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ejin77 发表于 2019-7-31 16:23:44

​功成须献捷,未必去经年——唐诗论情崔颢之四

​功成须献捷,未必去经年——唐诗论情崔颢之四

轮到该写崔颢壮怀激烈的一面了。照这个长度,估计崔颢肯定要超过杜甫爷爷的那篇了。不过虽然都是屈沉下僚,崔颢生涯的精彩程度估计还是要超过杜审言这个纯粹的书生的。至少,他还有真正从军的幕府生涯和不少壮怀慷慨的边塞诗吧。

从时间线来看,之前主要所说的崔颢的美人诗大都是早期的作品,也就是中青年。而按照唐才子传所说的,边塞诗是崔颢后来的风格蜕变:

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狀極戎旅,奇造往往並驅江、鮑。
这个态度,可以说是异常的欣赏。同时,并驱江淹、鲍照的评价实在是骇人。但是这些壮怀激烈的边塞戎马诗真的是“忽变”。从所谓的“浮艳轻薄”基因突变到“风骨凛然”的吗?我觉得可以择几首崔颢的名作分析揣摩一下,站在诗人的角度做一些臆测。我可以先把我的判断摆出来——所谓的文风突变其实不过是一脉相承。所谓的风动不过是读者自己的心动吧。老道学们艳羡风月,那么看美人诗自然只想风月;而一旦看到同一作者可以大开大合的写出边塞戎马,便认为是基因突变。殊不知,书生写壮怀激烈和战士真正经历的壮怀激烈差距颇大,崔颢身在幕府,又生活在盛唐武功强盛的时代。他的边塞强健风格是由内而外的充沛情感体现,和酸腐文人臆想的金戈铁马完全两样。而这一切,其实对于诗人自己来说,都是外部环境导致的内心情感激荡变化,这和老学究们读不懂的美人诗一样,一脉相承的“我手写我口”而已。



崔颢可以明确考证的从军幕府生涯应该是在杜希望麾下。杜希望名气不显,但是他的儿子杜佑可是中唐名相,重孙子杜牧也是一代大诗人。新唐书是在杜佑的列传之中提到了杜希望,然后在杜希望的事迹之后加上了一句“希望爱重文学,门下所引如崔颢等皆名重当时。”

所以对于崔颢的军幕生涯,傅璇宗先生的考订大约是在开元二十一年后。按照我的推测,此时的崔颢应该是在离任了扶沟县尉之后,升迁无望却又颇有文名。同时大约杜希望也有延揽之举,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军幕生涯。而崔颢的一首很有名的难以归类的纪实类牢骚诗就是这个时间公事生活的写照。

结定襄郡狱效陶体(唐·崔颢)我在河东时,使往定襄里。定襄诸小儿,争讼纷城市。长老莫敢言,太守不能理。谤书盈几案,文墨相填委。牵引肆中翁,追呼田家子。我来折此狱,五听辨疑似。小大必以情,未尝施鞭箠。是时三月暮,遍野农桑起。里巷鸣春鸠,田园引流水。此乡多杂俗,戎夏殊音旨。顾问边塞人,劳情曷云已。
此时的定襄郡,按照唐制,应该是崔颢从军的杜希望代州都督府治下。崔颢以军幕身份处理此事,大约是参军或者录事参军身份。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此时的代州算是边防军管区,因为所辖定襄郡民事出了些问题,让崔颢以大员身份下基层处理一下。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崔颢之前的县尉等具体地方政事经验丰富。从侧面看,也可以比较得出,崔颢不是杜审言那种纯粹的书生。

