地咀嚼着,每一个动作,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阿目是第二个到的。他没有先看胡饼,而是习惯性地扫了一眼院墙。墙外有棵槐树,几只麻雀在枝头跳动。他又看了一眼院门,门轴上有新的油渍。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回到石桌上。他拿起一个胡饼,靠着石榴树,小口地吃着,那只独眼,始终没有离开院门的方向,仿佛在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不速之客。十三娘是第三个。她走得很轻,像一片飘落的叶子。她拣起一个胡饼,用随身携带的干净手帕包着,小口小口地咬着,姿态斯文,仿佛不是在吃干硬的胡饼,而是在品尝宫里的精致点心。她的眼神,始终是垂着的,不看任何人,也不看任何物,将自己隔绝在一个无形的世界里。五郎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丝宿醉的疲态和不耐烦。他抓起一个胡饼,狠狠咬了一大口,一边狼吞虎咽地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饿死老子了”,吃得芝麻碎屑掉了一地。他打量着院子里的另外三个人,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最后到的是昆仑奴。他依旧沉默如铁。他走到石桌前,拿起最后一个胡饼。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先用双手捧着,低头看了一会儿,像是在与手中的食物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流。然后,他才开始吃。他的吃相很专注,也很干净,没有掉落一粒芝麻,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任务。院子里,只有咀嚼声和偶尔的鸟鸣。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流。但一种无形的秩序,已经在这沉默的仪式中,悄然建立。老卒,是这个团队的“盾”,是核心与决策者。他的谨慎和规矩,是所有人的基石。阿目,是“眼”。他的职责,是警戒与侦查,是团队向外探出的触角。十三娘,是“影”。她无声无息,擅长伪装与渗透,是藏在暗处的致命武器。五郎,是“手”。他的不安分和灵巧,是破局的关键,也是潜在的风险。而昆仑奴,是“刃”。他纯粹,直接,是这个团队最锋利的刀锋。盾,眼,影,手,刃。一个为了保护任务而临时拼凑起来的团队,在清晨的阳光下,用五个胡饼,立下了一个无声的契约。
第八章 · 暗流
夜幕降临,吉祥酒肆里,人声鼎沸。这里是漕帮的地盘,来往的都是些船工、纤夫、护卫,说话粗声大嗓,浑身都带着一股子洛水的水汽和汗味。酒气、菜气、汗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而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李四爷就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他四十出头,身材不高,但敦实有力。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刀疤,眼神却不像寻常的江湖人那般凶狠,反而有些内敛。他没有前呼后拥,身边只跟了两个精壮的汉子。他正在和一个船老大低声说着什么,不时端起碗,喝一口烈酒。他就是漕帮的龙头,旱码头车三爷想要拔掉的那颗钉子。在酒肆喧闹的人群中,盾、眼、影、手、刃,已经各自就位,像五颗看不见的钉子,将李四爷牢牢护在中央。老卒(盾)就坐在李四爷邻桌,背对着他,像一个普通的酒客,自斟自饮。但他坐的位置,正好能挡住来自楼梯口的任何突袭,同时也能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到整个二楼的动静。阿目(眼)则在一楼的角落,面前一碗酒,眼睛却盯着窗外。街上的灯笼,行人的影子,都在他那只独眼里,构成了一幅动态的情报图。突然,他看到街对面一个货郎担子的铜盆上,反射出一道不寻常的寒光。光芒来自酒肆二楼的另一个窗口,一闪即逝。阿目的瞳孔微微一缩。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道寒光来自哪里——一个伪装成酒客的刺客,腰间藏着出鞘的利刃。他端起酒碗,送到嘴边,轻轻地咳了一声。咳。声音不大,瞬间淹没在嘈杂声中。但二楼的老卒,听见了。他的身体没有动,只是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他知道,这是“眼”发出的信号。危险,近了。与此同时,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摇摇晃晃地从邻桌站起来,端着酒碗,朝李四爷这边走来。他脚步虚浮,眼神迷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咿咿呀呀”的曲子。“李……李四爷……我敬您一碗……”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个喝多了的普通酒客。只有老卒知道,他不是。一个真正的醉汉,眼神是涣散的,而此人眼神深处,藏着狼一样的精光。就在醉汉离李四爷还有三步之遥时,老卒的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左侧了侧。这个动作,看起来像是为了躲避醉汉身上难闻的酒气,却正好将李四爷的整个身体,挡在了自己和醉汉之间。醉汉的眼神,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阴鸷。他知道,自己最佳的出手角度,被挡住了。他没有放弃,准备绕过老卒。就在这时,一个抱着琵琶的歌女,从他身边走过。歌女的脚步很轻,身段妖娆。她似乎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中的酒壶脱手,壶中美酒,不偏不倚,正好尽数泼在了醉汉的身上。“哎呀!客官,对不住,对不住!”十三娘(影)扮演的歌女,立刻满脸惶恐地道歉,拿着手帕,手忙脚乱地去帮醉汉擦拭身上的酒渍。酒水冰凉,让醉汉的身体瞬间一僵。更重要的是,十三娘看似慌乱的动作,却精准地按住了他即将拔刀的右手手腕。她的手指看似柔软无力,却像一把铁钳,让他动弹不得。醉汉心中大骇。电光火石之间,他感觉自己的袖口,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拂过。那种感觉,比羽毛还轻,比风还快。他低头一看,袖中那柄作为第二杀招的淬毒短刃,已经不翼而飞。不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挤进人群,一边走,一边将一枚寒光闪闪的物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自己的怀里。五郎(手)的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冷笑。醉汉的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暴露了。他猛地推开十三娘,放弃了刺杀,转身就想从窗口跃出,逃离这里。然而,当他冲到窗口时,却停住了脚步。窗口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沉默的、黝黑的身影。昆仑奴(刃)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没有看他,眼神望着窗外的夜色。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纯粹的杀气,像一堵无形的墙,封死了刺客唯一的退路。那是一种来自尸山血海的压迫感。刺客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上前一步,喉咙就会被瞬间切开。前有狼,后有虎。刺客的脸色,变得一片煞白。他僵在原地,进退两难。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短短十几个呼吸之间。酒肆里的人们,只看到一个醉汉想给李四爷敬酒,结果被一个笨手笨脚的歌女泼了一身酒,然后气冲冲地准备跳窗,又自己停了下来。没有人察觉到,一场致命的刺杀,已经被化解于无形。李四爷甚至都只是微微皱了下眉,挥手让那个还在道歉的歌女退下,继续和船老大喝酒。刺客僵持了片刻,终于放弃了。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卒的方向,然后低着头,快步从楼梯走下,狼狈地消失在了人群中。老卒依旧在喝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阿目端起酒碗,将最后一口酒喝完,扔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去。十三娘抱着琵琶,回到角落,轻轻拨动琴弦,唱起了哀怨的小调。五郎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昆仑奴,还像一尊雕像,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黑暗。酒肆里,依旧喧嚣。但空气中那股看不见的暗流,却因为这一次无声的交锋,变得更加湍急、冰冷。七天的保护,才刚刚开始。车三爷的手段,也绝不止于此。