前五联,交代事情原委。第二联的说法有意思,“定襄诸小儿”的说法狂妄了些,就好像一个大员下来说“这帮孙子”一样。所以有人考证过,按照《全唐诗》和殷璠的《河岳英灵集》是这样;但是同样是唐人选唐诗的芮挺章《国秀集》中却是“定襄黜小儿”。这个说法就相对鲜明生动,崔颢这个都督府大员下来将一批在当地争讼的基层小官——也就是小儿——罢黜掉。按照崔颢所言,后面三联几乎是地方基层失控的写照,乡绅长老不敢说话,上面的主管不能了解实情;基层之间相互用推诿攻击,最后导致影响了底层民众,弄得民怨沸腾。这十五个字一出,便足可以看出崔颢的功力,远远不是一个专业粉饰太平的书生那样简单,也不是前面几篇引述的美人浪子。而是一个颇有实际经验的地方基层官员模样。

后面两联是具体措施:

“我来折此狱,五听辨疑似。小大必以情,未尝施鞭箠。”
五听指的是五种判断冤狱的手段,这个说法其实非常正统,这是一个儒家所重视的传统:

《周礼·秋官·小司寇》:“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 郑玄 注:“观其出言,不直则烦;观其颜色,不直则赧然;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观其听聆,不直则惑;观其眸子,视不直则眊然。”
在做到最正统的断案手段的同时杜绝“鞭箠”,所有决定都“小大必以情”,更是彰显了一个老辣的干员手段。这一点和杜审言留下来的诗文相比,明显不同,表现出来的实际操作手段要强上很多。哪怕是同时期的号称诗家天子的王昌龄也没有类似的诗文体现。这样看来,如果按照光荣三国志的游戏设计原则,崔颢的政治指数估计要远高于普通文人和诗人了。

最后四联也很有味道。

是时三月暮,遍野农桑起。里巷鸣春鸠,田园引流水。此乡多杂俗,戎夏殊音旨。顾问边塞人,劳情曷云已。
先是写了定襄的景色不错,又正值三月暮春,于是田园流水,里巷鸣鸠,遍地农桑,一派闲适的田园风光。这么好的韶光里,自己却只能在一个搞不懂当地人的地方发牢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辛苦完毕。

这个时候,长安洛阳城里的那个偷了无数少女心的浮华浪子,横塘江岸边的那个亲切的游人帅哥都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一个努力做事的精干公务员在对着暮春田园发着无奈的牢骚……

所以转换一下视角,其实崔颢大约在边塞的军中幕府之内还是颇做了一些事情的。虽然他自己也觉得烦,不能好好的享受春色。当然其中也许还有深层次的原因,按照我之前的推断,此时的崔颢大约也有40多岁了,虽然中了进士,做过了县尉之类的小官,还借着自己的文名向当时的大人物张说写过类似于推荐信之类的《荐樊衡书》。但是对于自身的官职与名声来说,还是不太匹配的。大约也是为了改变一下当时的处境,崔颢开始从扶沟县尉任上离去之后,进入了杜希望的代州都督府。但是进入了都督府之后,不仅没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被倚重的却恰恰还是他之前曾经有过的地方官工作经验。也因此被派往定襄处理地方事务。按道理,这看起来似乎是一次挫折,或者至少是有落差的失落。可崔颢看起来却是游刃有余的处理好之后,只是在多少年之后幽默的用诗文发了个小牢骚。

在崔颢这首奇特的边塞诗中,看到的却是一个中年人特有的豁达与自我调侃。就好像一杯陈年的烈酒,在岁月的消逝之中,辛辣的味道已经渐渐散去,留下的只能是温厚醇美的香浓。

所以呢,中年出塞的崔颢留下的真正的出塞诗就和那些锋锐慷慨的纯热血诗句有了区别。毕竟一个曾经的五陵游侠儿之友,当真正上了边塞战场的时候。当年的那些豪迈虽然并未消逝,但是眼下的残酷现实还是让中年人的诗句多了些沧桑感。

崔颢的边塞诗中气韵与格调最为正壮的,要算得上这首《送单于裴都护赴西河》了。

送单于裴都护赴西河(唐·崔颢)  

征马去翩翩,城秋月正圆。

单于莫近塞,都护欲临边。

汉驿通烟火,胡沙乏井泉。

功成须献捷,未必去经年。
这首诗古今称道者颇多,但是考证却寥寥无几。其实这首诗所送之人的经历要比崔颢还精彩。而我之所以选这首诗作为崔颢的边塞诗代表,恐怕也正式因此。这首诗之中流露出的情感,和所送之人的经历与崔颢自身当时的体验是一套完整的结合体。

那么问题来了,裴单于都护是谁?这个也是个悬案。谭优学先生考证是盛唐名臣裴伷之。我按照这个思路看了一下,正好,98年出土了裴伷先,和谭先生的考证与推测,有相印证之处,也有相左之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从单于都护的这个位置看,裴伷先确实是最有可能的送别对象。

单于都护府是盛唐六大都护府之一,直接查正史的话查不到裴伷之做单于都护府大都护的出处。谭优学先生也是根据资治通鉴的记载推测的。但裴伷先的墓志之中就很明确的说:

皇储昔在藩邸,为河东朔方节度使,以公(裴伷先)为副,折冲樽俎,运筹帷幄,甲兵不试,边陲又宁……
而当时的皇储便是李浚,也就是后来的唐肃宗。开元十五年,更名浚,徙封忠王,为朔方节度大使、单于大都护。裴伷先为其副,自然就是副都护了。



裴伷先的经历也是甚为传奇。后来明万历年间的剧作家许三阶还把这段经历写成《节侠记》的戏折子。有兴趣的可以找来一观。这里简述一下,裴伷先生于仕宦之家,十一岁便,官荫太仆寺丞,补昭文馆生,授协律郎。后来武后当朝,杀了他的伯父裴炎,裴伷先敢上表并面斥当时权倾天下的武则天。然后先被流放广西,逃回洛阳后又被流配北庭都护。在北庭都护靠着自己白手起家,“货殖五年,致资财数千万”。甚至还娶了归顺大唐的胡人酋长之女。后来武后听信谗言,在北庭捕杀流配犯人。裴伷先反抗之后,因武后反悔而幸免。后来唐睿宗临朝,重新起用裴伷之,曾经一年四迁,也曾经孤身一人,单车深入;退吐蕃十万之兵,结二国之信。后来历任广州都督,朔方节度副使;直至东都留守,工部尚书。

这种人生的大起大落,除了传奇可能很难有其他的形容词了。

而按照裴都护是裴伷先的推测,那么这首诗就很有可能是开元十八年(730)年所作。而面对的当时情景是:

初,契丹王李邵固遣可突干入贡,同平章事李元纮不礼焉。左丞相张说谓人曰:“奚、契丹必叛。可突干狡而很,专其国政久矣,人心附之。今失其心,必不来矣。”己酉,可突干弑邵固,帅其国人并胁奚众叛降突厥,奚王李鲁苏及其妻韦氏、邵固妻陈氏皆来奔。制幽州长史赵含章讨之,又命中书舍人裴宽、给事中薛侃等于关内、河东、河南、北分道募勇士。六月,丙子,以单于大都护忠王浚领河北道行军元帅,以御史大夫李朝隐、京兆尹裴伷先副之,帅十八总管以讨奚、契丹。
奚、契丹族叛唐而附突厥。北境局势危殆,一触即发。在此情境下,裴伷先并没有去朔方、河东边塞,而是赴西河也就是河西的安定地区。可以推测是去做战前准备布置或者折冲樽俎的指挥。结合崔颢诗其中的首联。裴都护出发的时候应该是秋天的某月月中。而此行的结果呢,根据资治通鉴的记载:

秋,九月,丁巳,以忠王浚兼河东道元帅,然竟不行。
忠王李浚就是后来的唐肃宗李亨。再结合之前墓志中所说。这裴伷先此行的成果也就呼之欲出。自己赴河西,运筹帷幄一番,折冲樽俎之后,则叛乱已平,边陲安定。

所以说回到崔颢的这首诗,其中的味道很有意思。仿佛崔颢已经预知了这位裴都护的手段。在送行之诗文中寄之以无限期望——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征马去翩翩,城秋月正圆
首联以翩翩征马,反衬秋时团圆之城月。在宁静之中眺望战火的感觉,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同时也有些为和平而战的壮丽。