第九章 · 蛛丝
旱码头的车三爷,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第一次试探的失败,像一粒石子投入暗流,虽未掀起大浪,却让他感知到了水下的深度。他明白,李四爷身边,来了一群真正的行家。第二张牌,无声无息地打了出来。它不是刀,不是剑,而是一张流言的网。三天之内,神都的茶馆酒肆、勾栏瓦肆里,开始流传一个故事。故事说,漕帮的李四爷,为了打压对手,从南疆购入了一批有毒的香料,混入寻常货物,导致城南数户人家得了怪病,上吐下泻,卧床不起。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症状,甚至连看诊的大夫姓甚名谁都说得一清二楚。流言如蛛丝,看似纤细,一旦织成网,便能困住猛虎。漕帮的生意,根基是信誉。这信誉一旦染上污点,便如船身有了裂痕,迟早要沉。石榴巷,甲字三号院。气氛比前几日更加凝重。桌上摆着几份从不同渠道搜集来的情报,都指向同一件事。“手段很高明,”阿目(眼)的独眼里,闪着冷光,“他们没有直接栽赃,而是制造恐慌。查无实证,却能杀人于无形。”十三娘(影)正用一根银针,测试着一份从“染病”人家取来的药渣。她看得极为仔细,甚至将药渣碾成粉末,凑到鼻尖轻嗅。片刻后,她抬起头,声音清冷:“药没问题,是寻常的清热方子。但问题在水里。”她指着旁边一碗从那户人家井里打来的水:“水里被下了‘牵机散’的引子。量极微,无色无味,平日里饮用不会有任何反应。但一旦与方子里的甘草和相,就会催发毒性,造成类似疫病的假象。下毒的人,懂药理,更懂人心。”“牵机散”,三个字一出,屋里的空气都冷了几分。那是宫里用来赐死嫔妃的阴毒之物,手法干净,难以追查。老卒(盾)看着桌上的洛阳舆图,手指在城南的水井分布图上缓缓划过。他没有说话,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沙盘推演。五郎(手)显得有些烦躁。他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阴谋,他只觉得憋屈。“车三爷那帮孙子,就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招数!直接摸上门,拧下他的脑袋不就完了!”“然后呢?”老卒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然后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官府通缉的要犯,李四爷也坐实了‘黑帮火并’的罪名。车三爷毫发无损,坐收渔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保护的不仅是他的命,还有他的名。这是规矩。”五郎被噎得说不出话,愤愤地坐回角落,拿一块石头磨着自己的小刀,发出“沙沙”的声响,透着一股不平之气。“影,”老卒看向十三娘,“解药,可能配?”“可以,”十三娘点头,“但需要时间,还缺几味稀有的药材。”“手,”老卒又转向五郎,“城里最大的药铺是‘济世堂’,那是旱码头的产业。你进不去。去黑市,不管用什么方法,天亮之前,把药材拿回来。”五郎眼睛一亮,仿佛终于找到了能让他施展手脚的出口,应了一声,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院墙外。“眼,”老卒最后看向阿目,“查出那个下毒的人。他既然懂药理,必然会留下痕迹。”“刃,”他望向始终沉默的昆仑奴,“你跟我去见李四爷。这张网,需要他亲自来撕开一个口子。”命令清晰,分工明确。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收紧。而另一张反击的网,也在夜色中,缓缓张开。
第十章 · 规矩李四爷的宅子,不在什么富贵坊区,而在漕帮船工聚居的洛水南岸。院子很大,但陈设简单,处处透着一股江湖人的粗犷和实用。见到老卒和昆仑奴时,他正在院里亲自修补一张破损的渔网。他的手指粗大,布满老茧,但动作却异常灵巧。他听完老卒对“牵机散”事件的分析,脸上没有太多惊讶,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车老三,这是要断我的根。”李四爷将最后一根网绳系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我李老四在洛水上讨生活,靠的就是一个‘信’字。手底下的兄弟们信我,神都的客商们信我。信没了,漕帮就散了。”他看着老卒,眼神里带着审视:“你们打算怎么做?”“破局的关键,不在解毒,在人心。”老卒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流言起于街巷,就要在街巷中止住它。明天一早,请四爷在城南设粥棚,免费施粥。我们会把解药,混在粥里。”“施粥?”李四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好计策。一来可以安抚民心,二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解药送出去。但下毒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必定会派人监视,甚至破坏。”“那是我们的事。”老卒淡淡地说。李四爷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几分欣赏,也有几分江湖人的豪气。“我信你们。当年我在战场上,也信我身后的袍泽。你们的做派,像军人,不像走江湖的。”老卒的眼神微微一动,没有接话。李四爷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了过来:“这是额外的酬劳。请兄弟们喝茶。”老卒没有接。“任务期间,不收额外的钱。这也是规矩。”李四爷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如山般沉默的昆仑奴,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他收回钱袋,郑重地抱了抱拳:“好一个‘规矩’。我李四爷今天,就把这条命,和漕帮几百号兄弟的身家,都交在你们的‘规矩’上了。”从李宅出来,夜风清冷。昆仑奴(刃)始终跟在老卒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他忽然开口,声音生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他,不像坏人。”老卒脚步未停:“我们不是判官,不分好坏。我们只认契约,完成任务。”“规矩……”昆仑奴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这个词,像一颗石子,在他死寂如水的心湖里,激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他所信奉的忠诚早已崩塌,如今,这个名叫“规矩”的东西,似乎正在他荒芜的世界里,重新建立起一种秩序。一种冰冷、坚硬,却可以倚靠的秩序。
第十一章 · 裂痕
五郎(手)在黑市里,像鱼游入水。这里的气味、光线、语言,都让他感到熟悉和自在。他用半个时辰,就摸清了所有药材的门路。又用一个时辰,连蒙带骗,连偷带换,将十三娘清单上的药材,凑齐了七七八八。最后一味药,叫“龙胆”,被一个专门做死人生意的老棺材铺掌柜,当成宝贝一样锁在柜子里。五郎没跟他废话。他知道跟这种人讲价,只会浪费时间。他绕到铺子后院,像一只没有骨头的猫,翻墙而入。撬锁开柜,对他来说,比吃饭喝水还简单。得手后,他正准备离开,却在后院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蜷缩在草堆里的身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正抱着一个冰冷的馒头,警惕地啃着。看到五郎,那孩子像受惊的野猫,立刻将馒头死死护在怀里,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敌意。五郎的心,莫名地被刺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刚被师父捡到时的样子,也是这般,像一头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狼。鬼使神差地,他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钱,扔了过去。“小子,拿去买碗热汤喝。”那孩子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铜钱,又看了看他,眼神里的敌意,似乎消减了一丝。五郎没有多留,转身消失在夜色中。回到石榴巷,十三娘立刻开始配药。五郎则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心神不宁。那个孩子的眼神,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想起了师父。师父教他“取”的本事,是为了让他活下去,是为了让他有朝一日能报仇。可师父也说过,“盗亦有道”,不偷穷苦人,不劫救命钱。这,也是一种规矩。可现在呢?他们在保护一个漕帮龙头。李四爷,在五郎眼里,和那些穿绸缎的胖子,和那些欺压百姓的官差,没有本质区别。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人。为了保护他,他们与同样心狠手辣的旱码头周旋。这双方的争斗,就像两头猛兽在撕咬,而像棺材铺那个孩子一样的平民,就是被踩在脚下的蝼蚁。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师父的“规矩”,是不是已经背道而驰了?他抬头,看到老卒正在院中擦拭那面残破的护心镜,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而虔诚。那是一种五郎无法理解的执着。“盾,”五郎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那一百两黄金?”老卒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为了履行契约。”“契约?”五郎冷笑一声,“跟一个黑道头子的契约?他的钱,哪一文是干净的?我们和旱码头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老卒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刀,直视着五郎:“区别在于,我们收钱办事,有始有终。我们守我们的规矩。而他们,没有规矩。”“狗屁的规矩!”五郎猛地站了起来,压抑已久的烦躁和矛盾,在这一刻爆发了,“规矩能当饭吃吗?能为我师父报仇吗?能让棺材铺那个孩子,不用在冬夜里啃冷馒头吗?!”院子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阿目从阴影里抬起了头,独眼锐利地盯着五郎。十三娘配药的手,也停了下来。昆仑奴握着风箱拉杆般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这是团队成立以来,第一次出现内部的正面冲突。一道裂痕,在看似坚固的联盟中,悄然出现。
第十二章 · 布局白马寺
施粥很成功。在李四爷的亲自坐镇和漕帮子弟的维持下,城南的粥棚前,秩序井然。十三娘配制的解药无色无味,混在滚烫的米粥里,随着一碗碗善意,流入了百姓的腹中。“牵机散”之局,不攻自破。旱码头精心编织的毒网,被轻易地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车三爷彻底被激怒了。他意识到,这些躲在暗处的护卫,不仅身手了得,更有头脑。常规的江湖手段,对他们已经无效。他决定,下一招,必须是雷霆一击。毕其功于一役。新的情报,通过阿目的渠道,传回了安全屋。“三日后,上元节,白马寺庙会。车三爷请了关中第一杀手,‘鬼面’。”阿目的声音很沉,“鬼面从不单独行动。他有一个三人小组,擅长在人多眼杂之处,制造混乱,一击毙命。”白马寺庙会,是神都一年一度最盛大的集会。届时,人山人海,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集于此。那是刺客的天堂,却是保镖的地狱。李四爷不能不去。上元节到白马寺祈福、布施,是漕帮多年来的传统,也是他向整个神都展示自身实力和影响力的最佳时机。他若退缩,就等于向车三爷认输。这不再是试探,而是决战的檄文。石榴巷的院子里,老卒在地上,用石子摆出了白马寺的简易地图。大雄宝殿、罗汉堂、藏经阁、东西两市的入口……每一个关键位置,都用一颗大小不同的石子标注出来。“这是一场硬仗。”老卒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庙会当天,我们无法控制环境。所以,只能控制我们自己。”他抬起头,看向众人:“眼,你需要一个制高点,俯瞰全局。寺里的钟楼,是最佳位置。”阿目点头。“影,你的战场在人群里。你需要不断变换身份,贴近目标,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十三娘微微颔首。“刃,你跟着李四爷,寸步不离。你是他最后一道,也是最硬的一道防线。”昆仑奴的眼神,像一潭古井,没有波澜。老卒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五郎身上。经历了上次的争吵,五郎这几天一直很沉默。“手,”老卒的声音依旧平静,“你的任务最关键。鬼面小组擅长配合,我们需要打乱他们的节奏。你需要像水银一样,渗透到庙会的每一个角落,侦查、预警,甚至主动制造一些‘意外’,破坏他们的刺杀链条。”五郎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地上的石子地图,眼神复杂。老卒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许久,五郎抬起头,沉声道:“我知道了。”他没有再提什么“规矩”,也没有再质疑任务的意义。但在他低垂的眼帘下,无人看到那闪烁不定的光。是接受了现实,还是将矛盾埋得更深,无人知晓。一场针对“鬼面”杀手组的反刺杀布局,在沉默中,悄然成型。
第十三章 · 暗战三部曲之一:佛香
上元节,白马寺。人潮如织,香烟缭绕。叫卖声、说笑声、孩童的哭闹声、僧侣的诵经声,汇成一片喧腾的人间烟火。李四爷在一众漕帮弟兄的簇拥下,走进了山门。他穿着一身寻常的布衣,神情肃穆,与普通香客无异。暗战,在踏入山门的那一刻,便已打响。阿目(眼)早就在钟楼二层的窗格后就位。从这里,他可以俯瞰整个寺院中轴线,尤其是人流最密集的大雄宝殿前广场。他的独眼,像一只冷静的鹰隼,过滤掉所有无用的信息,只搜寻着异常。第一个异常,很快出现。一个卖佛香的小贩,在李四爷即将经过的路线上,与人发生了争执。他的香料担子被撞翻,五颜六色的佛香散落一地。争执的双方嗓门极大,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这是一个经典的刺杀起手式:制造骚乱,吸引注意力,为主攻手创造机会。阿目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骚乱中心。他锐利地扫过围观的人群,寻找着那个准备动手的“主攻手”。他找到了。在人群外围,一个身材中等的僧人,正低头拨动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但他拨动念珠的频率,比寻常僧人快了不止一倍,手腕的肌肉,绷得像一块石头。他的眼神,看似虔诚地盯着地面,余光却死死锁定了即将从骚乱旁经过的李四爷。他的僧袍袖中,必然藏有短刃或吹箭。只要李四爷进入五步之内,他就会暴起发难。阿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抬起手,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窗棂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嗒,嗒。声音微弱,但极有节奏。这是他与十三娘约定的信号:一级威胁,方位,左前方,目标,僧人。几乎在同时,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忽然惊呼一声。“哎呀,我的孩儿走丢了!”十三娘(影)扮演的妇人,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恐慌,她挤出人群,正好挡在了那个假僧人与李四爷之间,哭喊着四处张望。她的“表演”恰到好处,既能阻挡僧人的视线和路线,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那假僧人的眼神,闪过一丝杀意。他没想到,计划会被一个乡野村妇打乱。他刚想绕开,脚下却忽然一滑。不知是谁,在地上“不小心”掉了一串油腻的烤肉。他一脚踩在上面,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假僧人暗骂一声,连忙稳住身形。就在这短短的迟滞间,李四爷一行人,已经安然无恙地走过了这片区域。最佳的刺杀时机,已经失去。假僧人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还在哭喊的妇人,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串油腻的烤肉,眼神阴鸷,悄然后退,混入更深的人流中,消失不见。不远处,一个刚吃完烤肉,正用油乎乎的手在衣服上乱擦的街头混混,朝钟楼的方向,比划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手势。五郎(手)咧嘴一笑,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在人群中闲逛。钟楼上,阿目收回目光,继续搜寻下一个威胁。第一回合,无声无息地结束。
第十四章 · 暗战三部曲之二:飞檐