单于莫近塞,都护欲临边。
颔联局势似民谣或者小儿谶语。但是却在壮丽之上升格为豪雄气概。而且潜台词之下对于裴都护的能力有着无限期待。这一联读起来就好像是街头巷尾的小孩子传诵的英雄传奇一般。

汉驿通烟火,胡沙乏井泉。
颈联复归平实,但却缜密之中暗藏杀机。表面上看,汉驿的烟火相通,胡人却缺少必要的井泉;指的是双方对于即将发生的征战的准备情况。其实真实的涵义却暗含杀机,驿站烟火其实通的是烽火,胡人井泉却实实在在是沙漠中的生机。以围棋的策略描述,便是汉家这边已经连成一片,胡人却缺少相应的占据关键位置的棋子。这样的形式,其实是在战前的运筹帷幄之中由裴都护一手打造的。

功成须献捷,未必去经年。
尾联就更有意思了,接着上面的意思,直接的表达了对于裴都护成功的期盼。但是却也隐含着自身的牢骚。怀才不遇者见别人大展宏图,功成名就;虽无酸意,却颇有不才明主弃的自伤之意。

总而言之,这首诗放在边塞送别诗中没可以算是别具一格的存在。前四句气壮山河,后四句殷殷期盼。与一味表达豪横的边塞战歌不同,又颇有些王图仁道的意思在内。最后还在其中埋伏了自己的块垒。

按我之前的推算,开元十八年(730年),崔颢大约三十七、八岁,中年将至。按之前推算,此时应该还不在河东幕府之中,甚至连作为大唐文官的仕途起点县尉都没有任满。而对于当时的京兆尹、朔方节度副使、副单于都护裴伷先去河西送行的诗文其实更像是一首干谒诗——甚至有可能是以此求取军幕的。所以对于这样一个已经年届七旬的传奇人物,这样的一首气格正壮无伦的诗还是相当有味道的。反过来,对于这样一个经历的传奇之人,崔颢油然而生的自惭之感也就可以理解了。

其实另外一首崔颢的边塞五律,与此首诗其实意境相似。但是按照谭优学先生考订的作诗时间来说,《赠梁州张都督》是崔颢当年初中进士之后所写。其中有的不是自伤而是自矜。

赠梁州张都督(唐·崔颢)

闻君为汉将,虏骑罢南侵。

出塞清沙漠,还家拜羽林。

风霜臣节苦,岁月主恩深。

为语西河使,知君报国心。
这首诗的首联,其实与送裴都护的颔联类似。颔联却颇有少年得志的豪横。其后颈联与尾联,更是颇有一些即将成为上位者的自矜之感。

面对相似的边塞送别场景,刚刚中举的崔颢和经过一番宦途打击而试图寄身幕府之中的崔颢,在诗文中的意趣判若两人。虽然诗文都算精彩,但是其后的精气神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说到这里,忍不住说点题外话。唐诗之中,边塞诗流派的大佬,非高适,岑参莫属。但是以崔颢的边塞诗文,放在高、岑文集之中也是别样的翘楚存在。所以说,对于真正的才子来说,题材不是问题,意境不是问题,关键的问题都是在自己的心态。所以后续还得分析一下崔颢其他的边塞诗。因为这其中有他不同时期经历的影子,而绝不仅仅是《河岳英灵集》里殷璠所说:

晩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
殷璠所推崇的可与鲍参军相匹敌的:

“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

“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揷羽两相顾,鸣弓上新弦。”
其实只不过是崔颢经历的另一个侧面而已……


Indy老师的爱元厚赠,实在是受之有愧。只能努力多写点文章,贡献给爱坛来报答了。

至少唐诗论情的这个系列我又多了一份要多写写的责任。

indy 发表于 2019-7-31 21:04:44

完全是受之无愧啊{:7_330:}

indy老师实在是不敢当,indy同学就很好啦{:7_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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