李四爷一行人,进入了大雄宝殿。殿内金佛庄严,宝相肃穆。香客们虔诚地跪拜,祈求着神佛的庇佑。这里空间相对封闭,光线昏暗,更容易藏匿杀机。老卒(盾)站在李四爷身后,看似在瞻仰佛像,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已经提升到极致。他能听到身后五步之内每一个人的呼吸声,能感觉到空气中每一丝不寻常的流动。昆仑奴(刃)则站在另一侧,像一尊沉默的护法金刚,他看似闭着双眼,实则用听觉和嗅觉,构建起一道无形的警戒线。威胁来自头顶。阿目在钟楼上,无法看到殿内的情况。这次预警的,是五郎。五郎没有进殿。他像一只壁虎,利用殿外廊柱和斗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大殿的飞檐。他从屋瓦的缝隙中,窥视着殿内的景象。他看到,在殿堂横梁的阴影里,潜伏着一个黑影。那人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手持一张小巧的军用手弩,箭头在香火的映照下,闪着幽蓝色的光。淬了剧毒。他正在等待。等李四爷上香,跪拜在地,身体出现最大停顿时,便是他出手的时刻。五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无法直接通知殿内的同伴。任何大的响动,都可能惊动刺客,让他提前动手。他必须制造一个不大不小,正好能传递信息的“意外”。他的目光,落在了屋檐角上悬挂的铜铃上。李四爷取了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走到蒲团前,正准备下跪。就在他双膝即将触地的一刹那——“当啷!”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从殿外传来,打破了殿内的肃静。声音不大,却异常突兀,足以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或侧目。李四爷的跪拜动作,也因此停顿了一下。就是这一下的停顿,救了他的命。横梁上的刺客,以为时机已到,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咻!”一支短小的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毒蛇般射向李四爷的后心。但因为那零点几秒的停顿,李四爷的身体尚未完全俯下。弩箭擦着他的后背,钉在了他面前的香案上,箭羽兀自“嗡嗡”作响。变故突生!殿内一片哗然。老卒的反应快如闪电。他没有去看刺客,而是一把抓住李四夜,大吼一声:“有刺客!保护四爷!”他瞬间将李四爷拖到一根巨大的廊柱后。昆仑奴则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黑豹,不退反进,挡在了廊柱前。他的眼神,死死锁定了横梁上那个暴露的身影。横梁上的刺客一击失手,暗道不妙,立刻准备从另一侧逃离。但他没有机会了。老卒在保护李四爷的同时,右手一扬,三枚铜钱呈品字形,脱手而出,直奔横梁上方的几根悬挂经幡的绳索。“啪!啪!啪!”三声脆响,绳索应声而断。巨大的经幡如同一张天网,当头罩下,将那名刺客裹了个严严实实,动弹不得。第二回合,有惊无险。但所有人都知道,鬼面的第三名成员,也是最危险的一个,还隐藏在某个未知的角落,等待着最致命的一击。
第十五章 · 暗战三部曲之三:代价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大殿内的骚动,正是鬼面小组所需要的。漕帮的护卫们立刻围拢过来,将李四爷护在中央,人群惊叫着四散奔逃,整个白马寺,瞬间乱成了一锅粥。“鬼面”本人,终于现身了。他不是僧人,不是小贩,也不是什么潜伏的刺客。他就是一个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香客,一直混在人群里,冷静地观察着一切。他戴着一张鬼脸面具,这是庙会中常见的玩意儿。他利用骚乱,如同一条滑腻的游鱼,逆着人流,精准地朝着被护卫围在中央的李四爷靠近。他的手上,没有任何兵器。他最致命的武器,是他的手。一双可以在瞬间捏碎人喉骨的手。阿目在钟楼上,心急如焚。他看得见鬼面的移动路线,却无法发出有效的警示。下面太乱了。十三娘也被混乱的人流冲散,一时无法靠近核心保护圈。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了老卒和昆仑奴身上。鬼面越来越近。十步,八步,五步……就在他即将突入护卫圈,发动致命一击时,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不知是被人群挤倒还是自己脚下绊蒜,尖叫着摔倒在鬼面的必经之路上。鬼面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他根本没把这个孩子放在眼里,准备直接从他身上踏过去。然而,一道瘦小的身影,比他更快。五郎(手)像一道闪电,从斜刺里冲了出来。他没有去攻击鬼面,也没有去示警,而是俯身,一把抱起了那个摔倒的孩子,用自己的后背,死死地护住了他。“砰!”鬼面收势不及,一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五郎的背上。五郎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抱着孩子,踉跄着滚出几步远,却始终没有松手。鬼面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突然冲出来的人,目标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这完全打乱了他的攻击节奏和心理预期。高手过招,胜负只在分毫之间。就是这瞬间的迟滞,给了昆仑奴机会。“吼!”昆仑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护卫圈中暴冲而出。他不是去攻击鬼面,而是用他那巨大的身躯,如同一面移动的城墙,狠狠地撞向了鬼面。这是最原始、最野蛮,也最有效的招数。鬼面擅长巧劲和杀招,但面对这种纯粹的力量碾压,也不得不暂避锋芒。他脚尖一点,身体如鬼魅般向后飘退。刺杀,再次失败。鬼面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抱着孩子、挣扎着站起来的五郎,又看了一眼像护法金刚一样挡在前面的昆仑奴,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疑惑。他不再恋战,一个旋身,融入混乱的人群,几个起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危机,终于解除。老卒扶起李四爷,确认他安然无恙。漕帮的人控制住了局面。没有人去管那个受了伤的五郎。五郎将怀里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轻轻放在地上。他看着孩子那张布满泪痕和恐惧的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知道,那个孩子,是旱码头故意安排的。是一个诱饵,一个用来测试他们、扰乱他们的棋子。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代价”。他本该像一个冷酷的专业人士一样,无视这个“代价”,去完成自己的任务。但他做不到。当他看到旱码头竟然真的用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做诱饵时,他心中的某根弦,彻底断了。他擦掉嘴角的血迹,抬头望向老卒的方向。老卒的目光,正隔着人群,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赞许,没有关切,只有一种近乎质问的冰冷。因为五郎的擅自行动,虽然意外地化解了危机,但也彻底暴露了他自己,更违背了团队“一切以任务为先”的铁律。五郎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第十六章 · 质问
回到石榴巷的安全屋,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五郎背上的伤,十三娘已经用最好的金创药处理过。伤口不深,但那一掌的阴劲,还是让他气血翻腾。没有人说话。老卒坐在石桌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面残破的护心镜,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上面的划痕都磨平。昆仑奴坐在角落里,抱着双臂,闭着眼,像一尊石雕。阿目站在门口,望着院外的天色,独眼里看不出情绪。十三娘收拾好药箱,安静地坐到一旁,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还是五郎打破了沉默。“我知道我坏了规矩。”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但异常平静,“但我不后悔。”老卒擦拭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像两把锥子,钉在五郎脸上。“我们的任务是什么?”“保护李四爷。”“你的职责是什么?”“侦查,预警,破坏刺杀链条。”“你做到了吗?”“我……”五郎语塞。“你没有。”老卒的声音,一字一顿,冰冷如铁,“你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一个诱饵。你将自己暴露在敌人最强的火力之下。你赌上了整个团队的任务,去满足你那点可笑的善心。如果鬼面的目标不是李四爷,而是你,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如果昆仑奴的反应慢了半步,李四爷现在也已经是一具尸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五郎的心上。“那是个孩子!”五郎的眼睛红了,他猛地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胸口,“旱码头的人,拿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当工具,当牺牲品!难道我们就该眼睁睁看着吗?!那我们和他们,到底还有什么区别?!”这是第二次,他问出同样的问题。“区别在于,”老卒也站了起来,气势如山,死死地压制着五郎,“我们有契约精神!我们有职业操守!我们用命来守护我们的承诺!而你,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这种承诺!你保护的不是那个孩子,是你自己内心的软弱!”“软弱?”五郎惨笑一声,“我师父教我‘盗亦有道’,有所为有所不为!这难道是软弱吗?为了钱,为了所谓的‘规矩’,就泯灭人性,变成一台杀人机器,这才是真正的强大?”他环视四周,看向其他的同伴,像是在寻求支持。阿目避开了他的目光。十三娘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昆仑奴,依旧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个临时的团队,本就是因利益而聚合。他们之间,没有信任,没有友情,只有冰冷的“规矩”和契约。在这一刻,五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他明白了,他和这些人,终究不是同路人。“好,好一个‘规矩’。”五郎连说了两个“好”字,眼神里的光,彻底熄灭了。他慢慢坐下,不再争辩,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颓然地靠在墙上。一道看不见,却深不见底的裂痕,已经将这个团队,彻底分割开来。
第十七章 · 夜访
入夜,五郎悄悄地离开了安全屋。他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摸到了之前那个棺材铺的后院。那个孩子还在那里。他蜷缩在草堆里,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五郎白天偷偷塞给他的一块油纸包着的点心。五郎在阴影里站了很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从怀里,摸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一小袋碎银,还有几枚金叶子。这是他这几年,冒着生命危险,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准备用来为师父报仇的钱。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将钱袋,轻轻地放在了孩子身边。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在他身后,一道黑影从另一边的墙头,悄无声息地落下。黑影拍了拍手,沙哑地笑道:“真是感人的一幕。‘快手’五郎,原来是位菩萨心肠的大善人。”五郎猛地回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谁?!”黑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是个面目普通的汉子,正是当初在酒肆里,那个冒充醉汉的刺客。他是旱码头车三爷手下的得力干将。“别紧张,”汉子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是来给你送一样东西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扔了过去。五郎一把接住,警惕地展开。羊皮纸上,画着一幅地图,标注着一个名字和一处宅院的位置。“周显,前洛阳县尉司马。就是他,当年罗织罪名,害死了你的恩师。三年前他被调离神都,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他的下落。”汉子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五郎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他死死地盯着羊皮纸上的那个名字,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车三爷很欣赏你,”汉子继续说道,“他觉得,你和那群只认钱的行尸走肉不一样。你心里有火,有恨,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你不该是别人的工具。”“你们想怎么样?”五郎的声音,干涩无比。“很简单。”汉子笑了,“明天,是你们任务的最后一天。李四爷要去洛水码头,乘船离开。我知道,以你的本事,在船上或者码头,做点手脚,不难吧?”“事成之后,”汉子加重了语气,“周显的项上人头,我们会派人取来,送到你面前。另外,黄金百两。足够你拉起一支自己的队伍,再也没人敢瞧不起你,再也没人能用‘规矩’来压你。”复仇的希望,自由的承诺,巨大的财富。每一个字,都像魔鬼的低语,敲打着五郎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他想起了师父惨死的模样,想起了老卒冰冷的质问,想起了同伴们漠然的眼神。一边,是早已分崩离析的所谓“团队”和冰冷的“规矩”。另一边,是近在咫尺的复仇希望和崭新的人生。五郎沉默了很久,久到夜里的寒风,都仿佛凝固了。最后,他缓缓地将那卷羊皮纸,收进了怀里。“我怎么联络你们?”汉子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第十八章 · 风雨欲来
任务的最后一天。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将整个洛阳城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暮色中。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安全屋里的气氛,比天气更加压抑。五郎回来后,便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检查着自己的工具。那柄陪伴他多年的剔骨短刀,此刻在他手中,泛着冰冷的寒光,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刀锋,仿佛在寻找着某种早已模糊的答案。他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掌风的阴劲,此刻化作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他想起白马寺里那个孩子惊恐的眼神,想起师父的教诲,也想起老卒看他时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形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死死困住。其他人也各自准备着,但彼此之间,再无任何交流。阿目坐在窗前,那只独眼盯着屋外愈发浓重的暮色,眼底深处,是与平日不同的焦躁。十三娘在角落里,用丝帕擦拭着她的毒针,动作缓慢而有条不紊,可那指尖的微微颤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昆仑奴依旧如一座铁塔般矗立,他手中的长刀,被他擦拭得一尘不染,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迫人的锋芒。只有老卒,还像往常一样,背对着众人,用一块粗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面残破的护心镜。他身上的规矩,像一件永远不会褪色的袍子,将他与世隔绝。老卒在分派最后的任务。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在念诵一份早已写好的契约,每一个字眼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目标将在申时,从南岸的‘安澜渡’登船。”老卒的指尖在桌上的简易地图上轻轻一点,“眼,你在渡口对岸的哨塔上,监控全局。所有异常,第一时间发出信号。”阿目点头,声音沙哑:“明白。”“影,你提前上船,以船家女的身份,检查船只,排除陷阱。任何可疑之处,立刻上报。”十三娘微微欠身,没有说话。“手……”老卒的目光,终于转向五郎。那目光里,深邃得让人看不清任何情绪。五郎猛地抬头,他知道,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你负责清扫码头周围的闲杂人等,确保登船路线的绝对安全。”老卒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落在五郎心头的重锤,“记住,绝!对!安!全!”这个任务,给了五郎最大的自由活动空间,也给了他最佳的下手机会。清扫“闲杂人等”,听起来简单,实则可以自由裁量。他可以排除威胁,也可以制造威胁。他可以像往常一样,冷酷地完成任务,也可以……做一些别的事。五郎低着头,应了一声:“好。”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不容辨的、与他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沉重。老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他看到了五郎紧绷的下颌,看到了他手中紧握的短刀,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挣扎与决绝。但五郎的脸,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将所有情绪都掩盖在了最深处。老卒最终没有说什么。他收回目光。“刃,你和我,护送目标登船。”老卒的目光扫过昆仑奴,以及他自己,“这是最后一程,不能有任何纰漏。都明白了吗?”众人点头。没有人知道,这场最后的护送,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通往地狱的行程。而五郎,这个在过去几天里一直纠结于“规矩”与“人心”的年轻盗贼,此刻心中已然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选择。那选择,将决定他此后的命运,也将在这洛水之畔,掀起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暗流。
第十九章 · 各自的心事
申时未到,洛水岸边,风越来越大。乌云压顶,江面上水汽弥漫。阿目已经就位。他站在哨塔上,冰冷的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看着对岸那个小小的渡口,看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那只独眼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他想起自己惨死的妻儿,想起那个毁了自己一切的仇人。任务完成后,拿到钱,他就可以继续去追寻仇家的踪迹。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至于团队、规矩、别人的死活,与他何干?他来神都,就是为了借势,借这地下暗流的混乱,找到那个藏匿起来的幕后黑手。他像一只蛰伏已久的毒蛇,只等猎物出现,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撕咬,直到复仇的血,染红他的眼眶。十三娘也已经上了船。她穿着粗布衣衫,挽着袖子,像个真正的船家女,正在仔细地检查着船舱的每一个角落。她的指尖,藏着一根淬了麻药的银针。这艘船,将是她离开神都的开始。拿到钱,她要去江南,买一处小小的宅院,种一院子的花,再也不做影子,只做自己。她曾活在宫廷的阴影里,像一株无根的浮萍,随风飘摇。后来,她成了暗河里最危险的“影”,无声无息地执行着每一次任务。可内心深处,她始终渴望一片属于自己的、有阳光和花香的土地。她知道五郎心中有何挣扎,她看到了,却不关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炼狱,她不愿,也无法去解救别人。昆仑奴跟在李四爷的马车旁。他依旧沉默如铁。但他偶尔会看向身旁的老卒。这几天,他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东西。那种名为“规矩”的秩序感,让他混乱崩塌的世界,仿佛重新找到了一个可以支撑的支点。他不懂复杂的对错,他只知道,这个叫“盾”的男人,值得信任。他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这个男人所守护的规矩。他曾是忠诚的刃,却被背叛刺穿了心。现在,他像一块没有雕琢的璞玉,在老卒的“规矩”之下,渐渐被磨砺出新的棱角。老卒骑在马上,腰杆挺得笔直。他能感觉到身后的五郎,离队伍越来越远。他知道五郎心里有结,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相信,一个人的信念,不会那么容易被摧毁。他相信,自己建立的“规矩”,足以约束这个团队里的每一个人。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源于他曾是朔方军都尉的荣光,也源于他兵败被黜的惨痛教训。他曾因“不守规矩”的阴谋而失去一切,所以他才如此坚信“规矩”的力量。对他而言,规矩不是束缚,而是力量,是秩序,是抵御这世间一切混沌和黑暗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看着前方翻涌的洛水,眼神坚毅,像一尊不可撼动的磐石。而五郎,已经脱离了队伍,独自一人走在通往码头的另一条小路上。那条路,铺满了湿滑的鹅卵石,两侧是茂密的芦苇荡,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无数低语的耳语,在他心头回荡。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两个小小的竹哨。哨子被他摩挲得有些发亮,带着体温,也带着煎熬。一个是老卒给他的,遇有紧急情况,吹响,是团队集结的信号。这是“规矩”的召唤,是“任务”的延续。另一个,是旱码头的人给他的。吹响,是发动总攻的信号。这是“利益”的诱惑,是“复仇”的捷径。那个提供给他哨子的人,眼神里带着和自己一样的阴鸷和野心,仿佛在无声地对他说:“看吧,这世上,只有力量和金钱才是真正的规矩。”他眼前,又浮现出白马寺里那个孩子的惊恐眼神,和棺材铺后院,那个抱着冷馒头、瑟瑟发抖的瘦弱身影。师父的教诲,老卒的“规矩”,旱码头的冷酷,以及那些无辜百姓的苦难,像四面八方的潮水,将他团团围住,冲击着他内心深处那些曾被他忽视的柔软。他原以为,自己和那些贪婪的富人、无情的官差势不两立,可现在,他却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为了一个他不完全认同的“规矩”,去保护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甚至曾经瞧不起的人。他感到困惑,感到愤怒,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他究竟是“手”,一个灵巧高效的工具,还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痛苦,会挣扎的人?他捏紧手中的竹哨,指节发白。风,更急了。一场席卷神都的暴雨,即将来临。而在这暴雨之前,五郎必须做出他的选择。这个选择,将决定他此后人生的方向,也将在这风雨欲来的洛水之畔,掀起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暗流。
第二十章 · 抉择
安澜渡。这是一个简陋的私人渡口,周围芦苇丛生,荒无人烟。一条乌篷船,正静静地停靠在岸边。李四爷的马车,在渡口前停下。老卒和昆仑奴一左一右,护着李四爷下车,朝船边走去。“手的位置在哪?”老卒沉声问。按计划,五郎应该已经清空了这里,并发回安全的信号。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和芦苇摇曳的“沙沙”声。老卒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出事了。就在这时,芦苇丛中,忽然响起了无数的脚步声。数十名手持利刃的刀手,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小小的渡口,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正是车三爷。他满脸狞笑,像一头捕获了猎物的豺狼。“李四爷,别来无恙啊?”李四爷脸色铁青,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车老三,你够胆!”“彼此彼此。”车三爷的目光,越过李四爷,落在了老卒身上,“我更佩服的,是你们。能把我手下最精锐的杀手,耍得团团转。可惜啊,最坚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破的。”他拍了拍手。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他身后,慢慢地走了出来。是五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老卒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死死地盯着五郎,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想不通,自己所信奉的“规矩”,为何会败得如此彻底。昆仑奴看着五郎,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困惑和愤怒交织的神情。他不懂背叛,但他能感受到,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某种信任,碎了。哨塔上,阿目通过千里镜,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动,只是默默地收起了千里镜。任务失败了,定金已经到手,剩下的,与他无关。船上,十三娘听到岸上的动静,脸色一变。她毫不犹豫地割断缆绳,撑起竹篙,小船迅速离岸,向江心漂去。她只是个拿钱办事的影子,没必要为一场失败的赌局,搭上自己的性命。盾,眼,影,手,刃。这个因利益而组成的团队,在最后一刻,以最残酷的方式,彻底分崩离析。“为什么?”老卒看着五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五郎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抬起头,望着天空那越压越低的乌云,仿佛在问自己,又仿佛在回答所有人。“因为,我已经报了仇……”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而且,我想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话音落下,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一场血腥的杀戮,即将在这风雨飘摇的渡口,拉开序幕。
第二十一章 · 渡口血战
雨,不是下的,是倒的。天与地之间,被一道厚重无比的水幕连接,豆大的雨点砸在江面上,激起千万朵破碎的白莲。砸在泥土里,溅起浑浊的浪花。雷声在乌云深处翻滚,像一头被囚禁的巨兽,每一次不甘的咆哮,都伴随着一道撕裂天穹的惨白闪电。安澜渡,已是人间炼狱。车三爷退到了最后,脸上那志在必得的狞笑,在风雨中显得有些扭曲。他的刀手们,如同一群被血腥味刺激的野狗,从四面八方扑向那三个被围困在中央的人。老卒(盾)没有动。他只是将李四爷死死地护在身后,身体微弓,像一块嵌入大地的礁石。雨水顺着他刚硬的脸部轮廓流下,眼神却比这江水更加冰冷。他的面前,是那辆被遗弃的马车,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掩体。“刃!”他发出一声低吼。这声吼,不是命令,是释放枷锁的信号。昆仑奴(刃)动了。他没有武器,他的身体就是最可怕的武器。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黑豹,不退反进,迎着最密集的人潮,悍然撞了进去。“噗!”最前面的一个刀手,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撞在胸口,肋骨碎裂的声音被淹没在雷鸣中,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倒飞出去,撞倒了身后的一片同伙。昆仑奴的拳、肘、膝,变成了最简洁、最致命的杀人工具。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原始的力量和速度。一拳击碎喉骨,一肘捣烂心窝,一记膝撞顶断脊椎。鲜血刚一喷出,便被瓢泼大雨冲刷、稀释,在泥泞的地面上汇成一条条暗红色的溪流。他是一把只攻不守的刀,用自己的身体,在刀阵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缺口。但敌人太多了。一把长刀,趁着昆仑奴击杀另一人的间隙,阴险地从侧后方捅向他的腰肋。“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是老卒。他不知何时,已经从马车上拆下了一扇车门,如同一面小盾,精准地挡在了昆仑奴的身侧。木制的车门被刀锋劈开,但终究是为昆仑奴争取了那毫秒之间。昆仑奴头也不回,反手一抓,精准地扣住了那名刀手的手腕,用力一拧!“咔嚓!”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在刀手凄厉的惨嚎中,昆仑奴夺过他的刀,反手一挥,一颗头颅伴随着血雨,冲天而起。有了刀的昆仑奴,化身为真正的修罗。刀光在雨幕中织成一张死亡之网,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生命的凋零。然而,双拳难敌四手。老卒用那扇破烂的车门,挡开了两支射向李四爷的冷箭,自己的肩头,却被另一把刀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李四爷也拔刀在手,背靠着老卒,勉力抵挡,但这位养尊处优的龙头,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几招下来,已是险象环生。车三爷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知道,这两个人再能打,也不过是笼中困兽,力气总有用尽的时候。他对着身边的亲信使了个眼色,几名最精锐的刀手,悄然后退,准备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动最后的雷霆一击。“结束了。”车三爷喃喃自语。
哨塔上,阿目(眼)放下了千里镜。雨太大,镜片早已模糊不清。但他不需要看了。下面的战局,他用心都能推演出来。任务,失败了。他转身准备离去。定金到手,没必要再掺和。这是他一贯的原则。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的余光,瞥见了芦苇荡的另一侧。那里停着一艘不起眼的小船,车三爷的几名亲信,正护着他,悄悄地朝那艘船移动。阿目的脚步,停住了。他不是为了什么团队情谊。他只是想起了老瓷匠的规矩:“有始有终。”任务失败,坏的是他“眼”的名声。更重要的是,车三爷这种人,一旦得势,必然会斩草除根。今天这里所有知情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将成为被追杀的目标。他的独眼里,闪过一丝冷酷的决断。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件东西。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枚磨得锋利无比的铜钱。那是他赌坊里的朋友教他的消遣玩意儿。他没有瞄准车三爷本人。太远,风雨太大,没有把握。他瞄准的,是那艘小船的船篷顶上,悬挂着的一盏用来照明的铁皮灯笼。阿目深吸一口气,手臂猛地一挥。铜钱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的轨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精准地击中了那盏灯笼的挂钩。“当啷!”沉重的铁皮灯笼,脱钩坠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名准备跳上船的刀手头上。那名刀手闷哼一声,翻身落水。更重要的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车三爷的撤退计划,彻底暴露在了老卒的视野里。
江心,十三娘(影)的乌篷船像一片无助的叶子,在风浪中摇曳。她已经撑船到了安全距离。岸上的生死,与她无关。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她的目光,却被另一艘从下游芦苇丛中悄然驶出的小船吸引了。那艘船,直奔江心而来,显然是准备接应什么人。十三娘的眉头,微微蹙起。她看到了船上那个满脸狞笑、指挥若定的身影——车三爷。一股冰冷的杀意,从她心底升起。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同伴。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男人,是个麻烦。他今天能设局背叛,明天就能为了灭口,追杀到天涯海角。她渴望的安宁生活,绝不能被这种阴魂不散的威胁所笼罩。斩草,就要除根。这是她在皇宫里学到的第一条生存法则。她从发髻中,取下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昏暗的船舱里,闪着幽蓝色的光。她将银针含入一个极细的竹管中,趴在船篷的缝隙里,像一只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时机。
岸上,老卒看到了车三爷的动向。他立刻明白了阿目的意图。“刃!斩首!”老卒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破烂车门,狠狠地掷了出去。车门在空中旋转,撞开了一条通往车三爷的短暂通道。昆仑奴心领神会。他不再与杂兵缠斗,脚下在泥泞中猛地一踏,溅起一片泥水,整个人如炮弹般,沿着老卒为他打开的线路,直冲车三爷而去。车三爷大惊失色,身边的亲信连忙上前阻拦。但他们面对的,是一把已经出鞘、再无任何顾忌的绝世凶刃。刀光一闪,两名亲信的身体,从腰部被整齐地斩断。车三爷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跳上另一艘接应的船。可他刚一转身,就感觉脖子猛地一凉,仿佛被一只蚊子,轻轻地叮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没摸到。一股麻痹感,迅速从他的脖颈,蔓延至全身。他的身体,瞬间僵住,脸上的惊恐,凝固成一个永恒的表情。“噗通。”他像一截木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溅起一圈泥水。而昆仑奴的刀,也恰在此时,到了。刀锋落下,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泥水之中。旱码头的霸主,车三爷,死。主帅一死,剩下的刀手们顿时乱作一团,再无战心,怪叫着四散奔逃。风雨依旧,渡口边,只剩下三个浑身浴血的人,和满地的尸体。老卒拄着刀,半跪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昆仑奴站在他身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李四爷瘫坐在泥水里,望着车三爷的无头尸体,失魂落魄。战斗,结束了。
第二十二章 · 最后的晚餐
三更天,雨停了。洛阳城南,一家只在深夜开张的羊汤馆。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店里只有三张桌子,一盏昏黄的油灯,将墙壁上被油烟熏出的斑驳痕迹,照得影影绰绰。五郎(手)就坐在最里面的那张桌子旁。他面前,是一碗已经冷掉的羊汤。他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是在等待什么。他知道,他们会来。这是“规矩”。门帘被掀开,两个人走了进来。是老卒和昆仑奴。他们换了干净的衣服,但身上那股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和煞气,让瘸腿老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老卒没有看五郎,只是对着老板,伸出三根手指。“三碗汤,半斤饼。”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瘸腿老板不敢多问,连忙转身去忙活。老卒和昆仑奴,在五郎的对面坐了下来。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灶膛里柴火的哔剥声,和羊汤在锅里翻滚的“咕嘟”声。很快,三碗滚烫的羊汤,一盘烙得焦黄的饼,被端了上来。老卒拿起一块饼,掰成两半,将一半递给昆仑奴,另一半自己留下。然后,他拿起勺子,开始喝汤。他的动作,依旧是一丝不苟。每一口汤,每一口饼,都像是经过了精确的计算。昆仑奴学着他的样子,沉默地吃着。五郎也终于动了。他将面前那碗冷掉的汤推到一旁,端起热汤,也开始喝。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人间最后的美味。一顿饭,在极致的沉默中进行。没有质问,没有辩解。背叛,已经发生。后果,必须承担。这一切,早已超越了对错,只剩下“规矩”二字。五郎吃完了最后一口饼,喝完了最后一口汤。他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老卒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悔恨,只有一种解脱般的平静。“白马寺那个孩子,”五郎的声音很轻,“我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他。”老卒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将嘴里的饼,咽了下去。五郎笑了笑,像是在自嘲。“我师父说,‘盗亦有道’。我只是……想守住我自己的‘道’。”他说完,不再言语。老卒也吃完了。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桌上,推到五郎面前。那是一枚金叶子。是这次任务,原本属于五郎的那一份酬劳。收钱办事,有始有终。即便你背叛了,但你的那一份工,也算到了此刻。这是老卒的“规矩”。五郎看着那枚在油灯下闪着光芒的金叶子,眼神复杂。他最终还是伸出手,将它收进了怀里。“谢谢。”他说。老卒站起身,昆仑奴也随之站起。他们付了钱,没有回头,掀开门帘,走进了外面清冷的夜色中。羊汤馆里,只剩下五郎一个人。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许久,他忽然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暗红色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面前的桌子。是十三娘的针。那根在渡口射中车三爷的淬毒银针,在穿透车三爷的脖颈后,余势未衰,扎进了他身后不远处的,五郎的胸口。针细如牛毛,入肉无痕,当时的他,只以为是被雨滴打中。这毒,不会立刻发作。它会随着血液,慢慢侵入五脏六腑。在一次剧烈的气血涌动后,彻底爆发。而刚才那顿饭,就是最后的催命符。五郎趴在桌子上,身体不住地抽搐。他的意识,在迅速地消散。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棺材铺后院那个抱着冷馒头的孩子,看到了师父临死前那双不甘的眼睛。他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生命,如同一盏油尽的灯,悄然熄灭。瘸腿老板从后厨探出头,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走上前,用一块抹布,默默地擦拭着桌上的血迹。在这座城市的阴影里,生死,早已是寻常。
第二十三章 · 余烬
盾三天后,洛阳城门。老卒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衣服,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他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这座雄伟的都城。他赢了。他用自己的“规矩”,战胜了所有的混乱和背叛。可他的心里,却空荡荡的。那晚,在那家深夜的羊汤馆里,当他放下那枚代表契约的金叶子时,也一并将那面伴随自己多年的、残破的护心镜,留在了桌上。当他走出羊汤馆的那一刻,他便放下了。放下了朔方军副尉的荣光,也放下了兵败被黜的耻辱。他终于明白,他偏执信奉的“规矩”,不过是一座囚禁自己的牢笼。他不会再回军队,也不会再当什么保镖。他只是想去走走。去看看那些没有规矩的山,没有秩序的水。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童,追着一只滚动的木球,从他身边跑过,摔了一跤,哇哇大哭。他的母亲笑着跑过来,将他抱起,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老卒看着这一幕,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他转过身,迎着朝阳,走出了城门,汇入了通往远方的官道。他的背影,不再像一杆标枪,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再也无人能记起的旅人。眼“三碗不过岗”茶肆,依旧是那个昏昏欲睡的午后。阿目坐在老位置,面前一碗粗茶,一碟茴香豆。伙计还在打盹,苍蝇还在飞。一切,仿佛从未改变。他拿到了剩下的酬劳,还有车三爷留在船上的全部财物——那是十三娘托船家捎给他的讯息,作为他那记“铜钱示警”的报答。他现在很有钱,足以让他离开这里,去追查那个毁了他一切的仇人。但他没有走。他只是坐着,用他那只独眼,冷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切。卖炊饼的妇人,卖字画的书生,形形色色的路人……或许,他是在等待。等待那个仇人,有一天会不经意地,走进他的视野。或许,他只是习惯了这种观察者的身份。看透不说透,是最大的慈悲,也是最深的冷漠。他端起茶碗,饮尽了那口苦涩的茶。影江南,烟雨朦胧。一艘画舫,顺着碧绿的江水,缓缓而行。十三娘坐在船头,换上了一身素雅的罗裙。她没有再戴面纱,任由江风吹拂着她的脸庞。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恬淡的笑意。她终于来到了她梦中的江南。她用酬金买下了这艘画舫,打算就这么沿江而下,看遍这江南的水,江南的桥,江南的人家。她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看了看,然后松开手。银针落入江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瞬间便消失不见。从今以后,世上再无“影”。只有一个叫十三娘的女人,想在窗台上,养一盆最普通的、会开出紫色小花的车前草。刃那家深夜的羊汤馆,依旧开着。瘸腿老板的身边,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帮手。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不会算账,不会揽客。他只会劈柴,烧火,用一把巨大的砍刀,将一整只羊,干净利落地分解成最均匀的骨和肉。他的刀法,精准得像一门艺术。是昆仑奴。老卒走后,他便无处可去。他回到了那家羊汤馆,瘸腿老板收留了他。他依旧沉默。但他不再是那把冰冷的、随时准备杀人的“刃”。食客们都喜欢这个不爱说话的大块头,因为他端上来的羊汤,总是最满、最烫的。偶尔,他会站在门口,望着洛阳城里升腾起的万家灯火,黝黑的脸上,会露出一丝孩童般的、纯粹的茫然。他或许永远也搞不懂那些复杂的“规矩”和“道义”,但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在这里,他不再是武器,只是一个靠力气换饭吃的普通人。这就够了。神都烟火如旧,太阳照常升起。东市的肉铺前,排起了长队。西市的酒肆里,胡姬们跳起了新的舞蹈。洛水之上,漕帮的船只来来往往,一个新的龙头,正在酒桌上和商人们推杯换盏。南市的狗肉巷,一个新的小贼,正在觊觎某个富商的钱袋。没有人记得那个叫老卒的副尉,没有人记得那个叫五郎的盗贼,更没有人知道,一场足以颠覆神都地下秩序的暗战,曾在这风雨中悄然开始,又悄然结束。无数的阴谋与热血,无数的坚守与背叛,都像投入洛水的一颗石子,激起短暂的涟漪后,便沉入水底,再无踪迹。只有这座城市,这座名为神都的巨大熔炉,依旧矗立。它冷眼旁观着一切,将所有的罪恶与理想,都碾碎、熔化,最终化为每日清晨,那袅袅升起的、千家万户的——烟火。(全文 · 终)
这篇总算写完了,后面我要调整一下。写点新鲜玩意儿的术数志了。不过最近还是挺忙的,只能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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